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春】云烟往事(散文)
我幼时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很破,很烂。当时有一拨小偷流窜到那里,居委会大喇叭宣传两三天没了动静。长辈开玩笑说,小偷来这儿,是空着手,流着泪走。小区紧挨着一个不大的小学,不大的初中,所以人还是很多,大半是小孩子,老人,年轻人少见。
后来政府觉得这一片地儿有损市容,计划拆迁改造,于是所有人都盼着墙上写个“拆”字,可盼啊盼啊,小区前面的一栋平房被挂上了“某某画家故居”的牌子。拆迁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政府为了补偿我们,特意在一片空地上装几个健身器材。小孩子天天跑,用不上,老年人想用,也没力气用。邻居们都说,还不如给装个暖气来的实在。
是的,在冬天寒冷的北方,一座三线的城市,有这么一片地儿,取不上暖。这里的人们冬天也冻不着,家家户户都有一座火炉,桶形,半米高,铁皮围起来的,上面有个圆形盖子,最下面弄个阀门。天微微冷,就得拿出来,省得哪天寒潮来得急,没有准备。装炉子很麻烦,特别是烟筒。烟筒好几截,两人分工,一人在地上拼,另一人站在凳子上接着,过程马虎不得,错一步就得满屋子的烟气。外墙上有个小洞,平常时候封上,冬天就让烟筒沿着天花板的边穿过去。
一栋楼,六层,十八户,冬天一起点火。楼距窄,每层烟聚集,升腾,消散,比天上的真云还白,从楼顶往下望,真像来到仙境。四十四栋楼,几百人,在这片烟云笼罩下面临生存,离别,衰老,死亡。
都是别人的滋味,都是别人的冷暖。
我家住在四楼,中户,左右各有一户。右边的那户记不清了,左边那户搬进来一对新婚夫妻。男人开朗,英俊,大有作为,女人温顺,贤惠。楼里的其他小夫妻若是吵架了,女的必然会说:“你怎么不学学四楼的那个谁谁谁,大度一点不行吗?”男的就要反驳道:“那你怎么不学学那个女的,温柔点说话不行吗?”
女人搬过来之前就怀了孩子,搬过来四个月后生了孩子。这一家从模范夫妻晋升为模范家庭。男人话很少,只知道默默做事,可一说起孩子,嘴巴就停不下来。有一回在工厂里,因为跟别人聊孩子忘了时间,差点出安全事故,被通报批评。后来他跟我爸聊天的时候说起这事儿,没有丝毫难过,反倒美滋滋的。别人都说他为了孩子魔怔了。他确实魔怔了,幸福的疯了。
孩子满月的时候,父母带着我去道喜。进门,男人请我们坐下,自己却不坐,他笑得脸上像开了花,闲不住,一边和父母聊天,一边满屋子走,卧室里出点什么声音,他都得过去瞅瞅。母亲和我去卧室看女人和孩子。卧室不大,左侧一张双人床,右边婴儿床,塞得满满当当。婴儿床在这里是个稀罕东西,别家都觉得没必要,不实惠。我趴在床沿上瞧。那是我第一回见到如此小的婴儿,肉嘟嘟,粉嘟嘟的,满脸褶子,真丑。按照我妈的话说,是还没长开,大点就好了。
男人跟我们讲未来,他说就在这里住几年,等以后有了钱,花几万买个大点的房子,把他母亲也接来,一家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孩子,孩子似乎感应到,也在看他。孩子的眼神清澈,明亮。我注视着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神,像在看天上的银河。
过了几个月,男人的母亲搬过来,替夫妻二人照顾孩子。过了一年多,我妈去看望孩子回来,跟我爸说,这个孩子为什么这么大了,还站不起来。过不了多久,整个小区都传开了,某某的孩子站不起来,有病!男人不信邪,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我记得那天男人回来的很晚,摔门的声音把整栋楼都惊醒了。我听见隔壁传来打砸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咆哮,女人,孩子的哭声。我耳朵贴近墙面,还听到婆婆劝解的声音。