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离婚(小说)
杜子腾坐在办公室的高靠背转椅上,一脸的郁闷。自从他成立商贸公司以来,这是他遇到的最低迷的时候,新冠病毒在全球蔓延传播,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公司经营状况每况愈下,生意空前的惨淡。他为公司的前途担忧,更为家里的琐事烦忧。
几天来,他突然想到应该写一部长篇小说,把自己不平凡的一生通过小说创作的形式写出来。从上学的时候,他就酷爱文学,古今中外的书读了很多,也积累了许多知识。尽管报刊杂志时不时会有他的作品刊登,但他始终觉得写一部长篇出版才是他一生的夙愿。
小说的框架已经成型,就剩下码字了。然而他的妻子却坚决反对他写小说,说这是不务正业,并百般阻扰,让他感到头疼又无奈。
一
苏晓媚出差了两天,还没有回来,这给杜子腾腾出了空间。此刻,他蓬头垢面,脸不洗,牙不刷,点燃一支香烟,坐在电脑旁边,无所顾忌地吞云吐雾。他的思维似脱缰的野马,在大脑的沟沟回回里驰骋,文思泉涌……
岳母起床了,朝卧室里望了望,发现灯亮着,就觉得女婿工作太辛苦了,便去厨房做了一碗紫菜蛋花汤,推开门,端到他跟前。
他头也没转过来,就抬起手,竟然把烟头放了进去,把饭碗当成了烟灰缸……
后来,岳母把这件事给苏晓媚说了,还说她很担心杜子腾出现意想不到的精神状况……这让苏晓媚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的丈夫来了。她发现,杜子腾确实如母亲所说的那样,最近整个人变了不少,经常神经兮兮地顾此失彼,拿东往西。
她必须找他谈话。
“你最近是不是在写什么破小说呢?”
“写着玩呢。”
“玩什么呢?你的公司还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你的员工还以为跟着你有前途呢,你不好好经营业务,却有心思玩?”苏晓媚不屑地看了一眼杜子腾,说:“你要是能写小说,猪都能上树;你要是能写小说,还要那些留着长胡子秃了头的老头干啥?”
就说么,丈夫一天到晚都窝在办公室里,下班了也不知道回家,原来,他并没有忙活与她的“宏图大展”相关的钱的事,而是忙活着他的小说呢。此推断从脑海里一经闪出,苏晓媚就认为已经成为事实,便恼怒不已。
她认为:写小说这种事,就是在用放大镜观察生活,如果用放大镜去看一个姑娘白皙粉嫩漂亮无比的皮肤,也会粗糙不堪,何况生活呢?这种人说到底就是在拨弄神经,越拨弄心里就会越脆弱,越拨弄就越会挑三拣四,看这不顺眼,看那不顺眼,不但对家里的啥活也不愿意干,还会发展成神经病,试问,谁又愿意和一个神经病过日子呢?
但他俩不在一起过日子是不行的。要说起来,他俩是高中同学,至今已经是结婚十五年的夫妻了,还是同学们之中恩爱的典范。既然是典范,就不能经不起考验。
如今,丈夫开始写小说了,这天空也就变了,那自己就必须直面现实,改变现实,为此,她也必须“放下包袱,开动机器”,采取全面干预的策略。
那天,她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包没有吃完的水煮肉片,用水冲洗了以后,就放在地上的盘子里。她家的小蝴蝶犬欢欢见了肉,摇着尾巴,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完了。她想,那如果把肉分开来,一点一点给它喂,是不是它吃食物的时间就会长了呢?想到这,她忽生一计,找到了对付丈夫杜子腾的办法。
她看到他进入思索状态时,马上端来一杯水,说:快趁热喝口水,要不然,水都凉了。可是有一次,她端了一个空杯子给他,他看也没有看,仰起头来就喝……
她见他打开电脑要写作,故意从他眼前走来走去,不是用手机放一首激昂的歌曲,就是拿着扫帚或者拖把过来,让他抬起他的脚,说她要扫地或者要拖地,不要干扰她干家务;要么就是趴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的电脑,给他嘴里塞一块糖一颗瓜子或者给他嘴里塞一块刚刚剥好的山东大葱。他喜欢大葱,尤其喜欢辛辣中的那一点点甘甜;他也喜欢瓜子,喜欢那干涩中的一点点油气,只是她总是把瓜子皮塞到他嘴里,来打断他的写作思路,而他在被调戏中失望的时候,她却笑得前仰后合……
每当他写作出神入化的时候,她就会说:把你的大作停一下,过来一会儿,我胸罩后面的扣子太紧了,你给我松动松动,让我舒坦舒坦;或者小鸟一样飘到他跟前说:老公,快给我揉揉肩膀,我颈椎病犯了,疼得很,你都不关心我……
这种事层出不穷,他叫苦不迭。
让他郁闷的还不止这些,而是她板着脸,坐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谈关于钱的事情。
她会把他身上的钱谈得空空如也,什么信用卡银行卡现金等等一文不剩,却在他出门的时候,给他塞五十块钱或者一百块钱作为一天的启动资金,说:去,给我挣钱去,记着,绝对不能开小差。
当然,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的文字带来的后果。
虽然有诸多不满,刚开始,她还是怀着好奇心偶尔读读他的作品。慢慢地,她的态度变了,对他的作品挑三拣四,指指点点,说这里不行,那里不是;说这里太啰嗦了,像脏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那里太放肆了,不能那么写……
有一次,他对她的指责忍无可忍,说:“你这是小学生给大学生讲高数,你懂什么?”
