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我与20岁母亲的一场邂逅(散文)
母亲年轻时,没有留下过多照片,她说她年轻时长得不好看,所以不愿意照相。偶然的机会,看到了母亲20岁的照片,五味杂陈,为母亲的芳华不在,也为母亲那代人曾有的辛劳。
——题记
一个周日的中午,我吃过饭,慵懒地蜷缩在沙发角落,漫不经心地刷着抖音视频,打发着百无聊赖的时光。突然,一个视频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一个来自西瓜视频上的节目。名曰:“齐风鲁韵·大美中国”。
节目是采访母亲的师弟石叔,讲述我的故乡博山,传统技艺点心行业发展中的诸多往事。
在节目中,石叔在镜头前展示的一张老照片。我第一次看,没有在意,但看过,总觉得照片里那个年轻女子眼熟。于是,又返回去仔细看,一眼看出那就是我的母亲,并让母亲戴上花镜验证。母亲说,那就是她,还顺便给我指出了照片中每个人的名字。
于是我赶忙截图留存。
这是已近半百的我,第一次看到我妈20岁的样子。一份突如其来的惊诧,旋即间盈满心境。因为母亲常说,她年轻时长得不好看,就很少照相。因此,在我家,没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中的母亲,一袭齐耳短发,精神干练。深色翻领褂子,顶扣敞开,露出圆领绒衣。母亲微笑地目视前方,清纯修善。
照片中共有六人,分三排坐站。前排中间是母亲的师傅,两侧各坐一位母亲的师兄。中间母亲与她的师姐房姨并排站立,后排是刚刚十五岁的石叔。照片上方行书书写:“博山糕点厂1964年度先进集体炸货组留影”字样。
这个视频下方,还有一行注脚文字“山东美食/传统淄博博山点心,中国传统技艺的辉煌与发展的艰辛”。
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透露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自信,眼神的清澈和获得荣誉后的欣喜铺满画面。1964年,我们国家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但在照片中的所有人,没有丝毫愁容,也看不出丁点憔悴。
视频里的主人公石叔的父亲,是博山点心行业的宗师级人物石镇轩,博山老字号点心铺的掌案师傅,我妈曾跟过石镇轩老人学过点心手艺,曾在1956年,就被中央新闻电影记录制片厂拍过专题纪录片电影。
点心行属于轻工业,但这个轻工业,在那个年代,全是手工制作,工作一点也不轻快。而且在计划经济时期,生产任务异常繁重。听母亲常说,每人每天的生产定额是,细点(精细高档的点心)1袋50斤面粉的产量,饼干蛋糕批量生产的点心,每人每天2袋面粉的定量。
这只是基本工作量,当时博山糕点厂是方圆百十公里内唯一的糕点加工厂,产品要供应博山全区及周边市场,生产任务异常繁重,长期供不应求。所以,母亲他们都要在完成基本工量的同时,还要加班超产加工。
母亲1959年参加工作,那年她才15岁,2004年退休,干了36年,全在一线岗位下力,直到退休的前一天。
记得小时候,我最愿意闻我妈身上的味道,每次下班,我都会趴到她身上,闻那股点心味,气味很淡但却很香。
由于那个年代,做点心全是手工活,机械化程度不高,和面、搋面、制作都要靠体力和手工完成。听母亲说,每天上班,先要去原料库扛面领料,每人必须扛两袋,100斤,扛一袋就被视作是偷懒,要挨批。我很难想象,100斤的面粉,压在只有不足百斤体重的母亲肩膀上,是怎样的负重。但就是这样,母亲依然和别人一样,扛得起100斤面粉。
所以至今母亲全身多处劳损,双手变形,骨节扭曲,手掌干瘦,而且冬天裂口严重,她和她的同事几乎人人如此。那时,母亲工作三班倒,每周就休息一天。我从小就记得我妈上夜班时,出门前都要喝上一顿酽茶,就为夜里干活不犯困。
每次母亲下班回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洗衣服做饭,邻居都夸母亲爱干净,特别是她打理自己的孩子,整天都把我们收拾得干净利索。
