
【神舟·神采飞扬】红虫(小说) ——爬行的生命
一.红虫
四岁的仔仔执拗地站在床尾,怀里抱着他的画板。他的眼睛大大的,透着天空一样幽深的淡蓝,他喜欢这样久久地盯着一个地方。
常武觉得这孩子有些神态完全来自他的母亲,却没有像自己的地方。他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个孩子,虽然他是自己的儿子。
燕脂从浴室穿了酒红色的睡袍出来,因为旅途劳顿,她刚刚冲了个澡。她看了看站立在床尾的儿子和斜倚在床头的丈夫,向儿子走过去,蹲下问:“仔仔,是要给妈妈看你画的画吗?”
仔仔将画板翻转过来,展示给她看——褐色蜡笔涂抹的一根老旧树枝上,爬了一只躬背前行的红色毛毛虫。虫子隆起的背呈现出几分艰难吃力的意味,而那根老旧的树枝满是毛刺,既残败又坚硬。
她想起今天下了飞机,从机场驾车到春山,山羊开着她的红色奥迪车上到高架桥时,仔仔忽然按下车窗将头从后车窗伸了出去,低头往车下探望,被副驾驶上的常武大声喝斥。燕脂于是轻轻地将仔仔的头拉回车里,关上了车窗。仔仔固执地将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就那样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直到春山。
那个时候,常武的忍耐又快到了极限。如果是他开车,他大概又会像以往一样,一脚刹车踩下去,下车来将他们母子拽下去,丢在路上——他以前就这样将仔仔和燕脂丢在大街上过。他想不明白,他一个堂堂的名校博士后,八面玲珑的社交专家,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智商有障碍的儿子。
问题一定出在燕脂身上,他认识这个女人时她就是那么冷淡,别人都在说话,她就在餐巾上画画。餐巾的纸太软,拉不开线,她就用服务员留下的圆珠笔在餐巾上点点儿,点着点着点出一张脸来,那是正发言的女司仪的胖脸:金边眼镜、金丝镜链,垂下的镜链又与金丝耳线交织在一起,颊上的肉和头上的发髻都向外鼓着,惟妙惟肖。
常武那天之所以会留意燕脂,是因为母亲提醒过他,这次婚礼燕市长的女儿也会来参加。来之前他做了准备,打算趁机搭话,制造偶遇。却没想到燕市长的女儿会长得瓷美人一样,美得很冰冷,有种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完全没有找到贸然走过去的机会跟理由。
最后还是表弟山羊给他制造了机会。
山羊是常武母亲杨玉琴的娘家侄子,人闷闷的,话不多,长了一米七的个子,学过几年武术,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冷峻的脸,一双微微突出的晶亮的眼睛。山羊姓杨,本名杨山,从小家人和外人就都叫他山羊。山羊在北京胡乱读了个中专学校,毕业后就一直跟着做房地产开发的大姑杨玉琴开车、跑腿、打杂。
当司仪说道:“我们优秀的新娘和新郎都是著名的赢远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这一对璧人可算佳偶天成……”的时候,燕脂站了起来,大概是要去洗手间,她在席台间穿行时,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躲避上菜的服务员,她忽然踉跄了一下,山羊眼疾手快,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跨步上前,将她扶住了。
“没事吧?”山羊低声问。
常武也连跟了过来,伸出一只胳膊为她挡在前面,躬着身说:“吓了我一跳,这些服务员只顾着上菜啊。”
燕脂轻轻看了他们一眼,便要走开。
常武妈杨玉琴正和新郎的妈站在一起,看见他们,便走过来,新郎妈拉起燕脂的手,嗔怪地说:“你怎么坐这儿来了?你哥哥结婚你怎么不到前面去?”又回头对杨玉琴说,“燕市长的女儿,跟我的女儿一样,燕市长外调那几年,就住在我们家,初中是在我们家上的。”
杨玉琴指着常武说:“这是我儿子。”
新郎妈打量常武说:“哎哟,这么标致的小伙子,在哪儿工作啊?”
常武的外表始终是他优异成绩与社交能力的加分项。他大学期间专修过社交礼仪,人生得高大、仪表堂堂,站在那儿就像一个无可挑剔的电视新闻播报员。
“地质大学科研流动站。”常武答。
新郎妈因为是大学老师,因此对教育机构比较了解,说:“哎呀,在那上班?那不是博士就是博士后吧?”
常武微微笑着不说话。
山羊看着他们,垂着头回了座位。
燕脂神情不安,说:“阿姨,我学校突然有事,得先走了。”
新郎妈说:“唉哟,什么事这么急?婚礼还没结束,司机都没吃饭。你等等,我找个人送你吧。”
常武问:“学校在哪儿啊?”
