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衣柜里大多是裙子，从连衣裙到半身裙，从大摆裙到包臀裙，从长裙到短裙，各种颜色、各种面料的都有。炎炎夏日爱穿雪纺裙，喜欢雪纺的柔软、轻盈，摸上去温润生凉，穿上去倍觉凉爽。春夏与夏秋交替之季，爱穿旗袍，旗袍的古典美与时尚感让我沉醉。春秋之际，冷热相宜，酷爱针织裙、金丝绒裙。针织裙很知性，很有女人味；金丝绒抚摸上去让人心生温暖，穿在身上可以驱散早春和深秋所有的凉意。寒风凛冽的冬，棉袄、羽绒服、大衣恨不能把女人玲珑的曲线彻底吞噬。冬天毫不知情识趣，像一个刽子手，扼杀了女人所有的柔媚。多年来，我始终不愿向冬屈服，哪怕冷得不可理喻，也要在厚厚的打底裤外套上一条呢料或针织的半身裙，如此方觉得冬天并不全然无趣。
　　 如此倾心裙子，和母亲有关。
　　 读初一开始特爱臭美，周末在家一天要照上无数次镜子；偷偷地抹母亲的雪花膏，为自己脸上的香气而沾沾自喜。那时没有漂亮的衣服穿，更没有穿过裙子，穿的衣服永远是姐姐们穿小了的旧衣。那个年代穿裙子远没有现在普及，只有极为爱美、善于打扮的年轻女孩子才会去穿裙子，中年女人穿裙子的更是凤毛麟角，而老人家要是敢穿裙子，在我们那个小城市，不免惊世骇俗，是要引发流言的。给我们上课的女老师，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春秋季总是一身深色的正装，夏天一律穿浅色、宽松的短袖衬衫配浅色长裤，冬天则是一身的黑，四季里总是中规中矩、老老实实的打扮，仿佛一旦逾越，就罪恶滔天，万劫不复。而学校对学生的穿着，更是严格得近乎苛刻。夏天的短袖，袖长限制在一定的标准，无袖坚决不许穿，扣子必须扣得严实，最好密不透风，把脖子挡住。女生要是敢穿裙子到学校，会视为胆大包天，冒犯校规，别想进校门。
　　 那年暑假回到外婆的家-----浒湾镇，看到母亲做了三套裙装，印象中那是母亲第一次做裙子。那几套裙子是的确良的面料，当时挺流行；裙子为套装，上身为修身的短袖衬衫，下身为包臀裙，短至膝盖，当时叫一步裙，很职业的风格；颜色有米色、淡黄和浅蓝。这几套裙装在城市里正流行，在小镇却还没人穿过。
　　 一天早上七点多钟的时候，邻居们各自端着饭碗聚在我们家门口吃。我们家门口有一棵苍翠欲滴的树，旁边还有一条小巷子，时不时会飘来点溜溜的小风，甚是凉快。我则坐在门槛上，边端着饭碗扒拉着饭，边兴致勃勃地听大人们聊天。这时母亲穿着那套米色的套裙、带上一顶白色的太阳帽从大厅款款地走了出来。那时的母亲四十岁左右，虽生了六个孩子，但身材还算匀称，皮肤也比较白皙，比起镇上的同龄女人，母亲的确显得好看又年轻。穿上裙装的母亲真美，显得精神奕奕，干练十足。母亲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那些眼光很复杂，有羡慕的、欣赏的、妒忌的、不屑的，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小镇的女人穿得朴素，且穿着风格比城里的女人更趋于保守、刻板，过了三十岁，鲜艳的颜色不敢沾身，有些女人就是夏天也不肯穿短袖。母亲如此时尚的打扮，在小镇显得特立独行，标新立异。
　　 母亲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淡然一笑，从容地迈下台阶，朝单位走去，脸上有自信，有欣喜，也有满足。看着母亲窈窕的背影，我为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觉得母亲真有个性，真勇敢。自母亲穿上那几套裙装，单位和母亲要好的几个阿姨也做了两套和母亲一样风格的裙装。于是粮管所的女人在全镇变得声名显赫，她们引领着小镇的时尚潮流。走在街上的时候，成了小镇的一道独特风景，像传奇一般让人惊叹。
　　 整个夏天天天看着母亲穿着裙子进进出出，让我对裙子心驰神往。暑假里正在偷看琼瑶小说，小说的女主人公个个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经常穿一身白色的长裙，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然后遇到了一个潇洒倜傥、情比金坚的男子，彼此演绎一场轰轰烈烈、唯美浪漫的爱情。故事迷人，女主人公穿的白裙子更迷人，让我为之朝思暮想。一天鼓起勇气向母亲提出想做一条白裙子，却引来母亲一番严厉训斥：“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别老想着打扮，你一个学生穿什么裙子。”
　　 一天趁家中没人时，贼头贼脑地溜进母亲的房间。从母亲的衣橱里拿出那套米色的裙子穿上，母亲的裙子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闻上去很舒服。穿的时候，我是战战兢兢，生怕家人回来。可惜母亲的裙子太大，不适合我。我悻悻然把裙子脱下，折好，放回衣橱。一整天心神不宁，生怕母亲回来知道，好在母亲最终也没发现，我庆幸逃过一关。
