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回家啊回家(散文)
一
在山场刚刚开始作业时,我们打枝队几乎是与油锯手同时进入林班的。那时候,打枝的主要工具是大斧子,往往抡上一天,不仅仅需要体力支撑,还需要顽强的意志。数九寒天里的山林,树木在严寒的作用下,都变得硬邦邦,软木不软,硬木更硬,其中最硬的木材应属沙松。
沙松又叫白松,沙冷杉科属,是我们当地的土著树种。这种松树基本都有三十多米高,远远看去,呈三角形的树冠,真像一座入云的高塔。树上的枝丫稠密,根根都有碗口粗细,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些小树林子一样的枝丫统统砍倒,并且砍平,不许留下“猫耳茬”,每个茬口都要削成“鱼眼圈”。
猫耳茬和鱼眼圈是打枝的专用术语,是非常形象的比喻。整根树木所留下的树茬都像一个个直立的猫耳,势必会给接下来的集材工作带来麻烦。可以想象的是,如同一根狼牙棒似的木材,会带来多么大的阻力。而鱼眼圈的意思更好理解,被砍平的树结,细小的年轮一圈圈地扩散开来,不正如一只鱼眼吗?
沙松的枝丫有个坚硬的木芯,斧子的钢口不好,是无法征服的,往往只砍了几根枝丫,斧子就卷刃了。山场的工作环环相扣,打枝没几天,牛爬犁就会跟上来,是一个在撵一个的屁股,是摩肩接踵,是环环相扣。采伐的被打枝的撵,打枝的又被牛爬犁撵,无形中,都在加足马力。油锯的声音轰隆隆,打枝的斧子震山响,被赶急的牛嗷嗷叫,这一切都是生产任务给闹腾的,时间紧,任务重,谁都不敢懈怠。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我们疲于奔命。因为林班分布在不同的山谷,就如同演员赶场一般,刚刚完成这个林班的任务,就要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山谷里的林班。争取早一点进入,就会多争取到一点儿可以喘息的时间。
此次我们又向另一个山谷进发,那里已经早早就盖好了工棚,需要进一步仔细收拾,才能达到入住的标准。进入山场已经快有两个月了,一直都没有回家,尽管家离得不远,只有十几里路,家的方向却只能去望一望。谁的心头都有一股火苗子在燃烧,此时,却不得不泼上点儿冷水,控制一下火势,不然,非把那个生产任务烧成灰不可。
工棚不远,一进山就看见了。这座工棚是我们的牛爬犁们盖的,他们一入秋就上来忙活了,我们是第一个进来入住的。远远地看见工棚的烟囱在冒烟,让人心里纳闷,这是谁呢?谁会在我们之前就来了呢?
工棚里有个人,我们都不认识。他有五十多岁的样子,面色黝黑,胡子拉碴,外表显得很糙,是个闯工棚的爷们儿。他很热情,和我们打招呼,给我们敬茶倒水的,俨然是这里的主人。与他交谈两句,才知道,他姓王,是来自敦化那边的人,有老板在这里承包了林班,老板委托他在这里主管,是专门看场子的。原来如此。
听他说,他一入秋就上来了,差不多都快三个月了,竟然比我们来得还早。我问他,你不想家吗?他摇摇头,回答得很意外。想什么家?就老哥一个,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听了他的话,不由一怔,原来他是个老光棍,一个“老跑腿子”啊。
二
寒暄几句,便赶紧忙我们的,收拾炕,收拾锅台。山里的天短,再瞎扯一会儿,天可就黑了。
工棚里很暖,无形中帮了我们不少忙,这些可都是拜这位老兄所赐。炕上的土是融化的状态,比起上一个工棚来说,却要好得多。我们几个人在那铺炕上睡了快两个月,仅仅是躺过的地方融化开了。撤离时,塑料布一收,一个个明显的深坑留在那里,就好像少林寺和尚练功留下的深坑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们是用脚跺出的,而我们是用身体焐出的。这炕土都是黑油油的腐殖土,此时,栽上菜苗倒是很合适,相信不会用多长时间,一定会生长出鲜嫩的蔬菜来。
我们几个分工明确,各自去忙活。我负责修理锅灶,要尽快完成,让烟囱冒烟,多一分钟冒烟就多一分温暖,尽可能营造出家的感觉来。老王把那一边的锅灶修理完毕,这边的一动未动。人家用一个就修一个,没义务都负责修理好,无可厚非。我想起来在山路边有些石头,可以用来砌锅灶。在门边有一把尖镐,我随手就拎了出去。
石头不是很多,不管大大小小,却都被冻住了,用尖镐刨都不愿意起来。没刨几下,尖镐把竟然还断了,真的够倒霉。出来得急,也没注意尖镐的健康状况如何,发力过猛,镐把被震断。没办法,只能举起这块石头去砸那块石头,勉强起出几块,好在需要不多。