新郎妈说:“在海淀。”
常武说:“我不也在海淀嘛,我直接送你吧。”
燕脂跟着常武出来,坐上了他的北京吉普。
……
燕脂跟常武结婚的时候,山羊妈也来了,他对杨玉琴说:“大姐,咱常武可真有出息,市长的女儿也娶上了。”
杨玉琴说:“市长的女儿怎么了,又不是北京市的市长,就是一个河北小市的市长,我儿子学历还高呢,她一个学画画的艺术生,咱也不算高攀她。”
山羊妈说:“看大姐说的,河北小市的市长不比你大?你开发的那几个楼盘,哪儿个不是燕市长给你批的?行吧,大姐把孩子教育得这么优秀,说话底气也足!我们山羊也交给你们了,让他跟着他哥混吧,我可不管了啊。”
……
去往春山的路上,山羊开着车,感受着车内气氛的尴尬,从鼻孔里吐出一口气来,说道:“我这一路开过来,到机场等上你们,是越走越荒凉,这儿比河北那边儿还偏僻啊。北京的杏花儿早开了吧?这边的树上还没长花苞呢。”常武和燕脂母子从北京来,山羊开车从河北来,他们在机场会的合。
常武这才正了正身子,说:“这边丘陵地带,古辽国的战场,穆桂英和肖太后在这儿打过仗呢,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能不荒凉。”
山羊打着哈哈说:“这是穷山恶水?你不把钱都投在这儿了吗?”
常武说:“北京混得好,谁愿意上这儿来?我妈这些年搞房产攒下的家底儿都没了,还差点儿没进去。现在搞矿产有政策支持,我也是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不然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山羊听出常武话里的埋怨,便从倒车镜去看后座上燕脂的脸,燕脂靠在座椅上闭着眼假寐,那高挑的鼻梁在她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有点儿像这里的某一座山。
……
燕脂读懂了儿子的画。她在仔仔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妈妈知道了,妈妈带你去休息吧。”
仔仔被燕脂牵着走出了父母的卧室。
常武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低声骂道:“什么他妈的自闭症,我看就是他妈的随根儿了。”
燕脂再回到卧室,常武已经半躺在床上抽完了一支烟,烟蒂被他扭曲地按在床头的水晶烟缸里。
“哪天你带他去看看这儿的村医吧,乡村医生用的都是土办法,没准儿不是病,是犯的哪门子邪。”常武说。
燕脂不愿意听常武说话,更不愿意跟他分辩,脱掉睡袍,露出里面的酒红色吊带长裙,上了床,盖住被子,就闭上了眼。
“这孩子是不是随你?”常武对燕脂的态度极其不满,看见她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鼻梁高挺,倔强的嘴唇紧闭着。生完孩子后,她的身材变得更加饱满诱人,还常常散发出一股水蜜桃般的自然清香。常武掀开被子把她拉过来,半压在身下,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燕脂去推他的脸,被他气急败坏的挡开了,扑上去便咬住她的唇,问:“没在家的这几个月,都没想我吗?嗯?”燕脂推了两下没有推开,便把头歪在一边不动了。
“你是不是找别人了?”常武盯着她的脸问。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燕脂说。
常武不再废话,只管扯开她的睡裙。
春山脚下有天然的温泉,常武建的这座春山疗养院是温泉的源头,原是一对老夫妇的三间瓦房带一个院套,他让一个叫刘军的本地人出面,在老夫妇手里买了下来,用贷款盖了三千平五层楼的疗养院。五楼设计了一个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的大套间,三个标间,一间厨房,还有一个露天的平台。常武和燕脂、仔仔住在大套间,表弟山羊住在相邻的一个标间。
早起,山羊和常武一家三口坐在厨房里吃早饭,早饭是楼下的服务员做好端上来的。
“一会儿你跟着我上山。”常武对山羊说,“先熟悉一下情况,以后管理就交给你。现在是刘军那小子在管,他原来是个小矿主,我把他的矿收购了。以后,只让他管生产,这小子也滑得很,不得不防。”
“噢!”山羊快速喝光了碗里的粥,站起来要走,“我吃完了,我去楼下等你。”
燕脂没抬头,说:“我的车钥匙还在你那儿吧?给我留下。”
山羊说:“嗯,我去拿。”就扭头去了自己房间。
常武吃完饭回房间去换衣服,燕脂留在桌子边给仔仔擦嘴,山羊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又回到厨房,站在燕脂身后,将红色奥迪车的车钥匙握在手里递给她。燕脂伸手来接,山羊将手扣在她手上,又把她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
燕脂摊开手,见奥迪车钥匙下压着山羊的房门钥匙。
常武和山羊开着北京吉普走了,燕脂拿着钥匙进了山羊的房间,将山羊放在衣柜里的皮箱打开,从里面翻出一盒紧急避孕药,把药片抠出来放进嘴里,又将药盒放了回去。
二.变成鸟
母亲烧五七,刘婶子在母亲坟口撒了谷子,说烧完了盘缠要看一看:谷子上会出现一个脚印,若是人的脚印,母亲就是又托生成人了,若是动物的脚印,母亲下辈子便是牲畜。
郎三榆跟着刘婶子跪在母亲的坟前看:谷子上真的出现了印记,仔细辨认了,那是一只鸟的爪痕。
“你妈变成鸟了,她是受罪受够了,这回她能飞了。”刘婶子说。
郎三榆往天上看了看。
母亲下葬的时候,阴阳先生来看了坟地,说:“埋在这儿?这家人怕有血光之灾。”
乡里都当是阴阳先生要讹“破绽”钱,就说:“唉,这还不算血光之灾咋地?肝癌,吐了半年的血了。丢下三个孩子,哪儿是岁数大?才四十多岁啊!”