打砸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父母不能再坐视不管,拉开夫妻,此时屋里的所有家具都被砸的稀巴烂,电视,沙发,都移了位置。邻居们也都赶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模范夫妻的所作所为。女人哭得都快背过气去,婆婆还在安慰着。男人趁大家不注意,发疯似的撞到墙上。没晕,血淌了一脸。众人赶紧擦血叫120。不知道是谁说一句“孩子呢?”孩子呢,这破烂似的家里所有东西都一览无余,孩子呢?女人扯住男人的衣领哭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男人一言不发,血堵不住,流到女人手上。楼上的大叔急了,猛地抽男人一巴掌:“臭小子孩子去哪了!”男人吐一口血沫:“扔了。”大家都楞住,不敢相信禽兽的行为是这个人做出来的。婆婆噗通一声跪下来:“儿啊,娘求你了,你把孩子扔哪了,他就算……他是我孙子啊!”一团乱的时候,120过来,接走男人。剩下的人们在小区周围寻找,终于在垃圾堆里找到孩子,还活着,命大。
第二天小区里人们都在说,某某的儿子是个脑瘫。我问母亲,什么是脑瘫。母亲说,就是脑子是空的,啥也没有。我说,什么也不知道,那还好。
脑瘫对于孩子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剧。他感受不到父亲的变化,母亲的脆弱。邻居一家再也没有安宁,每天就是打架,砸东西。或许他们之前有点家底,但也耐不住这么毁法儿。过几个月,女人开始借钱,最初不能启齿,在别人家里坐着,没有话题,直到主人家说,是不是经济有困难了,女人才点点头。后来女人去别人家,开口就是:“可怜可怜我和我那脑瘫的儿子。”
男人染上醺酒,赌博。他知道老婆能给自己弄来钱,他不在乎这是她践踏尊严换来的生活的钱,不给就打。楼上的大叔看不下去,拉着男人说,你别这样,孩子有病,外省大医院能治!男人真的带孩子去了外省医院,检查下来,确实能治,二十万。男人似乎有了希望,他不再打女人,像以前那样踏踏实实赚钱,养家。他早上四点多起来,晚上十点回去。有人问他苦不苦,他说苦,怎么能不苦,但看到孩子那个样,能不苦吗?
离二十万目标越来越近,男人的日子终于有了点盼头,他跟我父亲讲,昨晚他做梦,梦见快要够到太阳了,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
小区里再一次来了贼。这次没有空着手回去。
男人又魔怔了,痛苦的疯了。他更残忍的家暴,醺酒,赌博。最后都得警察出面,要不然谁也拦不住。他酒后满小区跑,边跑边喊:“太阳,我够着太阳了!”
最后他把这个小家赌没了,邻居们说女人和他离了婚,独自带着孩子。真假不知道,我再也没见过这对夫妻。
这是我印象里第一个离开的邻居。紧随其后是楼上的大叔。大叔很猛,猛到连他爹见了都不敢大声说话。我怀疑男人家暴,就是跟他学的。男人家暴是因为绝望,而大叔家暴,只是因为他很猛。仅此而已。大婶做的饭不好吃,打!大婶织毛衣哒哒声吵人,打!但大哥对外人倒很和善。他曾经为了给我捕一只麻雀,夏天在酷暑下晒了一整天。当他把麻雀拴在棍子上时,我就觉得他是个好人,大好人。大婶也是好人,好人打好人,我实在搞不明白。
大叔就猛了五六年,不猛了。他得了肺癌。是他每天一包烟弄出来的,才三十来岁。很多人劝大婶和他离婚,肺癌是治不了的,还得搭进去不少钱。当所有人都以为大婶要走的时候,她搀着大叔走到众人面前说:“我不离,他是我丈夫。”
大叔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动,也没有因为身体虚弱停止家暴。大婶的朋友们问她,他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离婚,耗着?他还没死,你就被耗死了。大婶说,不是不想离,这么久都过来了,哪还差这几天。我日子还长着呢,他就剩这几天,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大婶顿了顿,继续说,他没了,我怎么办啊!