　　 此后对裙子魂牵梦绕。老是梦见自己看到好多五颜六色的裙子在头顶上飘来晃去，我拼命地想抓住一条，却总是两手空空。醒来，无限怅然。期待自己快快长大，能够赚钱，就可以做许许多多漂亮的裙子，定然少不了两条白色的长裙。
　　
　　 二
　　 读高一时，抚州市要举办一场高中生歌咏比赛，学校决定派我们班去参加比赛。当然要参加比赛，且是一场大型的赛事，就得统一服装，服装的质地还不能太差，毕竟涉及到学校的脸面。
　　 服装由音乐老师安排和设计。音乐老师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春秋的日子爱穿深色的西装，夏天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和灰色的长裤，衬衫白得雪亮，领子烫得跟刀锋似的，裤子笔挺，一看就是个讲究的人。他说话总是温文尔雅，举止彬彬有礼，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歌唱得不比歌星逊色。他要求男生穿白衬衫和黑裤子。他为女生设计的裙子风格是：宝蓝色的连衣裙，雪纺的面料，上身是衬衫式的风格，领子为白色，领上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裙子为大摆，裙长至小腿，收腰的设计，腰上系有一条长长的丝带。裙子的风格大方端正，很适合学生穿。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对音乐老师的设计非常满意，我们女生更是满意，借着比赛的名头，有新裙子穿，谁不高兴。
　　 裙子由学校统一定做，学校出一部分钱，每个人自己出一部分。那天回家理直气壮地向父亲要钱，以前学校要收什么学杂费、活动经费等，我总不好意思开口。那天父亲倒没唠叨，掏钱很爽快，他为我能参加这么重大的比赛而高兴。
　　 等得望眼欲穿，一天放学前终于看到班主任、音乐老师还有其他几个老师提着几大袋衣服走进了教室，教室里顿时一片喧哗。这是五月末的时候，校园里的荷花池里已开出了小花苞，草疯了似的长，霸占了每一石缝和小径的两侧。教室的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风送来了淡淡花香，这是一个让人心神荡漾的季节，更是一个让人心花怒放的日子。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几位老师的脸上，让老师们的脸像镀了一层金似的闪闪发亮。
　　 裙子拿到手，我激动无比，心跳加速，呼吸变得急促。那是一件多么精美的裙子，摸上去手感滑腻，像婴儿的肌肤。宝蓝色，艳而不俗。我紧紧地抱着这条裙子，心潮起伏。这是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条裙子，它一定是上苍的眷顾和成全，以这样一种方式赐予我。
　　 回到家，我把那条裙子放进盆里，用肥皂轻轻地搓洗，然后小心地把它晾晒在阳台上。晚上睡觉老想着裙子会不会被风吹走，它那么薄，那么轻，让人怜惜。第二天一大早我一爬起来就急急地跑到阳台上去看，裙子已经干了，盈盈地在晨风中摇曳。我赶紧把裙子收起来，挂进衣橱，方觉安心。那段时间，二姐对我那条裙子虎视眈眈，眼红不已，让我很没安全感，弄得我上课时老想着那条裙子会不会被二姐给穿去。幸好有父亲在，二姐还不敢太放肆。但是二姐整日哭哭啼啼，闹着要父亲也给她做一条裙子，让我颇感不安，觉得自己是破坏家庭团结的罪魁祸首。最后父亲被她缠不过，为她做了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如此我方松了一口气。
　　 盼得心急如焚，总算等到比赛的那天。我美滋滋地穿上了那条裙子，感到神清气爽。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总觉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我第一次穿裙子，很不自在。我一向自卑、胆小，人一多就不敢说话，上课老师提问从来不主动举手，甚至走路也是低着头。从小到大不管在家中，还是在学校，我向来毫不起眼，默默无闻。带着兴奋而羞怯的心情走到学校，进入教室，看到班里的女同学穿得和我一样，有了伴，才放松了些。
　　 站在体育馆大厅高台上的时候，我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达到巅峰，感觉自己像出征的战士一样光荣而伟大。那一刻，我意气风发，纵情高歌，浑身充满了力量和豪情。比赛完，我和两个要好的女同学相伴同行，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轻松，健步如飞，裙摆如蓝色的波浪般起伏，衣领上的蝴蝶结仿佛变成了真的蝴蝶，随时要展翅飞向蔚蓝色的天空。
　　
　　 三
