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麻雀在校园梧桐树上硕大的叶子间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就经常在树底下望着它们发呆。
　　 人常说：“家有梧桐招凤凰”，只是我们学校的梧桐树上，从来没有落过凤凰，只有麻雀。学生们早已经对麻雀司空见惯，连雌的雄的都能一眼就看出来。我对它也和对我一样熟悉，也通常觉得我和这些普通得掉渣的麻雀一样，不可能引起谁的关注，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引起别人关注了，我还担心他们笑话我哩，说不定会躲在那个没人注意的墙角或者厕所里红起脸来。
　　 说我和麻雀一样，那我可是高攀它了，事实上，我偶尔觉得我和麻雀比起来，就差得远了。
　　 在那个百万雄狮争先恐后过独木桥的时代，我们长安九中校园内的这些学生，连麻雀也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作长不出爪子或者翅膀的野花野草，要登大雅之堂，简直就是奢望。
　　 学习本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当它成为一个跳板，或者背负上某种必须完成的使命的时候，就变得压抑、煎熬、苦涩，并索然无味。虽然我们不能坦然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也不能置身事外做一个逍遥的麻雀。
　　 梧桐树的花期较长，从四月份开始，要到六月份才会结束，在梧桐花开的日子里，它们一朵朵浓妆艳抹地挂在树上，美极了。我时常会拾起落在地上的桐树花瓣，放在鼻子前闻闻。梧桐花不似桂花那样香气撩人，却也用淡淡的味道来为我清心清肺。但想到它的形状如同催促我们前进的喇叭或者冲锋号时，我就眼睛通红，连什么味道也闻不见了。
　　 梧桐树的叶子很大，似上天赐予的雨伞，为同学们遮风挡雨的同时，也挡住了照射到我们身上的阳光。当然，它的叶子也美得很华丽，很富态。但所有的美景也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看才会变得更美，心情差的时候看，只能让人感觉更加恓惶而已。正因为这样，我便经常期望有风吹动梧桐树时的样子，这样的话，最起码气氛还是能活泛一些的。
　　 那时候，学习之外的事情，显得很有趣。对于我们这些男生来说，有趣的事就莫过于议论一些男女同学的花边新闻了。例如谁跟谁好了，谁又跟谁那啥了等等。对于谈恋爱这件事，我并不排斥，因为对于每个同学来说，这都是迟早的事，跟大麦先黄和小麦后黄是一个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我们什么也没有，贫穷得只剩下青春岁月，所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挥霍的。未来给我们产生的压力太大了，它能使人产生孤独感。孤独则使青春期的我们更需要一个同伴作为生活的通气孔，但用谈恋爱这件事去驱除孤独却会让人更加孤独。因为孤独和寂寞，同学们才会去寻找异性伴侣，却因为爱的路途遥远且渺茫，心理会变得更加孤独和寂寞。为此，我都牢牢地记住了一句流行歌词：“我在寂寞中遇到了你，便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因为我妈说过“早开的花早谢，早起身的麦苗经不起倒春寒。”这句话，所以我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事实是班级里男生太多而女生太少，不起眼的我缩在男生堆里，被大个子挡住了视线，没有女生能注意到我，更别说我的大脑那么简单，思想那么纯粹了。纯粹的心通常是脆弱的。女生在我眼里，就像银行玻璃橱窗里摆放的金条，我知道没有一块会属于我，所以靠近就是危险。在土地上成长，质朴到家的我，就连和女生说话也会把脸红到脖子根，更别说朝前再迈开一步了。我记得有个女同桌，我们同时在桌子兜里取书的时候，手碰到了一起，结果，整整一节课，我的脑子都嗡嗡作响。
　　 我妈还说过：对于生活，奢望就是罪过，你目前还不能自理，除了拥有需要和热情，并给对方带来一堆麻烦之外，其他的什么也给不了对方。恋爱能否成功，家庭的实力才是走向的决定性因素。商品粮家里孩子的未来都压在他父亲的舌头底下或者溶解在他父亲的茶杯里，咱们农家孩子的选择性则太小了，没有什么基础，激情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因为没有结果的过程是无聊的，毫无意义的，只能害人害己。
　　 我把我妈的话记在了心理，强力按捺住自己的蠢蠢欲动。青春期能催生很多五彩的光环，每个光环里的核心都是幻想。虽然我在极力说服自己保持隐忍，但男女之间的事情，还是充满了魔力，让人欲罢不能。
　　 记得有个同学搞了个香港什么女作家写的日记《少女之心》手抄本，在男同学之间小范围传阅。我也有幸看了一页内容比较火辣的，结果上课时心就跑毛了，那一个个文字飘在空中，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身体也不听使唤，起了反应……教室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句标语，就像一剂放置了很久的失效药。不得已，我即刻展开了深刻地自我批评，用了很长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消除了它给我造成的思想影响，却始终无法彻底擦掉痕迹！
