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前几天，杨书质老师在办公室里找到教务处的胡主任。胡主任正在皱着眉头排本学期的课程表。
　　 “插班生的考试成绩算出来了吗？”杨先生问胡主任。
　　 “算出来了。”
　　 “有个吴强，考得怎么样？”
　　 “吴强？”胡主任正把那张课程总表涂改得满纸狼藉。他放下手里的红笔，想了一下，说：“功课不错，可惜个人性格刚烈得厉害。”
　　 “这怎么回事？？”杨先生颇为好奇道，“你了解他吗？”
　　 “我也是听说的。从别的老师那里听来，据说他在原来的学校里就不讨同学们喜欢，尽管成绩还行，但个人很自我，非常自负，稍微不合他意的就大发脾气。”
　　 “哦，不会吧，还会有这样的人啊。”杨先生惊讶起来，“我看他相片以为是挺文静的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像是爱惹事的主儿。”
　　 “你还真别说，当时我也第一眼被他乖巧的形貌差点欺骗了，要不是我有同学在镇江中学里担任他的班主任，我也是不信的。”
　　 “你同学说了他什么？”杨先生迫切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是这样的，他的文章呢，被他的语文老师当场就表扬了，可台底下没几个同学愿意鼓掌，这就把他气得满脸涨红，他觉得这是有人在妒忌他，是在报复他。”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
　　 “这事说来话长，我也就简短说几句吧，吴强这位同学呢很爱表现自己，也很乐意为其他同学的作文指点迷津——”还未等胡主任说下去，杨先生就抢先了话头说，“他这是做好事啊，胡主任。”
　　 胡主任原本说得兴起，被杨先生这么插一脚进来，仍是饶有兴味地说：“要是真这样做个好好学生，立个助人为乐的人设就好了，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争论和祸乱引起的战争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杨先生话一出口便后悔，为自己的话没水平而懊恼，于是他赶紧闭嘴，又朝胡主任点了一下头，示意胡主任继续讲下去。
　　 “他呢，原本也颇引得同学们的喜欢，后来听说因为某个同学的作文不合他心目中的标准，于是大批了一番。好在那位同学是个有雅量的人，不跟他计较，要是换做其他人，早就争吵起来了。”他霹雳拍啦说了一阵，惹得杨先生的目光灼灼更为好奇了。
　　 “直到后来呢，他自己写了一篇文章，也许是早知道了目前这个大环境，于是就在前面说了一大堆独白，我当时也没认真听我同学讲，据说是他潜伏已久的大作回归，一定要有二十条评论才有下续，后来改为十五条，并且他还在里面故意阴阳怪气问候了其他一些人，这点倒是跟他以前的语文老师学得很像。”
　　 “他怎么可以这样，性格如此暴躁，或许他还年轻吧？”杨先生对这个新来的插班生维护道。
　　 胡主任闻言一时忍不住，嗤笑起来，“他不年轻了，”抬头看去，见到杨先生脸上布满了疑问，他又补充了一句：“据说已经三十三岁了。换作古代，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过了而立之年，说话不应该那样没大没小吧。”
　　 杨先生脸上一时挂不住，忙说：“啊，他都这么大了，我以为插班生一般都十八九岁哩。”
　　 没想到胡主任这时有了新的疑问，盯着他说，“你好像很关心他，一提起他就兴奋，我以为你跟他很熟哩。”
　　 “没有，没有。”杨先生赶紧撇清关系，又道：“听说他在以前的学校里就被他的语文老师捧得天花乱坠，没想到，这个评语真是一针见血。”说时他径直摇头不已。
　　 胡主任笑了起来，“我说杨老师，不带你这样的，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一下子把人从好人变坏人，把人损得如此不堪，不像是你的风格，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当老师，哈哈。”
　　 “哈哈，哪里哪里。不过你说的我也真想会会这个学生了。”杨先生没有被胡主任的话刺激到，平日里俩人就这么爱开玩笑，互相挖苦对方，很少女人能理解男人与男人之间会这样相处。
　　 “不急，迟早会有机会的。”胡主任一语双关道。