每天大量的浆洗,注就让母亲的手,冬天就会开裂,这种感觉异常疼痛,一到冬天,母亲手上就贴满了小胶布。直到后来有了“愈裂霜”软膏,再后来家里有了洗衣机,有了暖气,有了热水器,有了便宜的胶皮手套,母亲的手,严重的皴裂才得以缓解。
在长期的过负劳作,母亲不可避免地落下一身硬伤。肩周炎、腰间盘突出很厉害,记得我在上初中时,手上有了点力气,就天天和我爸,给母亲按肩膀,揉腿肚。
如此,我当了我妈几十年的按摩师,一有空,我妈就让我给他揉肩捶背,我也时常学点按摩技巧,别说有时候挺管用。只是现如今,母亲时常嫌我手劲大,受不了。
哪是我手劲大,是母亲老了,扛不住我太大的劲道。
那个年代,母亲这代人似乎异常“泼辣”,没有保胎养胎意识,临生我前一天还在上班。
那时候,产妇的产假只有56天,我家是标准的“双职工”家庭,爷爷奶奶去世早,我们便没有祖辈人帮着父母带孩子。
于是,我出生第57天,母亲就带我上班。那个时候我妈去上班,我就在厂里后院的“哺乳室”,等着她按时去给我喂奶。有时候和母亲开玩笑,我的工龄,应该从我出生第57天开始算。
母亲这么辛苦的上班,一个月工资也不过37元,而且17年没有涨过工资。她这代人都是这样,日子异常艰苦,但从来没有叫过苦。
我是阳历十月底出生,听母亲讲,她刚满产假,就带我上夜班,时值寒冬。我至今都很难想象,一个不满两个月的婴儿,如何被我妈这么狠心带出去上班。没办法,都是为了生活,更是出于责任。那时候,糕点厂跟着母亲住“哺乳室”的同龄人还有很多。
那个年代,产妇哪来什么高营养的调理,产后的气血精力,很难迅速恢复如常。
母亲曾经讲过,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她带我去上夜班。产后不久的她,身体仍还虚弱,母亲抱着我,迎着风雪,深浅前行。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我娘俩窝在雪地里很久起不来。
幸好有一位好心的路人,搀扶起我妈,并把我妈送到厂子里,继续上下班。天啊,人都晕倒了,还要抱着我继续去上班。
后来母亲说,要不是那个路人的好心相助,大雪深夜,我娘俩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我曾质疑母亲,要是那个路人是坏人,怎么办?她却说,那个年代,坏人少。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她说,没想过,那时工厂制度很严,请假旷工都不是件简单事。
母亲这代人就是这样,都很“傻”。
母亲个人,下了一辈子的力,很不容易。但性格却很开朗,爱开玩笑,整天嘻嘻哈哈,我爸都说,我妈没多少心眼。
母亲没上过多少年学,高小毕业。快八十的人了,认字读书都没问题。我爸说,那个年代高小生就是知识分子。母亲极少说教我们,或许她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对家人却有大爱之心。
母亲却很重视我们小事的好习惯养成。从小教育我,串门去人家家里,不能上人家的床,看见人家要吃饭,就赶紧回家,别讨人嫌。
小时候,母亲还会说一些姥娘教给她的老话,像如“扫地扫旮旯,抹桌抹夹夹(边角)”,这是她教给我扫地打扫卫生的口诀。
母亲常说,在外边待人接物,要实在,“见人减岁、见物增价”,就是评价人的年龄要根据面相减下几岁说,看见别人买得东西要往高价值里说,这样以来,对别人由衷地赞美,会拉近与人彼此之间距离,说这是姥爷教给她的。
我现在都记得,妈妈小时候教我的许多老话,影响至今。母亲这个人,老实能干,与世不争,这是她最大的性格特点。其实,母亲的做人做事,是她那代人共同的时代烙印。
母亲年近八旬,已是老态龙钟,肩也有些微驼,本就瘦弱的她,更显苍老。
但我看到母亲20岁的模样,却感觉,母亲年轻时很漂亮。这次无意间在手机上与20岁母亲的一场邂逅,注定是我们母子间共弥缺憾的一次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