因为这句冒失话,她和他大吵了一天零一夜,直到他最终举着双手投降,割地赔款,这件事才算烟消云散。
那天半夜的时候,杜子腾有了点灵感,打算写两笔的时候,苏晓媚的电话来了。电话里,她语速飞快,语言犀利,一句接着一句,一段接着一段,一波接着一波,连珠炮似的。他不但写不成小说,连话也插不上,更挂不掉电话,睡不成觉……
天亮的时候,他还得扛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去见客户,效果就不言而喻了。
但他还是想起她了,这闹了一夜,他的状态都不好,她应该更差了,故而,他就给她打了电话,结果,无论怎样,电话都打不通。
直到晚上快十点的时候,电话才通了,他关心地问她白天是什么情况时,她声音嘶哑地说她白天睡大觉了。
他说:“你能睡着觉,我就放心了。”
她说:“难道你不希望我睡觉?你盼我死了,就能给你找个小妾?你找到了没有?要是找到了,我就给你把位置让开……”
这不是夹着喇叭赶集——没事找事吗?
后来他搭讪地对她献媚说:“我就是一个酿酒的,原本是给别人酿的,结果,你喝了,而且喝高了。哪有自己造酒自己喝的?我的酒,劲大,你不能喝,也不能对号入座。”
她不但不领情,反而说:“那你给谁写的,谁把你魂勾走了?说。”
他哭笑不得。
他认为她一定认真学习过毛主席写的《论持久战》,要不然,为什么这件事的余波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二
星期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杜子腾睁开了眼睛,脑子里全是小说里面晃动的风景和跑来跑去的人物。他没拉灯,在黑暗中侧脸看了看苏晓媚,见她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呼吸均匀,还打着轻微的鼾声,就窸窸窣窣地摸衣服准备起床。这时候,她却把一条胳膊搭在他的肚子上,用手把他紧紧抱住了。
他睁着眼睛想:她就像盯着老鼠洞口的猫一样,睡着了还这么敏感,难不成这场写作还会演绎成另一场滑稽。
他把她的手轻轻地移向了一边,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没有开灯,就坐在电脑边,聚精会神研究起作品来。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里感觉哪里不对劲,便猛一回头,她披头散发的脸,在电脑光线微弱地照射下,甚是恐怖。
他惊愕。
她大笑。
他失望。
她便伸出右手,拽着他耳朵,问:“你干啥呢?”
“没干啥。”
“脸洗了没?”
“呀呀呀,没。”
“牙刷了没?”
“没。”
她的手一下比一下拧得紧,又问:“水喝了没?”
“没,没没,你干什么?”
“我重要还是你的小说重要?”
他想要发火,但是还是没敢,回答:“你干啥吗?当然是你重要了。”
她继续给手上加了劲儿,说:“我重要?你确信?”
“确信,确信。”
终于,她松开了手,“你确信什么?明显你的小说比我重要,那你就写吧。啊!”
她还冲他笑了一下,脸色瞬间从阴天转成了晴天,时间只有一秒,就见她光着两条腿,趿拉着拖鞋噗踏噗踏地进了屋子。
他有些慌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没有结果的结果,才是最严重的结果,就像没有来的狼,更需要你集中注意力一样。他没有心思写东西了,坐在那里,盯着房门,观察里面动静。
听到屋子里有音乐声响起,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又把目光放到电脑上,但是,他心里还是不放心,悄悄站起来,想到房间里面看个究竟。
他刚站起来,就听见了她下床的声音,赶紧又坐下了。房间里面传来声音:“你这是何苦呢?”