　　 可是，杨先生很快就失望了，开学已经三天了，吴强没有胡主任说的那样爱乐于助人，也不爱显摆，平日里上课就静静的，很少和老师互动，更别说上课发言了。
　　 这天下去，杨先生刚讲完科幻小说的课程，回到办公室里。见到胡主任准备出去，他叫住了他：
　　 “我说你怎么能骗我呢？”杨先生开门见山道。
　　 胡主任不明白他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很不解地问：“我什么时候骗你了，”话刚说完，就想起前几天要给他介绍女孩，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脑门，赶紧道歉：“我怎么能忘记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前几天跟你说我老婆闺蜜的事，她前天回信息说忽然又不想相亲了。”
　　 杨先生心里想得明知不是这回事，但经胡主任这么一提及，更加的生气，“我说我这几天怎么心里空荡荡呢，好呀你，原来你弄掉了我的姻缘。这个我先记下了，我倒是想问你吴强的事，他看起来很文静啊，不像是爱打架，惹事的主儿。”
　　 “吴强啊，”胡主任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你不说我也怕忘了，昨晚我那同学给我发他的文章过来了。我就看看——”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下来，双手抱胸，头扬起四十五度角，闭上了眼睛，等了一会，却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效果。
　　 胡主任的眼睛微微打开一点，看见杨先生愤怒的眼神，这时他又遭到一拳打击，耳边的声音嗡嗡作响，“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跟我卖关子，老子最讨厌吊人胃口了，这又不是把妹，”杨先生说时又给他一拳，命令道：“快说，别婆婆妈妈，你是香江人，香江人做事怎么可以拖拖拉拉呢。有话就说！”
　　 “这个吴强嘛，”胡主任不再施展他那优哉游哉的拖延战术，恢复他干练利落的作风，“文章我倒是没看，我只留意他的独白，你过来看看。”说时，他很快地从网页上找到邮箱，并且打开。杨先生也将自个儿脑门凑过来。
　　 “我没说错吧，吴强这个同学是个很自负的学生，他狂妄无知又目中无人。据我所知，他在原来的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他和一个老师很投缘，好像是叫什么微晨很聊得来。也许臭味相投，所以才一丘之貉。”
　　 杨先生全神贯注在那份邮件里，没认真听胡主任后边的刻薄话。直到他将目光停留在二十条评论，白食者等词汇上，他瞄了几下，却笑得不能自已。
　　 胡主任问他为什么笑，杨先生不说。一个极想知道，一个又不肯说，就这样僵持着十来分钟。
　　 这时一个同学火急火燎地跑进来，看到了杨先生，口不杂言说，“杨老师不好了，出事了。”
　　 杨先生和胡主任还在纠缠一块，互相玩对方的胳肢窝，逗笑不已，直至看到有学生目瞪口呆盯着他俩时，杨先生他们才认真起来，互相整理各自身上的衣服。他知道刚才的胡闹肯定被学生看到了。
　　 一想到辛苦几年营造的为人师表严肃正经的一面从此坍塌，叫苦不迭。很快他心生一计，想到了怎么挽回脸面。是了，就这么办。
　　 杨先生扳着脸孔说，“咳咳，苏同学，你也看见了老师刚才在和胡主任在研究人的胳肢窝为什么一掐就笑的问题——”话到一半，见到苏同学茫然的表情，杨先生就开始觉得好笑，为什么要给学生解释，真是的，然后又恢复的老师该有的样子，“现在是上课时间呢，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学生的任务就是上课你不知道吗。”
　　 “不是的，老师。”太过于紧张，那名学生又重复刚才的话。
　　 杨先生眉头还没完全皱起，胡主任就笑了起来，打趣道，“杨老师你什么时候出事了？不会是隐疾吧，这倒要好好去看医生。”
　　 学生这才知道他说错话，但事情紧急，也不多加解释，“杨老师，吴强跟人打架了，你快去看看吧。”
　　 “吴强为什么要跟人打架？是谁跟他打架。”
　　 只听那名学生说：“吴强和奔仁能打起来，是在争论文学的严肃话题引起的，导师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头，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奔仁他重伤到住院了。”
