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那年冬至(散文)
又到一年冬来到。
今年的冬天很冷,还没交九,大地已经封冻的瓷实,庄稼地在萧瑟的西风中铺满了霜花,白茫茫一片。
冬至快到了,本不是个注重节气的人,然而冬至却是我不能忘怀的一个节气。每每冬至来临,我的思绪便会回到一九九二年的那个冬至。
那一天,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家乡,乘着西去的列车远赴新疆边塞,同时拥有了一个骄傲的名字:中国人民解放军。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接到入伍通知书后,我和另一名应征入伍的女孩在金昌军分区司令员带领下,前往兰州和更多的新兵集结,然后集中一起乘火车开赴新疆。父亲和大姐,作为家属一路陪同。在兰州,我们休整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甘肃籍的上百名新兵在兰州火车站集合。
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那天彤云密布,水泥站台冻得坚硬,火车吞吐着白色蒸汽一次次拉响长笛,站台有很多武警站岗执勤,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新入伍的女兵一边拖着行李,一边搓着冻红的脸蛋,汇集在冰冷的站台上等待指令。站台下面,错乱的铁轨像冰一样渗透着冰冷的寒气,它们交错平衡,沉默地伸向遥远的他乡。女兵们着装臃肿,神色焦虑地等待着军列。她们的年龄大都十七八岁,穿着统一发放的军绿色棉衣棉裤和重达两斤的翻毛大头鞋,拎着皮箱,仿佛一群笨拙的企鹅,在冰冷的这个冬至不知所措地期盼着,留恋着。
感觉等了很久,开往新疆的军列才吞吐着浓烈的白色蒸汽,嘶鸣着开进了站台。站台上响起了哨子声,女兵们在带兵领导指挥下排队乘坐火车。送行的家长在列车快要启动时,才被准许走进警戒线,在车窗前和各自的孩子话别,一时间现场显得有些拥挤嘈杂。父亲与大姐费劲地穿过送行的人群,挤到了火车前。隔着窗子,我看见父亲焦急地大声说着什么。这几天一度沉浸在父亲对我不同寻常的宠爱,并没有意识到这已是分别的时候。为了让父亲看看我的表现,我在拥挤的车厢里还一个劲儿帮别的小姐妹搁置箱子、整理物品,直到火车汽笛声响起,突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才意识到是要离开家人,独自去遥远的新疆度过说不清楚几年的军旅生活了。我心一急,忙扔下手中的大包,猛地扑到窗前。我看见一向沉稳、威严的父亲急步追赶着火车,头发在火车渐渐奔腾的气浪下向后苍凉地飞扬,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火车在哐哧哐哧开始加速,渐行渐远的大姐边跑边擦着眼泪,焦急地向我摇着手臂。紧紧地我贴住窗玻璃,清晰地看见父亲的眼角上已经凝露出一痕晶体。火车更快了,我的脸颊似乎感到了钢制车轮辗轧铁轨的巨大震荡。我听父亲喊到:火车经过河西堡车站时会有短暂停留,到时你娘会在车站等你……
亲人别离的柔软,很快被小鸟冲出樊笼的惊喜替代。我们踏上了新征程,并且我们即将就是骄傲的解放军女兵。幸福似乎蓦然而至,很快充满了军列。
刚刚踏上征程的我很快与同车的小姐妹沉浸在新奇的喜悦中,我们一路叽叽喳喳,兴奋不已。到达河西堡火车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带队的连长准许我打开一个窗口和家人见一面。经历过一次告别的我近乎失控地打开沉重的窗户,这一次我要珍惜这最后的时刻和特殊的待遇。
因为是军列,站台只有火车停息的喘气声和空无一人的寂静。我几乎伸出了大半个身子寻找着,终于看到有两个人影远远的从火车另一头踉跄着跑来,同时听到了母亲熟悉而又焦急的呼喊着我的小名。
对着漆黑空寂的站台,我像是受了极大委屈,朝着母亲跑来的方向失声长喊一声:“娘——”
停站时间只有两分钟,母亲找到我坐的车厢时,火车已徐徐启动。
一向端庄典雅的母亲此刻竟显得那样狼狈。她穿着厚重的羊皮袄大衣在二姐的搀扶下,一边跟着火车跑,一边从抱在怀里的保温盒中取出两塑料袋冒着热气的饺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今天是冬至,吃了饺子出门在外不冻耳朵,一袋是你爱吃的素馅的和战友们一起尝尝。一袋是羊肉馅,给新疆的王连长尝尝。到了部队一定要听首长的话,团结战友、不要怕吃苦,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
列车一声长鸣,抛下母亲和二姐不舍的身影,朝着陌生的地方隆隆而去。从小和我亲密无间的二姐追着火车一直在跑,一直在跑,直到人影缩成了一个点。
拉下窗户,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打扑打往下掉,我的样子又影响了很多姐妹,军列里一片抽泣声。就着泪水想着母亲的话,我将饺子一个个分给战友们品尝。
这是娘的味道呀。
现在想来,二十多年前,从金昌到河西堡火车站的路途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远没有现在这样好走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出租车,更没有私家车。为了再看女儿一眼,为了让远离家乡的女儿在传统节气里吃一口自己亲手包的饺子,母亲是怎样掐着时间赶上女儿乘坐的列车,又是何时包好的饺子,让它能保持着足够的温度送到女儿手中的呢?
军列飞快地向着遥远的新疆飞驰。那种哐当哐当的辗轧声,一如心跳的撞击,让我的呼吸难以平息。我的眼前一直闪动着母亲在凛冽的寒风里追赶火车的情景。昏暗的站台几片干枯的树叶在火车气流和寒风的吹动下不停地翻着跟头,凛冽的冬风吹乱了母亲两鬓的白发,也吹乱了我不舍的别离。
短短的两分钟自此定格了我一生的记忆。
母亲这一送,让我完成了从一名普通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在“三点一线”、“直线加方块”的队伍里我迈着坚定的步伐,抛却思乡的忧思和离家的伤感,用汗水和勤奋描绘出了一段五彩缤纷的军旅生涯。在我为母亲家人尽情绽放着自己芳华的岁月中,一点点地体会着亲人的牵挂,享受着母亲的疼爱与鼓励,更深刻的感受到了天底下只有母亲的爱是大公无私的,无微不至的,也只有家人的爱是永远不变的,更是其他所有的爱无法替代的。
从此,冬至成为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节日。
一晃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天的记忆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失模糊不清,反而愈加清晰。如今也已是母亲的我,更能切身体会一位母亲对儿女终生的牵挂与惦念,体会到了什么叫“娘的心头肉”。
每年到了这一天,除了与战友表示问候送祝福外,总会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再忙也要回娘家包饺子,与家人围坐在一起,大人忙碌着,小孩子嬉耍着,热闹祥和的气氛,燃烧着四季之末的激情。一家人的温馨与亲情,融融的、悠悠的渗透到内心深处,温暖就这样一直留存沉淀,慢慢酿出过年的味道。
那年冬至,最冷也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