按理来说,自己干这件事,一不偷,二不抢,正大光明的,现在搞得像个小偷一样,最起码也像个正在犯错误的孩子。现在没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惹毛了她,搞坏了心情,就啥也干不成了,这姜子牙也不是被老婆吓满街跑么?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丢人,不丢人,他在安慰自己。
他实在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小说里,这个情节今天必须写完,这是提前定好的,放过了,以后不一定能想起来。他决定继续。
“我只给你一个小时。”她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了出来。
他看了看表,已经6点20了,谢天谢地,一个小时,就到7点20了。
他刚坐下。
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去厨房,把馍馏上。”
想想她和娃要吃早餐,也为了换取一刻安宁,他快速站起来,洗了手,给锅里接上水,把馍放进去,然后再次快速回到桌子边坐下。
刚坐定,她又说:“光吃馍有啥营养,把鸡蛋煮上。”
他无奈地站了起来,又拿了几个鸡蛋,把锅打开,放了进去。
她问:“鸡蛋洗了没有?”
“洗了。”
“把菜洗了没有?”
“啥菜?”
“红萝卜,酸菜,看见了没?你洗了,我一会儿切。”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
他又去洗菜。
刚洗完菜,她又说:“你总该烧点稀饭吧。”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怎么不烧?”
她声音高了起来:“我就要你烧。”
虽然不满意,他还是让自己的声音低了下来,调整了一下语调,说:“你不是闲着呢吗?”
她高音持续向上拉:“我闲着也要你烧。”
他不语了,这是行为上赤裸裸的强奸么。这是独裁领导摊派的任务么。人权哪里去了?
他耐着性子,又去烧稀饭。
做着做着,他的火再次上来了。
他的火上来时,她便没有了声音,房子里面静悄悄的。
看到这种情况,他坐了下来,看看表,只有二十分钟了,便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争取一点时间就算一点。
他需要重新构思,他陷入了思考。
正在这时,她喊:“老杜,过来一下。”
他抬起头,有些不快,问:“咋了?”
她说:“我叫你过来。”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过去了。
她说:“你到阳台上把那条晾晒的内裤给我拿来。”
他很不情愿,可是为了写一笔,还是去了。
吃早饭时,他不语,她也不语。
吃完饭,他擦了一把嘴,直接坐在桌子旁,打开电脑。刚打开电脑,她就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一只手扶着手提电脑的上部,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说:“你最近瘦了很多,咱们去医院吧。”
“不去。”
“你必须去。”
“上次胖着的时候,不是你拉我去检查的?都好着呢。”
“胖了说明健康,瘦了就不知道了,这不一样的,一定要看一下是啥病。”
他终于忍无可忍了,说:“假洋鬼子病,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就是那个病。”
他继续说:“你知道什么叫假洋鬼子?就是对事情一知半解的人,你上了那么多学,不能尽信书么?”他的语言里冒出了火星。
她说:“你少来。少给我讲这套大道理。你今天必须跟我去医院,你就给我说个答案:去,还是不去?”
“你别威胁我。威胁我,我也不去。”
“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你想想,医院都是病人,去了心情都不好。”他有些求饶的意思。
“心情好不好没关系,重要的是身体好。”
“我身体好得很,感觉不错,我不是还要活到85岁吗。”
“不懂科学真可怕。你必须活到85岁,你必须比我活得时间长,要不然,到时候谁伺候我呢?你一定要去,检查一下肯定好。”
说罢,她直接按下电脑,这一按,就按灭了他心中对这一天所有的憧憬。
他吼道:“我就是不去。你去替我看医生,就当你有病。”
三
苏晓媚对杜子腾说:“你不跟我去可以,不过你今天啥也写不成。”
“写不成也不去。”
杜子腾不语了。
“你就是小富即安的人。没有追求,没有理想,以后也会没有老婆没有孩子的,你什么也没有。”
“我不是还有理想吗?”
“你那叫理想?现在的文化场就是名利场,大家都是在捞名,捞利,捞人脉呢。你放着嘴边的肉不吃,放着手边的钱不捡,跟这些人这些事粘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就算你写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出了名,又能咋样?假如你每天写一万字,收入也还不如你跟客户喝一顿茶的效果好,还不如报销一张票据来得快呢,还别说书的质量好坏。就算你把书写好了,不得出版发行么?不得给相关人员份子钱么?你没有钱,你看看你能发行不?你看这种状态谁能瞧得起你?你以为文人都像你这么高尚?他们看见你的破衣服破鞋破帽子,就会跑得远远的。这些文人挣钱还不如这些世俗的挣钱直接,世俗的东西不用遮遮掩掩,也不用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