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韵】姥姥的老宅(散文)
九十三岁高龄的姥姥在临终前,气若游丝、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回老宅,进老屋……”
回到老宅寿终正寝,和姥爷埋在一起一直是姥姥的夙愿,叶落归根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何况故乡的那一坯黄土,也是我们每个人百年之后的归宿。所以,姨姨们为了满足她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陪同着昏迷中的姥姥一起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宅。
姥姥终于安然地躺在老屋的厅堂里,安祥且面带微笑地永远闭上了双眼。想必她眼角流下的最后那一滴泪是幸福的,也是满足的。
为了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我们众多的姊妹也一同回到姥姥的老宅。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宅,破旧的大门像一个风蚀残年的老人,孤寂地嵌在两旁坍塌的围墙里,古老的围墙上面长满了厚厚的、墨样暗淡起伏的苍苔,仿佛是一幅岁月沧桑沉淀的璧画。
走进老宅,院落杂草从生,早己荒芜成一片废墟。老屋颓败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面南朝北呈“冖”字型,门和窗棂的油漆已斑驳,靠西边厢房,也就是我和姨姨们当年卧房,有两扇小窗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幽幽呜咽着。屋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有几处已结了大大的蜘蛛网,看样子早已成了它们肆无忌惮的栖息地了。
就连儿时曾经最亲密的窗前小花园里,外公种的那唯一的一颗红果子树也被疯长的野草埋没了,杂草中只隐约可现一具孤寂的残骸。在薄凉的尘世里,孤寂地感受着流年的况味。老宅完全是一付消瘦、萎靡、苍老的模样。
我瑟瑟地叹息着,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这个曾带给我多少童年欢乐,少年美好的老宅,给了我天堂般乐园的老宅。如今竟落寞成如此这般光景。
姥姥的家一一红城水。坐落在山清水秀的罗山脚下,是一个风景优美、民风淳朴的古镇。
镇上当时曾有一个大户人家,后因东家染病、英年早逝,他的妻子不久也抑郁而终。家道破落后,他们二老留下的孩子成了孤儿,小小少年为生活,历尽辛酸。后来,一次偶尔机会,遇见当地一位老财主赏识并同情这位少年,就让他到府上当了管家。主人看他聪明能干,又将女儿许配并嫁给了他,这就是后来的姥爷和姥姥。再后来,姥姥生了九个女儿,但无论怎样烧香拜佛求菩萨,最终还是未能如愿生下一个男丁。这也成了姥姥后来一生最大的遗憾!
因为姨姨多,最小的七姨,八姨,九姨又和我们年龄相仿,所以小时候,稍有空闲,或放寒暑假,还有大姨的女儿琳,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到姥姥家和姨姨们玩。
记得小时候,姥姥的院子很大,大门两侧两个园子都种满各种各样的果树,每到春天,正赶上一场盛大的花事,桃花灼灼,梨花胜雪,杏花娇艳,妖娆的花事一场接着一场像赶趟似的。暮春,更有槐花,一串串素白的花朵一尘不染,缀满了枝头,好似一串串美丽的风铃。
到处鸟语花香,彩蝶翩飞,整个院落沉醉在花海中,旖旎在花香里。你只需站在那一棵棵如霞似锦的树下,闭上眼、静静不动,贪婪吮吸着这沁人心脾的芳香。人便像浸在一口陈酿的大缸里,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醉意般的酣然。
窗前的小花园里,姥爷种了一棵、也是唯一的一棵红果子树,所以就显得弥足珍贵。每当果实成熟的季节,那红宝石般圆圆的果子,像极了樱桃的模样,不仅颜色非常诱人,味道也甜脆可口,而且还有一种非常特殊的香味。我们时常摘上几个,把它用丝线扎好挂在床头,那鲜红欲滴的小红果子,在床头游来荡去,直到看着它一天天萎去也舍不得扔掉。
小花园四周种满了清香浓郁的玫瑰花,园中还娉婷着几珠绚丽多彩的大丽花,花园的墙角有一架葱茏的牵牛花,长势葳蕤的牵牛花从红果子树上爬上去,一直攀到屋檐上,再从屋檐上面俏皮地垂下,下垂的花藤相互缠绕着好像一个美丽的秋千。花园旁边还放着姥爷做的一张小木桌和几个小凳子。
夏日的午后,我们坐在小花园的墙上玩。听着房檐下的小燕子轻轻的呢喃;看着燕子妈妈衔来虫子,喂嗷嗷待哺的小燕子;风荡着院子里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在曼舞轻扬;小花猫乖巧地蜷在小桌子上;大黄狗趴在花架下慵懒地打着盹……