　　 上大学，依旧穿着姐姐们穿小的旧衣，感觉整个人灰头土脸。看到学校里的女生穿得花红柳绿，我感到有点自卑。无比惦念那件宝蓝色的连衣裙，可惜我长得太快，那条裙子已无法再穿，只好忍痛割爱，让给了小妹。多么希望自己能拥有几件漂亮的衣裙，只是我上这个大学已委实不易。这是一所民办大学，学费昂贵，第一年的学费掏空了父母最后一点积蓄。家中花钱的地方又多，父母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家用，哪有闲钱给我做衣服。
　　 大一下学期，母亲破天荒地给我做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我惊喜万分。那条裙子是棉布的质地，裙长莫过膝盖，裙摆很大，转一下，飘飘欲仙。穿上那条白裙子，我宛如江南的一缕青烟，轻柔，美妙；如湖泊的一株水草，快乐，自在。从此我的性格因为那条白裙子起了些许变化，变得有一点开朗和自信了。那条裙子有魔力，为我的体内注入了一股生机和活力。
　　 一次学校举办文艺表演我居然勇敢地报了一个节目----诗歌朗诵，这于我是前所未有的壮举。节目初审的那天，我穿着那条白色的裙子，当着评委老师、学校领导还有一些同学的面，朗诵徐志摩的那首《再别康桥》，可惜有点紧张，声音也小，缺乏感情，普通话也不标准，以致节目没有通过。但我还是颇有成就感。我的节目表演完，另一个班女生表演独舞《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个女生是我们系的系花，瓜子脸，大大的眼睛，身材高挑。她也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根长辫子，垂在胸前，美极了，像琼瑶小说里走出来的女孩。她的舞姿优雅、自然，如一朵白云般柔美。她的表演震撼全场，赢得了一阵又一阵激烈的掌声。让我又羡慕又妒忌。
　　 那条白裙子陪伴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然后穿越千山万水，一直伴随我到达遥远的东莞。我穿着那条白裙子参加面试，神采飞扬，胸有成足，顺利进入一家外企上班。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我买了两条漂亮的裙子，但依然对那条白裙子一往情深。因为那条白裙子见证了我的成长，镌刻着我最纯真的时光、最动人的记忆。这些时光，这些记忆，如清晨的阳光，温软，明媚，暖意袭人，馨香扑面。此后这条白裙子和我一起面对职场的波云诡谲，领略人世的欢喜和痛楚，我对它有一种深厚的感情。我把那条白裙子一直穿到发黄、破旧，无法再穿，才无可奈何地放弃。但我始终舍不得扔掉，在箱子里珍藏了多年。后来辗转东西，屡次搬家，白裙子不知去向，但它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像钻石般光芒万丈。
　　
　　 四
　　 近些年，对裙子更为痴迷，几乎天天穿。总觉得穿上裙子活着才带劲，一旦穿上裤子，精气神少了大半。逛商场，看到漂亮的裙子眼睛会发光，毫不犹豫地就会买下。记得有一年，在淘宝网上买了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穿在身上感觉很好，就是太长，拖到地上，需要穿上极高的高跟鞋。于是只好在家穿，穿的时候把家里的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否则裙摆就成了拖把。上下楼也是诚惶诚恐，一不小心就会被裙摆绊到。以致我每次穿上这条裙子又得意又累得慌。后来为了能穿这条裙子出门，请裁缝大姐剪短一点，哪知大姐太豪放，剪得过短，味道尽失，我赌气不穿了，把它塞在衣柜里的一个角落里，让它独自享受孤独。从此再也没买过那么长的裙子。
　　 喜欢穿裙，还喜欢看别人穿。走在街上，看到哪个女人穿上一条裙子显得好看，我会回头多看几眼，盼望那条裙子属于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女孩在十度左右的温度下居然还穿着一条薄薄的针织裙和夏天的丝袜，在呼呼的风中，无所畏惧。女孩对裙子如此深情，让我如遇知音，肃然起敬。
　　 裙子最能展现女人的万千风姿，似水柔情。裙子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温柔而强悍，充满着无穷的魅惑，让女人无法抗拒，爱得欲生欲死。每个女人的一生都会拥有几条心爱的裙子。
　　 如果说每条裙子如一朵绽放的花，旗袍就是最妩媚最妖娆的那朵，让天下爱美的女人为之颠倒；婚纱则是最惊艳绝伦的一朵，如梦如幻的白衬得女人如天使般神圣而可爱，走动时，裙摆起伏，有惊风骇浪般的气势，让女人美若天仙。那是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虽然一生中只能穿一次，但足以让女人销魂荡魄，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