把石头搬回去,锅灶很快就修理好。别人忙活着修理工棚的正事,我却要去修理镐把。这把镐头是这座工棚里的,不用问主人是谁,损坏了就要修理好,没二话。我的伙伴们在布置工棚方面都很在行,这些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让我很安心地把注意力放到修理镐把上。
对于安装镐把,是我非常得意的一门技艺。常年在山场劳作,斧把的损坏是家常便饭的,不会修理自己的工具,对于山场人来说,是一种缺陷,总不能每次都去请别人帮忙的。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摸索,第一次安装完成,不需要几个斧把,就历练了出来。
出门就是树林,寻一块斧把的材料是很轻松的。柞树是最好的材料,木质非常坚韧。把树放倒,截取一段,顺纹理劈开,破成一个个柈子。外面太冷,伸不出手,就把活计拿到工棚里来做,屋地足够大,完全可施展开身手。
我忙活着,引起了老王的注意。他看我手法娴熟,动作麻利,很眼热,饶有兴趣地凑到我的面前,好像要把我的每个动作都看仔细些,这样才觉得过瘾似的。
安装镐把的过程不算长,不到一小时就完成了。他抢先把镐头抓在手里,在屋地里左刨刨,右刨刨,那份爱不释手的劲儿,让他笑逐颜开。这把镐头是他的,让我更换了全新的木柄,自然喜不自禁。中午吃饭时,我们的饭菜很简单,只是一个土豆汤泡饭,他忙去切来一盘猪头肉,端来一盘油炸花生米,还拎来一壶酒,非要与我喝上一口。
刚刚认识几个小时,陌生感还没消除,他的热情让人有些不能接受。盛情难却,又在一个工棚里住着,再加上他这个岁数,不好驳这个面子,我勉强喝了两口。他喝着喝着,去灶间拎来一把斧头,放到炕沿上,一股酒气喷过来,求我给安装上斧把。他可真会提要求,我虽然答应了,却感觉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难受。老王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者。
三
老王来这里是属于帮忙,老板是他的亲戚。他家的一些事情,说得非常简单,我也懒得去了解,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听他扯东扯西。他也带领着一伙人,在山上打枝。下午天还大亮呢,就听见外面传来声音了。老王咕哝了一句什么,没听清。一瞬间,他的笑脸不见了,又恢复了之前的冷峻。
这些上山的人都是带着午饭走的,林班太远了,要走上半个多点儿呢,我突然心里起了疑问,这个疑问在进门时,看见老王就有了,他们为什么不自己盖一个工棚呢?我的疑问似乎在进来的人当中,就找到了答案。
这几个人当中,有两位的脸上划出了血红的道子,不用说,他们是让树条子给抽到了。还有两位,一手拎着断斧把,斧头往地上一丢,往自己的铺盖上一躺,什么话也不说。老王把饭菜端上桌,也不见他们聚来。他低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铺上躺的那个没好气,嚷嚷着要回家。老王劝导着,才来没几天,就想回家,工钱怎么算,不要了?白干呗?他这么说,大家又沉默了。大概有我们这些陌生人在身边,让他们的火气收敛了许多。老王是他们的倾诉对象,所扮演的角色真的不一般呢。这些人有的不管不顾,穿着棉鞋上炕,盘腿一坐。有的气哼哼,把火气撒到了洗脸上。一边洗一边嘟囔着,“一把屁股,两把脸,多一下都是孙子!”他真的就洗两把脸,草草了事。我们忍不住都乐了,还不敢出声,窝着脖,把脑袋扭到一边去乐。
他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他们无疑是一群生手,刚刚进入到林区里,如一群菜鸟。他们需要历练,但是,也仅仅是历练,吃下这份苦,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吃不消的。他们有什么好日子呢?这个好日子是准备给他们的大礼,恐怕他们接受不了。
仅仅过了一星期,我们的大队人马,踩着我计算的日子来到了,他们又来撵我们的屁股。整整二十条人牛,一下子把工棚挤成了人肉罐头。
原本的对面炕,说什么也要腾出来一铺炕。这个工棚真正的主人来了,让老王他们有些低声下气,真的悲剧了,当初不盖工棚的错误被无限放大。这时候,就是肠子悔青了,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小年轻的抱自己的铺盖时,非常气恼,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自己盖一个多好?都是咋想的?脑袋是不是让门给挤了?盖不好还盖不赖?哪怕是个狗窝也行啊!