　　 杨老师不顾其他，从椅子上随意拿起一件外套就往教导处奔去，胡主任也跟着去。
　　 三人快步走到教导处里。他站在门外，示意学生先回去教室里上课，然后才敲门进入。
　　 一进门就看到了教导主任在问朱老师的事情缘由，好不容易弄清楚了，经过是这样的：
　　 下午的文学史课上，朱老师给大家时间自由发挥，讲解一下网络文学和严肃文学的区别，吴强当仁不让就冲上讲台说了以下这么几句话：
　　 大家好，我是吴强。关于严肃文学与网络小说，我觉得没有讨论的必要。我们都知道，文学的严肃性正被网络文学毒害，现在阿猫阿狗都可以在网上写小说了，文字的普及打破了文人的垄断地位。所以呢——
　　 吴强正襟危坐地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全然不明白台下的几百双眼睛早看他不顺眼了。
　　 头一个反驳他的谬论就是大象：
　　 嘿，吴强，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活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可以享受到受教育的权利，识字率有了很大的普及，这么大的好处你故意不说。反而扯什么降低了文学门槛。
　　 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们每个人有上网写作的自由，没想到这个也成为你攻击的借口，说什么降低文学门槛，我真想爆粗。但我知道，一旦骂脏话了，有理也变成了无理，所以，我选择以说理的方式来给你上上课。
　　 我不知道各位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他的话给我感觉自相矛盾，自打脸，因为他一面把文学看得太过于神圣，一面又将文学门槛踩得很低，文学家岂是因为人数太多，所以想当就当得了的，在此我毫不谦虚的说，绝大多数人写的作文写的都是感想，包括我也是。他眼里以为文学家、思想家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写作就是吗？那也太容易了吧。如果按照他的逻辑，我现在就是一名大作家，闻名于全世界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学生也站了起来，“大象说得没错，我觉得他这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大是大非不去管了，成天纠缠在一些枝节问题上面。”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跟吴强比较聊得来的郡主说，“你们也不想想，现在网上会写字的人创造了多少文字垃圾，句子不顺不说，剧情稚嫩也不必提，单是小白文有多少要多少，一点营养价值都没有。就是这些很多没用的文字垃圾在逐步掩盖有价值的优质内容。”
　　 大象反驳说：那我很想请问你，你的脑子是干嘛用的，不会甄别好坏吗？你是笨蛋，不代表别人全是。再说了，时代会淘汰很多不合格的东西，用不着你们去操心。我就举个简单例子吧，时下很多人怀念香江电影和歌曲，说什么那年头专出精品。
　　 实话告诉你，当年也有很多粗制滥造的东西夹杂在其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淘汰了很多没营养的东西，你现在所看到的那些，都是经过时代筛选后，留下的部分精品，又过了几十年后，留下的东西就更少了。
　　 我们看一样东西有没有价值，是与观众的情感契合在一起的，没有引起大众共鸣的，多数都会被筛掉。你以为你写的是精品，那也只能是你以为而已。
　　 而且，我明确告诉你，我从不反对人人写作，我反对那种把人人写作拉低文学门槛的，以为破坏文学神圣性的人。你们搞的好像人一多，当今文学就起不来似的。你们凭什么代表文学，又清楚知道自身有几斤几两？何况严肃文学要是太多，才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呢！”
