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真】黄河汉子(小说)
一
马海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一个刚回村的年轻后生挤下了台。当他大清早听见簸箕湾村里高音大喇叭上播放着的广播时,肺都要气炸了。他从他婆姨胡采荷枕边挪开的那刻,双眼一闭,又重新躺回了炕上。
“你咋回事?不是说好了去村部开脱贫攻坚的会吗?怎么又躺下来了。”胡采荷背对着他有点不愉悦地说。
“还能咋。你没听见广播吗?柳狗全家的小子当上村支书了。”
“是柳双宝吧!人家早就说过要带领咱簸箕湾村的人脱贫致富。我看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年轻有魄力。”
你是不是看他年轻比我强吧!马海蛋狠狠地抢白了胡采荷一句。他二话没说从炕角拉了背心穿好了裤子,趿拉了鞋,头也不回地骂了胡采荷一句: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败家娘们。
“你去哪?驴圈里驴还没喂,地上的驴粪还没铲呢。”胡采荷在窑里仰起头大声地叫喊着。
“跳黄河去。都丢人丢成这样了,还活个啥。”马海蛋把门掼上就气急败坏地走出了院坝。
顺着蜿蜒盘旋的黄土路他来到黄河滩上,又穿过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红枣林,鼻孔里深嗅着这个季节从田野里和枣林中流出的秋香。雨季已经过去,黄河水水流变得温顺了起来。除过沿着石壁坠入峡谷时会掀起点水浪,之后一路到簸箕湾村时都是平静无波。
马海蛋双脚踩着松软的泥土,两只看起来毫无生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目视着黄河。此时,太阳光从陕北高原斜拉着光线缓缓坠入晋陕大峡谷。他老远就听见簸萁湾村里有人躁动了起来。敲锣打鼓的震天价响。他看着柳家人此刻在簸萁湾村里神气十足的模样,不禁暗地谩骂了起来。“狗日的,这青天白日的世事说变咋就变了,卧草她个娘的。”言毕,他蹲在田埂边摸出随身带着的羊腿把子抽了起来。
红枣林的对岸,奔腾不息的黄河流经晋陕大峡谷,过碛架时击起数丈波浪。他望着黄河岸畔的群山万壑,又看着簸箕湾村里从柳家出出入入的人。眼睛里忽闪出了一阵阵酸楚,这是打心底流出的不服。要不是他柳双宝回村,这簸箕湾村的村支书准稳稳妥妥就是他的了。也不知道为何这村支书的位置就让他给弄走了。此刻他对柳双宝颇有成见,恨不得在背地里搞点事,趁早的让柳双宝也下去。但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村委换届选举都是按照候选人的选票数决定的,他就是差了柳双宝一票。这点他心里自然是知晓的。
前晌的河风吹来,黄河滩上变得天朗气清。朵朵白云盘旋在黄河的上空,抬头看去就像盛开在天上的棉花。云朵之下,马海蛋站立在红枣林的地埂上,他看见负责给村里放羊的郝二赖挥动着羊铲唱着高亢的陕北民歌正从村口向他走来。起初他本想张口喊住二赖和搭几句腔,试着从他口中套出点关于柳双宝的事。正欲开口时突然放弃了。因为他看到同族的喜生从沟口沿着梯田地爬上田埂来。
“海蛋叔,你咋在这儿哩。我刚从你家过来。婶说您跳黄河去了,我还真为您捏了一把汗。您要是跳了黄河那咱簸箕湾村可真就真没奔头了。村里一早上的广播您听见了吗?是老支书广播的。选举的结果出来了,柳双宝当新任村支书了。他个刚从外面回村的泥腿把子,咋能当了我们簸箕湾村的村支书了。他有几斤几两也不自己掂量掂量。仗着自己在外头挣了点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唉!这年头真是变了,年轻人要飞上天了。海蛋叔您倒是说句话嘛!别老抽闷烟了。”
马海蛋一动不动地继续抽着他的羊腿把子。不同的是此时他干脆坐在了硬邦邦的地埂上。喜生在他的下方抬着头等着他说话。半晌,他才从嘴上抽出沾在嘴唇边的羊腿把子,并向地埂下面的喜生说:“你好歹也是我的个侄子,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你着急个啥。先让他柳狗全日能几天。好戏还在后头哩。他家那浑小子争着要当这个黄河汉子就让他当去。到最后我看他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场。你以为带领这么一大村人口脱贫是件容易事?”