这是一句真心话,此时的窘迫是因为对山场的估计不足造成的。听老王说,当时他们这些人没有会盖工棚的,看见有一个工棚空闲着,就住进来。谁知道日子长了,就忘了这码事。他们的生产任务并不多,想着没有几天就会结束,只要挤两天就将就过去了,这样的想当然真可怕,无知者无畏,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原本这个工棚是按照二十个人的量设计的,凭空又多出了二十个人,不把工棚挤爆了才怪。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的,我想象着工棚是用橡皮筋做成的,是富于弹性的,里面一挤就会向外膨胀。当我回到现实中,左右两边人贴着人,连翻身都难,感觉浑身刺痒难受。工棚里声音杂乱,打鼾的,磨牙的,放屁的,再加上外面北风的呼啸,都来脑子里搅拌,浑浑噩噩一直到天明,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睡去。
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人在打包行李。老王又去劝,还以工资来压。这是个小年轻的,哭丧着说,实在受不了了,爱咋咋地,回家啊回家,就是回家!他不管不顾,推开门,迎着风,昂着头。他走了,工棚里出奇的平静。除了老王,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不知怎的,心里竟然有一丝丝的轻松感。
四
老王给老板打电话,汇报了这里的情况。盖工棚势在必行,可是此时的冰天雪地,哪里都是梆梆硬,可怎么盖?最后,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盖一个塑料大棚式的工棚,双层塑料布,打开间隔。这样会很保暖的,也很实际。老板拉来塑料布和竹弓条,并拉来了许多人手。
我们上山去了,回来时,发现塑料大棚已经支巴起来。我们都去参观,发现柱脚都是站在地面上的,没有埋到土坑里。柱脚之间用杆子固定好,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支架,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大棚的四周用绳索捆扎到粗壮的木头上,北风的劲头再大,也无法撼动。
大棚里面更绝,弓条支起来的半圆棚,形成了棚中棚。这些人一定经常盖塑料大棚,要不然怎么盖得就这么好?这种工棚还是第一次看到,真的够新奇。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行,呼呼叫的北风,还有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这个简易的工棚能提供足够的热量吗?他们嫌工棚里挤,是自己主动搬出工棚的。我们这些人虽然都是坐地户,却没有一个人有欺压他们的意思,没有一个人说三道四。这时候,说出那句话,是昧着良心的,是要遭天谴的。此时的东北严寒,比老虎的血盆大口还要凶残,走出工棚将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他们不在了,炕上轻松了许多。我的脑子里又钻进来许多杂碎,干扰着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忙跑去他们的工棚探望,还好,一个个都健在,精神头都很足,并没有被冻蔫。
他们的活不多,却干了好长时间。这期间,始终有人在回家,又有人接续着上来,这中间,老王是最牢固的,就像一棵树扎根在这里。一棵树没有脚,他想离开,他也得能走才行。
年根将近,任务完成得也差不多了。我们还有一些任务没有完成,牛爬犁早早就撤了,是想好好过一个年,过了年,再早些上来。我们不想把这些活儿拖到年后去,头年完成,过完年就不上来了。
我们一直拖到小年那天才准备回家。老王一个人留在山场过年,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吃了一惊。他很坦然,指着地上纸箱里的物品,如数家珍地跟我念叨着,有鱼肉,有各种青菜,有两瓶泸州老窖,还有鞭炮呢。我什么也没说,看着他。他低头想了想,有些遗憾地说,过完年不来了,你们的活儿干得太快了。他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站起身,他握着我的手,有些感慨。有家真好,说实在的,我也想回家,可是,回家啊回家,我回哪里呢?
此刻,我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泪光,他动情了。我们出门了,他站在门前,伫立在寒风之中。我们走出去好远,回头还能看见他的身影。
家,是最温暖的字眼,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得到。得到的,应该好好珍惜着,得不到的,我们只能报以同情,还会怎么样?人的一生,在外的时间总是不自在,所谓的信念也只有那几个字:回家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