一向勤劳能干的姥姥则端出针线笸箩,戴上老花镜,坐到小桌子前,给七姨的上衣补上补丁,八姨的裤子缝好口子,再将九姨的小褂子钮扣钉好。姥姥总是一边做手里针线,一边絮絮叨叨数落着姨姨们不听话太淘了、让她整天辛劳不得安生之类的话。
夕阳西下,整个小镇都笼罩在美丽的晚霞中,各家各户的屋顶上开始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姥姥吩咐我拿来小竹篮和小鎌刀,到屋后的菜园子里,有姥爷种了各种时令的蔬菜,姥姥便割上一把碧绿晶莹的韭菜,摘上一捧翠玉似的豆角,和几个红灯笼似的西红柿,再拨几个嫩藕般的萝卜……
姨姨们则忙着喂猪、抱柴禾、生火、拉风箱,再朝锅里添几瓢水。我站在一边看着灶台边动作麻利娴熟的姥姥,听锅里滋啦啦响着,一阵阵诱人的香味氤氲满屋,一会儿功夫,几个生香活色的小菜就炒好了,饭也熟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在小花园旁吃着、说着、笑着……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还时常想念姥姥当时做的那一蔬一食的美味,可惜再也回不到那个曾经、再也吃不到姥姥做的那味美色鲜的饭菜了。
记忆里,那些年姥爷总是穿一身洗的发白的灰色便服,身材高大伟岸,是个精神瞿烁且祥和的老人。他整天都在侍弄着房前屋后的那几个园子,从来没有闲过。总忙着剪枝、施肥、浇水、锄草,把一畦畦菜地锄得干干净净,打理得井井有条。
姥爷稍有闲暇,就给家里打背斗、编竹篮,还用麦秸杆给我们编蝈蝈笼子。淘气的九姨还拽着姥爷衣襟央求着给她做弹弓、小手枪之类的玩具。姥爷总是慈祥地用手婆娑着九姨的头,疼惜地说:“等闲了就给你做,好好写字去,别老贪玩了”。那时就觉得姥爷是世界上最好、并且最能干的人,仿佛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
离姥姥家不远处是生产队的一个果树园。我和琳跟姨姨们经常穿过姥姥门前公路,蹚过水渠,在水渠下面的小石坳里玩泥巴。小石坳上面就是那个大果树园,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桑树,粗壮的树枝伸过了墙头,上面结满了桑葚,风一吹,小扇子形的叶子呼啦啦响,那紫红紫红的桑葚在枝头摇曳着,半隐半现在浓绿里,勾魂摄魄般地诱惑着我们。得不到、够不着、又不肯离去,便天天想着、望着、念着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我们几个小馋猫馋得都快要流口水了。最后,我们合计着把这事告诉了七姨。
七姨比我们大几岁,聪明伶俐,鬼点子也多。她一听,马上乐了,习惯地用手将她那茶壶盖似的发型挠了挠,招呼我们几个过来,对我们诡秘地嘀咕了一番,然后要我们一起拉钩,发誓这事绝不能让姥姥知道,不可泄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否则就不帮我们,我们当然都满口答应了,决不当叛徒。要知道姥姥严厉的家法是断不可违的,一旦让姥姥知道,姨姨们又得遭殃了,姥姥必然又拎起一根棍子,追得满院鸡飞狗跳,姨姨们吓得鬼哭狼嚎似的。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们悄悄“密谋”好。七姨从窗户外瞄一眼正在睡午觉的姥姥,便领着我们偷偷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大门,才稍稍地放松了一点。烈日炙烤着静静的村落。风不动,树不揺,偶而听见几声蛐蛐的叫声。
我们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到了那棵桑树下,我和八姨给七姨当梯子,琳和九姨负责放哨,七姨迅速踩到我们的肩膀上,一跃就爬上高高的墙头,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攀上树枝,以最快的速度摘了两兜桑葚,又似猫一般轻便地着地,然后,低声命令我们——“撤”。于是我们跟着七姨一溜烟地跑到自家的大门檐下,按捺住狂蹦乱跳的心,终于可以长长的松一口气了。
七姨从衣兜里掏出桑葚分给我们几个,也许未熟透,刚咬了一口就酸得直咧嘴。大家相视、忍俊不禁,再一起哧哧地傻笑着,还是觉得很开心。七姨让我们先用小手绢裹好,过几天再吃。于是,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进西厢房,此时个个已经是“人困马乏”,便倒头酣然睡去。
姥姥的老宅,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童话乐园,若时间能停止转动,我好想回到那个美好的童年时光,可惜。我只有在梦里才能和你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