“您没听村里人都怎么说的。柳双宝在外地的时候,就说他要是挣了钱就准备带领咱们簸箕湾村脱贫致富,他咋就敢说这种大话哩!这么多年来,簸箕湾村还不是在黄水镇依旧是贫困村吗?光靠这黄河滩上的几百亩红枣林能让我们脱贫致富。我看他是怎么让这个贫困村脱贫致富的。难不成还能换个活法。”喜生拾起土疙瘩一边往山沟里扔一边和马海蛋说。
“腰包里有钱了胆自然就壮了。你小子千万别小瞧人。这年头你不知道有钱了就硬气。我看柳狗全家的那小子日能着哩。或许他还真有这个本事哩。”马海蛋把羊腿把子插回腰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扭头走去。他沿着村里人平时最少走的背坡崖回到了家。从陕北高原升起来的太阳已经晒过他家的院坝,温暖的阳光直直地照在他家那独院并排着的三眼窑洞上。一路上他都把双手背在背上,低着头佝偻着腰。但那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却死死地紧盯前方。走至院坝,只听见土墙下外侧的驴圈里驴“嗷嗷嗷”的叫声时断时续地在院里回荡着。这叫声似乎让他心里感到更烦,尤其是一阵阵的毫不停歇。他的婆姨胡采荷下身裹着围裙在驴粪满地的驴圈内给驴的槽中添加草料。见他悻悻归来,胡采荷扔下手中的料筛子努着嘴巴说:“不是去跳黄河吗?咋没跳。我还等着有人来给我报丧呢。你要是跳了黄河,这可是要把咱簸箕湾村的人都要笑死了。谁不知道你马海蛋的为人是怎样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谁常常说的话。没那个能耐就认了,现在好歹有人站出来要带领簸箕湾村脱贫致富。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难道你不想让娃们过上好光景。我还不想再受这刨黄土疙瘩的罪了。”说着胡采荷一扭身把喂饱的驴拉到院坝里的石磨上,三下五除二地给上了拉磨的杆套。
马海蛋脱开背着的双手,定定地站立在院坝围墙旁边,一言不敢发。他拉着此时和驴球一样的脸只是一个劲地望着胡采荷回窑里来回端洗净的黄豆的身影。驴在他面前围磨空转着。此时此刻,驴的心情看上去都要比他好。驴高兴的奋蹄自鸣,偶尔还要给他放一个饱垧的驴屁。马海蛋跟在驴后,大骂一声你真是个还槽驴,放你驴屁也不说一声。说着他拿起手里的木条向驴的屁股抽去。
胡采荷从窑里走出,腰间系了块浆洗过的藏青色围裙。两只手里端着满满一簸箕黄豆三步并作二步快速走到石磨前,她把簸箕里的黄豆均匀地铺在石磨上的槽孔内。看见此状,没等胡采荷发话,马海蛋就主动紧紧地跟在转磨的驴身后,一圈一圈的转了起来。他婆姨胡采荷在驴转磨的同时,又把铁皮桶堵在磨槽口,等着豆浆往磨槽口下方的铁皮桶里流。
“柳双宝当村支书的事在村里炸开了锅,你说柳家那小子真的能带领簸箕湾村脱贫致富了?他不就这些年在鄂尔多斯那边挣了点钱吗?我咋就这么不相信哩!他要是真能让咱祖祖辈辈贫困的簸箕湾村走上致富路,那我就承认他是黄河汉子。”柳海蛋跟在驴后面自言自语地说。
“是不是黄河汉子以后才能知道。等簸箕湾村有了变化时就知道了。现在你最好帮衬着双宝,他毕竟没有你经验丰富。在簸箕湾村脱贫攻坚的路上,也有你的一份子。”胡采荷边往磨盘里推黄豆边和他说。
“我帮衬他?不是有他爹柳狗全吗?谁不知道他可是个日能的人。当年主张在黄河中修建黄河岛不就是是他提出来的。结果还没修成就被那年的一场洪水给推走了。我看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看你说的这话,他爹一个老农民能帮得了他,再日能还能能上天。再说了当年不也是想学学人家对岸陕西那样发展嘛。这天灾人祸的谁能料想到。我看双宝这孩子挺有出息,你看人家能从外地引回婆姨来,这算本事吧!”