“再没别的地方埋了?”阴阳先生问。
村长上前儿说:“哪儿还有地方?他们家是外来户,为了躲计划生育、生三小子才跑到这儿来的,这还是老郎大夫用一年的药钱换的这一亩山坡地,快埋吧,现在是新社会,不实行迷信了。”
阴阳先生听村长这么说,便没再分辩。
谁知一年不到,郎家真的出了血案。
老郎大夫身中十多刀,刀刀毙命,二十岁的大女儿郎大榆跟他死在一个炕上,十九岁的二女儿郎二榆趴在外屋地上,后脖子挨了一刀,发现时还有口气在。
可蹊跷的是房门是在里面栓住的。门是农村的老式榆木大门,里面一根方木头做的门闩,虽然顺着门缝用细刀片在外面也能拔开,但老木门的开关不会没有一点儿动静,如果是强行入室,屋里的三个人会没有觉察吗?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歹徒是熟人,原本就在屋子里,杀人后从外面闩了门,逃走了……
经过检查,没有在门闩上发现划痕,也有可能歹徒是用什么钝器拨的门闩,或者是用布包住了刀片……现场没有指纹、没有凶器,凶手作案手段缜密……
郎家还有一个完好无损的人,就是郎三榆。
他说,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住在前院药房里。
十七岁的郎三榆神情漠然,公安人员问他那天晚上都听见了啥?他说啥也没听见,问他都看见了啥,他说啥也没看见。公安问为啥只有他住在前院?他说母亲死后他就一直住在前院看药房。
邻里们都说郎家的孩子老实,平时话就少,跟老家的人没来往,跟外面的人也没来往。
“老郎大夫脾气暴躁,老婆活着时他就动辄打骂,老婆死了后他对孩子们也是那样。对两个姑娘看得就更紧,大姑娘二十了,有人给提亲他都没搭讪,平时都不让姑娘出门。郎三榆初中毕业就跟着老郎大夫学医了,老郎大夫看病,郎三榆抓药。平日也是郎三榆住在前院,掌着灯看药书,多晚多晚都不睡觉。我们家住在他们家南边儿,就隔一个场院,我常看见。”村长说。
“出事那天晚上你干什么了?发现什么异常没有?”公安局的人问。
村长说:“那没见,那天晚上我们家羊下羔子,在羊圈里折腾到天亮。天亮时我到后院墙头给羊晾胞衣,看见郎三榆在扫当街,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出事儿呢。我晒了胞衣回屋,才听见他岔了声儿地在院儿里喊叫了两声……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邻里都闻声赶了过去,还是我报的警呢。”
公安局的人说:“我看这小子长得挺灵透,怎么话这么少?好几天了,他问过他爸、他大姐是谁杀死的吗?关心过他二姐在医院的情况吗?反映没反映过他们家的情况?”
村长说:“看长相是个大小伙子,才十七,吓傻了。他妈没还不到一年呢,这可真是血光之灾,让那阴阳先生说着了。他们家在本地又没个亲故,早六神无主了,以后能不能成个正常人还不一定呢。”
一个月后,郎二榆在医院里被抢救了过来,但已吓得神志不清,后脖上的那刀正扎透了声带,不能说话了。
春山公安局将案子报给了省里,省里认为郎二榆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与线索,就将她接到省城的医院边治疗边调查,但始终未果。
郎家的血案成了悬案。
村里人私下议论:“他们家不是有什么世仇吧?来这儿说是为了躲计划生育,许是躲仇来了,结果还是让仇家寻来杀了全家。”
“有这可能呢,郎三榆是到这儿出生的,仇家许是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一道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