　　 在我们班级里面，是不缺乏二杆子愣头青的。他们对未来可不抱什么幻想，穿上喇叭裤和尖头皮鞋，把菜刀装进黄书包里，在课桌上摔得叮叮当当响。他们在这个小舞台上争狠斗勇以显摆自己很能耐。
　　 我从来不怯火这些学生。因为在别人面前耍个厉害或者拿刀唬人，每个人都会，说到底，明的不行来暗的，谁怕谁呢。不过，我知道作为学生，可以学习，也可以不学，可以学抽烟，打架，还可以开小差等，全在自己。可是，以后在社会中生活，自己没饭吃没钱花更没有人会给予同情，况且这纯粹属于一种动物特性，不属于人，更不属于知识分子；我也知道学习的目的就是要通过所学的知识把自己性格上的棱角磨掉，以便适应社会，再把自己的理想树立起来，努力学习，拥有社会生活所必须的性格以及技能和平台，从而改变命运；我还知道远行的人不能被绳子拴住了腿脚，不能被垃圾黏掉了鞋子，不能把脚踩进泥里；我更知道人不只是为自己活着，还为了亲人。
　　 人往往是由于善良或者看见事件的结果才变得软弱起来或者瞻前顾后起来的，所以很多同学只能忍气吞声。我也和这类“英雄”保持了一定距离。结果是：我不喜欢人家的同时，人家也不喜欢我，我不能改变人家，也不希望人家改变我。认识不同，对未来的态度就会截然不同，故而我不会和任何同学打架，连闹矛盾也不会。我不想因为一时冲动弄下一个烂摊子，而辜负了自己的青春。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在凌晨一点前睡过觉，我必须在晚自习过后，点上蜡烛，刻苦学习；也从来没有在凌晨六点之后才醒来，因为我得读书啊。我谨小慎微，戒骄戒躁，努力前行，日复一日，可偶尔也静不下心来。例如学校里的例行护校，这是很多同学放飞自己的机会，大家拿着棍子，在校园里到处转，震慑觊觎这所学校的人的同时，也在看似平静的校园角落里，寻找嚼不烂的故事。我也是感性的人，强制让自己坐在教室里，却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好在宿舍里有一部分学生回去了，我便用了他们的被子，铺三床，盖三床，结果第二天上火了，鼻血流得止也止不住……我感言：受罪的人，就受自己的罪，不能想享福的事。
　　 每当看到电视剧里并排睡在一起的囚犯，我就想到了当年宿舍里的我和我们，而想到我们，我又会想到农业社里拴在牛槽旁边那一排正在吃草料的牛……
　　 在我们的宿舍里，严格执行公有制制度，二十多个男生分成两排，用筷子丈量每个学生睡觉的地方，一人一筷子半，多一点也不行。这对瘦小一点的同学来说，还能凑合，可是，胖大一点的则叫苦不迭。床板是用不太规则的木板拼接的，有些木板之间，都能漏下去人的一只脚，我们睡在上面，稍微动一下，就咯吱咯吱作响。我是靠墙睡的。墙是土墙，上面很多地方的泥皮剥落，成为历史的记忆和岁月的伤疤。头顶是用芦苇编织成的席子做成的养棚子，破败不堪。我们在底下睡觉，老鼠在上面跳舞，它们把它当成跑马场，经常肆无忌惮地玩追逐游戏，或者举办一场场狂欢晚会。因为我们，它们才过起了丰富多彩的幸福生活，但不管不顾地打扰我们的休息并把尘土抖搂到我们脸上……我们用挂钩把兜兜挂在养棚子底下，里面装着家里给我们带的干粮。而这些干粮，也成为老鼠们锁定的目标。可恨的它们，根本不嫌我们可怜，想尽办法，对我们进行偷窃。李同学睡觉时经常张着嘴，而一只老鼠为了能跳上我们的兜兜觅食，就找到李同学这个制高点，它竟然从他脸上一跃而起，却因为行动不慎，将一只脚蹬到了李同学嘴里……
　　 记忆中，我们的宿舍一点也不臭，因为大家的衣服单薄，鞋子也千疮百孔，这种情况，绝对不会使我们身体的味道发酵。宿舍里很潮湿，有的同学因此就染上了“烂马疥”，他们经常在下了晚自习以后，蹲在地上，用开水清洗身体并擦药。这是一种皮肤传染病，大家都担心给自己传染上，我也不例外，只要起了床，就赶紧叠好被子……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宿舍里的男同学也一样，只是他们的智慧并不是用在讨论学习上，而是用来憧憬和谈论女人，并且乐此不疲。例如，一天晚上，宿舍里熄灯以后，原上的一个同学说，女人就像陶瓷碗，用筷子敲打的声音，就能鉴别一个女人是不是处女，质量到底高不高，他还绘声绘色地模仿几种声音，貌似跟真的一样……听起来是奇闻怪谈，且思想猥琐，但从另一面来说，其实大家还很单纯，对女人一无所知。
　　 睡觉前，是宿舍里最热闹的时候，同学们畅所欲言，尽情发挥。有一天大家聊得正酣，没想到门外响起了咳嗽声，开始大家并没在意，当一个同学说是班主任在门外时，气氛立即安静下来了。第二天课后，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说，你们这帮岁怂（陕西方言，意思就是调皮的孩子），晚自习后，啥事不会干？竟然在宿舍里比较一根指头的长短……我就不明白了，一根指头有什么好比的？明白的女生们，脸红到耳朵根，大气不敢出一声，不明白的则瞪着眼睛进行思考，似乎这又是一道深奥的难题；男生们则太明白了，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怎么就被老师搬上了课堂，所以，紧绷着不敢笑，因为笑不出来，外气内行，竟然把屁憋了出来，还发出婉转的声音。这一下，才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那次，我没有笑，因为我没有平常心，只是感觉更加压抑。我明白，每一个历史时刻的到来，都会和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枯燥……
　　 每当看到麻雀时，我就想起了梧桐花开，想起了在一个个夜里摇曳的烛光，只是那时的花已落，那时的风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