大叔是在冬天死的。在烟雾中离开。看着从他家里喷出来的烟,我想他的魂也跟着升起,散开。如果人真的有灵魂,他应该会忏悔吧,应该吧。
死人挥挥衣袖走了,活人还得继续熬着。大婶说她不能待在这里,一在这儿就想起大叔。她离开之前做的最后一件善事,是给二楼的老奶奶洗了件衣服。二楼的老奶奶是个疯子,老年痴呆晚期,屙屎撒尿不能控制,满屋子臭味。有时候她家会开门通风,整儿个楼都是臭的。我们经过二楼的时候都得屏住呼吸,要不然真能熏晕过去。听父母说,二楼的老太太有三个儿子,都嫌她脏,不肯来,一起出钱请个保姆,两天来一次,给老人打扫房间,做饭。我说,那她岂不是两天才能吃饭?母亲说,那能怎么办。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老奶奶是个恶魔,只有恶魔才能散发出这么恶心的气味。我怕她,怕她有一天穿过墙来找我,把我抓走。
二楼的窗户是封死的,老奶奶每天都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是过往的行人,还是天空。我听别人说,老年痴呆还是能记起一点以前的事情,我想,她是在等她儿子们吧。但她能认出来吗,认出来了,儿子们认她吗?
有次二楼的窗户被开了一条缝,我正好在楼下等父母,听见老奶奶叫我:“你,过来!”
我说:“我为什么过去?”
“你过来,你过来!”
“我过去干什么?”
“给我做饭。”
“干什么?”
“给我做饭!我饿,我饿,我饿!”
等父母下来,我说,要不要给二楼的老奶奶买点吃的吧,她饿。母亲说,你买了,锁着门,能送进去吗?
我碰到过好几个疯子。在青州老家,有个男疯子每天裸着捡垃圾。他想去哪就去哪,姑娘们都习惯了,不在意,不脸红。大学的时候也有个女疯子,每天露着半个屁股,在公交车站牌那里拉住人问,你有一块钱吗,给我一块钱,我回家。出现不超过半小时,她的家人就要过来带走她。她家人觉得哪怕是疯子,那也是个人,不能锁着关着,大不了费点劲儿找她。我想这两个疯子,和二楼的老奶奶最大的差别,就是自由。
老奶奶儿子们请来的保姆我见过,整天摆着张臭脸,跟全世界都欠了她钱一样。她把一个碗绑在老奶奶下体,不给她穿裤子,这样清洗起来就方便了。
我们整个楼的人也都讨厌老奶奶,太臭,太脏。真心对她好的,只有她对面的另一个老奶奶。这个老奶奶是这里最有钱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用炉子,自取暖的人。我不止一次见到她骂那个保姆,保姆耸耸肩:“那您给我钱呗。”这个老奶奶也没有住多久,儿子就把她接自己家里住。她走之前,隔着铁门,对疯老奶奶说:“姐姐,妹妹得走了,以后这块地儿老的人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好好活着,多活会儿,活着总比死了强。”我不知道疯老奶奶听没听懂,在楼道里只听见她喊着:“我饿,我饿!我饿……”
确实没有比她俩更老的老人了。
疯老奶奶什么时候走的,我们都不知道。就是突然有一天,那股臭味没了,我问其他邻居,说大概是走了吧。
老人的离开在这里是件小事,轰轰烈烈地倒也有。大概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个老奶奶半夜跳楼自杀了,就在我后面的那栋楼上。我是听同学说的,放了学紧着过去凑热闹。去了之后没见到什么恶心的场面,只有地上一大滩血,颜色深紫,深到我感觉侵到地心。听旁边人议论说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奶奶,昨天晚上活够了,搬个小马扎和老友们聊到很晚,自己悄悄离开,爬上楼,跳下来,死了。另一个人说,哪是活够了,哪有活够的,是怕给孩子们添麻烦,走的!
第二天我再去血迹少了一半,第三天再少一半,第四天,第五天,没了。
我怕鬼神,于是不时做噩梦,梦见那个老奶奶来找我。我没见过她,梦中的脸,是疯老奶奶的。
我大概是这个小区记着这位逝者最久的吧。
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去过一次这个小区,新人换旧人,再也找不到当时的邻居们。或许搬走了。
旧人没了,我的童年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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