“这算个球本事,谁还稀罕哩。夜里一关灯,都还不是一球样。”马海蛋破口大骂着。
胡采荷停住拨弄豆子的手,把手里端着的簸箕一往磨盘上摔径直朝院坝走去。这哪是马海蛋说出来的话,比驴圈里的粪都臭。院坝里,转磨的驴不停地围磨转着,它似乎是变得更加的愉悦。
她刚刚下了院墙外面的缓坡,两脚还没有走远。就被迎面前来的柳双宝叫住。“婶,您要出去。我叔在家不,有事找他哩。”
“在哩。院坝里跟驴磨豆子呢。走,我带你上去。”
“我自己上去就行。不劳烦婶了。您这是要去哪?”
“黄河滩上。去看看红枣林。噢!对了。你那新建的“黄河岛”建的怎么样了?可别像上次一样一场洪水就推没了。”
“放心吧!这次不会了。发大水也不可能推没了。建的已经差不多了,就差绿化了。我刚从红枣林过来。都好着呢。这多亏了咱们簸箕湾村的全体村民,不然这红枣林还不知道会长成哪样。”
“那我就不去了。走,我们一起上去吧!”
柳双宝紧跟在胡采荷的身后。此时他虽然是新任的村支书,但规矩还是按照乡俗走的。
上到院坝,马海蛋正盘腿坐在被太阳光晒干了的石磨盘上。口里抽着刚刚点燃的羊腿把子。看到胡采荷领着身后的柳双宝走来,他大吃了一惊。驴已经被他牵回到驴圈。石磨盘上只看见槽口处还往下滴着豆浆。
让马海蛋没想到的是,柳双宝一进院坝他婆姨胡采荷就招呼着让他回中窑里去坐。柳双宝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先朝着马海蛋走去。
“海蛋叔,闲着哩。我来找您有事。”柳双宝贴在马海蛋身旁说。
“啥事?人老了大事我可办不了。”马海蛋往外吐了一口烟圈。
“村里盖养殖场和成立农牧合作社的事。”
“就这事?这不是上一届村支书没有办成的事?怎么你还要接着办?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呢。得花不少钱,咱们村恐怕盖不起。”
“那可咋办?盖不起也得盖,我会想办法让镇里会出点扶贫资金,其余的钱我们再想办法。”
“咋想?”
“我自己垫,村里再集体集资。”
“就咱们簸箕湾村这情况,肚子都填不饱拿啥给你集资。”
“要不这样,我打算在黄河滩上的红枣林里盖养殖场,那地是现成的,离黄河也近。能节省不少资金,您看如何?”
“这不行。红枣林是我们簸箕湾村全体村民的救命稻草,我们全靠它生活了。你在那办养殖场等于要了我们的命。再说了搞养殖是有风险的,一没经验二没技术,这可不是闹着玩。一旦养不好,就会血本无归。到时候你怎么和簸箕湾村的全体村民交代了。你现在就是太年轻,光靠胆大是没用的。”马海蛋斩钉截铁地说。
“道理我懂,但是搞养殖的经济效益要比红枣林高出很多。我就是想让您出面和簸箕湾村的村民说明此事,让把枣林的地都空出来。咱们不能再给镇上的脱贫工作拉后腿了。”
“说的轻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就靠你办个养殖场就能让簸箕湾村的人过上好日子?”
