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挺直你的腰(散文)
小时候无聊时,会趴在家里的后窗台上卖呆。
后窗面对的是一条人流涌动的巷子。马可出现在这条巷子时,与之相伴的常常是肩上的扁担以及扁担下悬挂的水筲。马可的家在老城的城墙外,而水楼子在城墙里。马可家里吃水要挑着水筲走一条陡坡,翻越到城墙里,在水楼子接好水后,再顺过城墙的陡坡挑回家里。
那个年代的孩子十几岁就要帮家里做家务,不像现在的孩子整天养尊处优,二十大几了还在玩手机里的游戏。那个年代的孩子甚至很少有人打过电话,如果有人打过电话,会作为炫耀的资本。
马可挑水的姿势是巷子里的一道风景。
别的孩子挑水都是猫着腰,身体前倾,脚下踏着碎布来移动重心,这样可以巧妙地分解压力而快步前行。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劳动姿势,是《科学画报》上曾经肯定过的。但马可却很特别,决不采用这样的大众姿势。他挑水时腰板笔直,人和扁担形成一个鲜明的十字,再迈着方步悠闲地行走。这样的姿势虽然看起来很潇洒,但却需要有足够的体力作支撑,换句话说,是摆酷。这是一种力气的浪费。
马可不在意这种浪费,他似乎把每一次担水都当成舞台上的亮相,一定要昂首挺胸,面色从容地接受邻里们目光的检阅。
那个年代还没有“帅呆”“酷毙”之类的形容词,县城的女人们只用“有甩头儿”来形容那些看起来英俊潇洒的男孩子。
上中学时,马可一直是女生瞩目和私下里议论的对象。用的最多的词就是“有甩头儿”,现在猜想大概就是神采飞扬,形象俊朗的意思。当然,女生喜欢他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长相,马可的学习成绩也是拔尖的,还是学校文艺队的舞蹈演员,一举一动都透视出精明干练。
等到城里的学生一律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时候。我和马可都被分配到了一个公社一个大队乃至一个小队,成了陌生环境里两个以命相依的发小。
来到乡下的第一晚,我们冒着刺骨的寒风,在满是车辙的寂寥村路上散步。马可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们离开父母后,一定不能学坏。不要抽烟,不要喝酒,不要搞对象,不要参与群殴。好好干,争取早点回城。”
月光下马可的脸色像挂了一层清霜,白亮亮的,眼里还有亮晶晶的液体在闪动。我的脑海蓦的浮现出他担水的姿势——那样刚强,那样挺拔,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除了频频点头,我还能有什么说的呢?那一年,马可18岁,我17岁。
第二年的春天,村子里为了搞副业,把一群壮劳动派到附近的火车站上扛大包。作为年轻人,我们也自报奋勇地前往。
没想到的是,一个包裹二百多斤重。当它们被放在我的背上时,我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快断了。胸口闷得不行,呼吸困难,步履更是重如千斤。但看到马可目光坚毅,咬着牙背着包裹快步行走。他和那些壮劳力毫不示弱的比拼时,我一下子来了勇气,咬着牙跟着走了几趟。但终因我体力不支,没过多久,就只有躲在一边大喘气的份儿了。
我对马可说:“算了,歇歇吧,别累塌腰了。”
马可一脸的轻蔑:“哼,他们能干动,我也能干!”
接下来,我们又被分配和几个四类分子掏厕所。乡下的旱厕脏得简直无法形容,几乎下不去脚。我和马可看到那几个四类分子年老体弱,不好意思让他们伸手,于是让他们站在一边观望,自己屏住呼吸去清理那一家家的茅厕,走出院子再一次次地呕吐。
三九天,我们又跟着社员刨土粪,虎口一次次震裂,手上的水泡一个摞一个,慢慢地变成厚厚的老茧。两个月后,我在早上洗脸时,忽然感觉到自己像是戴了一副胶皮手套,手掌触摸不到自己的面颊了。
那个瞬间,我有点感伤,眼睛湿润。我想:“我这双手还能画画吗?”
马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摸出兜里的口琴,轻轻的吹起了那首悠扬婉转的《三套车》,还有《深深的海洋》。
半年后,我们分开了。我靠父亲的关系,转点去了条件更优越的国营农场,而马可仍旧留在那个凋敝破败的村子里。
我的离开让马可几乎崩溃。他卸下了自己曾经自豪的尊严,就像卸下了肩上沉重的担子。几次给我写信,叙述心中的苦闷。那些感伤的句子多处被泪水淋湿,湖蓝色的墨水洇成一朵朵盛开的马兰花。
那段时间里,被孤独和思念蹂躏的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更是在知青点大张旗鼓地谈起了恋爱。我并未因此而小看马可,反倒是能理解他的所有行为。人毕竟是情感的动物,况且我们那时太年轻了,总需要有一个发泄的渠道,以求心理的平衡。用句通俗的话说:“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然而,马可的厄运仍在继续。
等到知青大批回城的时候,他又被分配到一个大集体单位。那个年代,唯身份论,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的社会待遇有着天差地别,连搞对象都要被降低一个档次。好在马可不再为搞对象伤脑筋了,他在知青点已经把这个麻烦解决了。但是他所得到的工种确实很难接受的——汽车装卸工。也许,他在少年时过于在于自己的形象和腰板了。生活的磨难一次次逼迫他弯下腰,来承受他难以负荷的重量。
当得知他成为一名装卸工时,我曾经那样地为他心怀不平。上中学时,他可是班里的语文科代表啊!他有着非常好的文字基础,写一手锦绣文章。去机关做文秘工作固然是一种奢望,但也不该做大熟练工种当装卸工——他去当一名技工,也不负他的聪明才智啊!
马可再一次挺直了腰板,他已经学会了适应。
当我们在城市的街道上相遇,他竟然很乐观的讲述起他的种种遭遇,比如走过的风景,比如一次次车祸,甚至有一次翻车,他们全被扣在车厢里。像是小时候他津津有味地给我们讲他看过的电影。但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因为我知道,那故事的背景是面对死神的狞笑。
岁月在不经意间流逝,我们似乎倏然间变成了白发老人。如今,我们虽不在一座城市,但偶然仍会聚在一起,虽相对无言,但心中却是波澜涌动。其实我一直想对马可说:“你少年时那挺拔的形象,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乃至注入我的脊髓,是我积极向上,笑对人生的不竭动力。”
(新浪博客:过客hw)
马克年轻时那么挺直的腰板,在知青回城后,马可再一次挺直了腰板,他已经学会了适应。马克坚强的令人钦佩!真是一条好汉!\(^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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