　　 “就凭我是天才作家，就凭我看书比你们多，就凭我晒出来的书单吓死你，那些钱够你买棺材了。”吴强咄咄逼人道，全然不像平日里乖巧的样子，“我忍了网路垃圾小说很久了，我认为在座的各位看了大多的垃圾，所以才为垃圾说话。不过呢，我这个人的做人原则是对事不对人的，各位要想放弃网络小说，改走严肃文学的方向，我热烈欢迎你们加入，不过要经过一轮选拔。但是，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们不需要垃圾！”说时他将目光锐利地瞥向大象。
　　 “什么，你敢说我是垃圾，”大象恼羞成怒道。
　　 “咦，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特别针对你，我是说凡是为网络小说发言的各位都是垃圾！”
　　 “我屌你个扑街，”不知是谁骂了一声粗话。“能不能讲点道理啊。”
　　 吴强满不在乎道，“我为什么要跟冥顽不灵的你们说什么废话。总之你们反对的，我们都赞同。你们认可的，我们都反对。”
　　 郡主也走上了讲台，拉着吴强的手，含情脉脉道，“你说什么都对，我永远都支持你，强哥！”
　　 俩人当场秀恩爱，撒狗粮，使笨仁加倍的有受压迫的感觉。就在吴强一伙庆祝胜利的时候，笨仁怒冲冲地站起来。
　　 他努力地屏息心中的愤怒，猛吸一大口气，才慢悠悠地说：
　　 “那么，我很想请教吴强一个问题，你认为作者和读者的定位还像以前那样吗，一个主动输出，一个被动接受？”
　　 “这就是你的问题，未免太肤浅了吧。没错，作者就应该高高在上尊重自己，就应该维护自己的自尊心，我辛苦写出来，是赏赐给读者的一块骨头，要是觉得好，写二十条评论，我还觉得不够哩。哈哈哈！”
　　 “听你这话的意思，读者就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不允许反抗，一反抗就是对作者不敬。我觉得现代小说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界线逐渐在泯除，作者不是高高在上，读者也不是低人一等，一定要接受作者的灌输。作者与读者的地位是平等的，最好不要有那种想法说我写小说，你看，看完了你还得给我评论点赞。不是这样的。
　　 现在的读者是自由的，他不愿听人驱使，也不想大作家们大喊大叫教他怎么做人，指手画脚地骂读者不尊重自己，这样是会叫读者反感的。
　　 读者本人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脑去想，他觉得文章是好的，符合自己口味的，自然不用大作家本人亲自下跪苦口婆心地求评论也是会给的。况且这要来评论，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不过是读者怜悯大作家的行为而为之，不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
　　 吴强听到最后的一句话，自尊心被毁碎了一地，他努力强忍着，因为对方的笨嘴还在说废话，他真想走下去给他一拳，但郡主的眼神阻止了他的冲动。
　　 可是这不堪入耳的话并没有停止，反而一字接一字地涌向他的耳朵，迫使他神经错乱。
　　 “现在读者他们的口味杂、叼，供他们选择的小说实在太多，他们选也选不过来，在偶然机会下读上你的文章，难道不是一种缘分么？我不敢说自己在讨好读者，也没这必要，至少不应该为了赢得读者，故意去做一些自己违心又惹人讨厌的行为，我以为不仅不负责任，而且是非常不道德的。
　　 文学，应该使人看了有所感触，有所收获，也是我之前所讲，“凭什么让人读你的而不读别人的，”除了文章有附加值，至少让人觉得浪费的时间看你的作文花得值吧。”
　　 吴强怒气冲冲走下去，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朝着笨仁脸上就是一拳，打掉了笨仁上颚两颗牙齿。全班同学骇然。
　　 他举起双手说：“谁敢不服我，这个年代连作者也不帮作者说话了，失去了往日的义气，哪怕作者说混蛋话，就不能帮忙掩盖吗？呜呼哀哉，这还是我想要的文学环境吗？”（根据他的混账话改编而成）
　　 老师先是愕然，立即变为怒不可遏。杨老师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朱老师已经到校长室去商议怎样处分吴强了。
　　 吴强受到的处分很重，理由是蓄意伤人使人受伤入院。
　　 杨先生看着吴强，不禁摇摇头道：吴强啊吴强，你比嘴巴比不过人家，只好比拳头啦。你可真有骨气啊！
　　
　　 后记：根据王鼎钧作文的灵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