“不好好折腾不行,咱簸箕湾村这么多年来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十年九旱。就靠那片红枣林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既然我当了簸箕湾村的村支书我就有责任带领簸箕湾村脱贫致富。再说了现在国家政策好,这对咱们来说是件多么好的事。跟上党的政策决计是正确的。”
“那由你去吧!这件事我帮不了你。”马海蛋从磨盘上窜下来,披着羊皮袄走去边窑。
二
秋风从晋陕高原徐徐吹来,旷野上已经从枝干上脱落的枝叶在大地上漫天遍野的飞舞。又到一年秋收季,簸箕湾村里很少看见个人影。柳双宝站立在马海蛋家的院坝上,一只脚抬到低矮的石墙上。他望着宽展的黄河一时之间竟感到不知所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马海蛋就这般拒绝了他的请求。这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他的错。毕竟红枣林是集体的。
胡采荷从中窑走出后,马海蛋和柳双宝谈的不欢而散。她本来回中窑里烧水去,但就是这片刻时分院坝里就没有人影了。她知道马海蛋已经走回边窑了。这头倔驴的脾气她还是知道的。什么事只要别人比他强他都要暗自难受。她缓缓走至院坝处的墙头处,此时柳双宝骑上摩托车已经向着黄河滩驰去。
“双宝找你啥事?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胡采荷插着双手,站立在门根上问马海蛋。
“这浑小子要在红枣林里建养殖场,你说这事能行不。他也不想想簸箕湾村的人会让这么干吗?”马海蛋撅着嘴脸涨的通红。
“即便是同意让他干,那泔水坡的白家人都会阻拦,这事确实是有点棘手。怕是不好干。”
“就是嘛。有谁会冒险这么干的。这关乎整个簸箕湾村的生计问题。要是搞不好,那不是更穷了。”
胡采荷也回到了边窑,夫妻俩坐在炕堎沿上陷入了一阵沉思之中。
乡村的黑夜很快被白昼替代。这一晚上过的飞快。第二天阳婆晒到窗户纸上时马海蛋才从边窑里醒来。
“喜生大清早的就来找你,被我给打发了。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你学的。我知道他来找你的目的是啥,还不是关于柳双宝当村支书的事。这事他也能管的着,一天天的净胡盘算。”胡采荷边从水瓮中舀水边对马海蛋说。
“他人哩!”马海蛋急切地问胡采荷。
“绕神仙圪崂走了。我告诉他你让他在那里等他。”
马海蛋瞥了一眼胡采荷,转过身又走向边窑。
在黄土高原上,这簸箕湾村坐落在它的边缘地带,紧邻黄河。但还是靠天吃饭。多少年来,生活的还是很贫困。大多数人还是吃不饱穿不暖。为此簸箕湾村打赢这场脱贫攻坚战迫在眉睫。当柳双宝从黄水镇镇政府开完会兴高采烈地走出大门时,他顿时心里有了一丝看得见的希望。经过几天的开会,镇里终于批复了他的专项扶贫资金,同时还给他派了扶贫小组来蹲点簸箕湾村。会议上,高明亮书记和柳双宝说这可是进行定点定岗的扶贫工作,你簸箕湾村可要好好的配合。柳双宝扬了扬手,骑着他的嘉陵牌摩托车就赶回到村里立即在高音喇叭上广播了这个消息。院坝里扫院子的年老的人听了说都活了这么大的年龄了,脱不脱贫也没有什么多大意义了,反正大半辈子都过完了。让年轻人过上好光景就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最好能让村里那些个老光棍以后的生活有了保障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