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古桑林怀思(散文)
一
冬至日,有朋友从远方来,让我陪他去黄河故道参观朱国祥纪念馆。
夏津黄河故道的古桑林,因“系统与景观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而且可以满足当地社会经济与文化发展的需要,有利于促进区域可持续发展”,被世界粮农组织列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真是的。栽种下这片古桑林,给后人带来福荫的,正是朋友要去看的清康熙故道县令朱国祥。
没有风,故道沙岗上的古树一动不动。梨园、桑园、杏园、槐园树下的野草上,叠加着一层层的落叶。喜鹊不慌不忙地在树枝间穿梭,姿势优美地起起落落。野鸽子、戴胜们悠闲地在草叶间翻食着草种。当然还有麻雀,这北方最寻常的鸟,用不停的叽叽喳喳声渲染着故道冬日的安宁。
并不太多的游客,不是聚集在生态餐厅的阔叶植物丛中享受美食,就是泡在温泉中舒筋活血。本以为朋友是来泡温泉的,没想到他说,故道的热闹季节自己都经历过了,就是还没体验过故道冬日的静谧。这次就是转为来补上这个缺憾,也要去沙丘最高的桑林,去看那位故道森林的缔造者。
晒着太阳,走在颐寿园的如意湖边,一会儿就出了一层细微的汗。几个打扫卫生的当地妇女,正干完了活围在一起闲聊。
我娘哎,你看这湖面冻得,像块玉儿一样。
今儿冬至了。早回家包饺子过亚岁去。
见妇人们相邀着回家,我才知道故道人也把冬至叫做亚岁。
当一个文雅的字眼从朴实的农妇口中自然说出,就不得不佩服说话人所处环境文化底蕴的深厚。其实,故道的历史并不长。这份底蕴正是源自那位康熙时的故道知县朱国祥。一个对故道环境、文化奠基有着弥足轻重作用的廉吏。
二
公元前602年,黄河改道到了夏津,在故道奔流613年后又甩头而去。不过,还没完。以后的一千五百年间,任性的黄河不停地在夏津一带往还,不断重塑着故道的形貌。直到明万历年后,黄河才终于一去不回,留下这一带蜿蜒起伏的沙丘。
一路的奔涌中,不停地把从黄土高原裹挟而来的黄土翻转揉摔,等行进到夏津时,黄河沉积下的泥沙已相当细腻。轻风扬得起沙粒,大风吹得动沙丘。在风的催动下,流沙侵蚀周围的一切。昨天还高高的树木,第二天就会被风催动的沙淹没多半,只剩下在风中晃动的树头。此后的一百年间,故道成了风沙肆虐的世界。无奈的现实,逼迫着才搬来不久的农人继续背井离乡。故道黄沙区又一度成了无人区。
好在,康熙十三年,朱国祥来了。以国子监荫生的身份到夏津任知县。在百废始兴的年代兴致勃勃上任,巡视夏津东北乡时,看到的却是“地半沙滩、不宜稼禾”,一片凋敝的景象。虽说有心理准备,可故道的贫瘠仍深深震撼了这位新来的知县。
朔风吹过,白色的雪沫被风吹到沙丘的低洼处。黄白相间,沙浪一样的沙岗上,冬日的太阳慢慢西移,把沙丘上的老桑树拖出一带长长的阴影,一点点向东北方向扭转着。远去的长河,没有留下大漠孤烟,却生成了沙岗落日圆的空寂。在文人墨客的眼中,眼前的寂寥也算是难得的景致。但落在心忧天下的县令眼中,这片高出平原碧野的黄色无人区,就成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痛。
好在还有几棵桑树。微服私访的朱国祥站在元代的老桑树旁,听当地的老农讲桑树在故道扎根的历史。那是几棵界碑树,已有近三百岁的树龄,孤傲地挺立在荒凉的沙岗上,他们并不惧怕风沙。其中的一棵大树显然是经过了雷击,树身卧伏在地,但树枝依然向上,倔强地把自己挺立成一道曲曲盘旋的虬龙。
对眼前私塾先生一样身着布衣的儒生,老农继续着自己的讲解。树有多高,根就有多深。桑树的根能扎到地下两房多深,去吸取沙地深处的水,轻易不会旱死。小满前后,麦子未熟,青黄不接时,桑葚正好开始结果。断粮的人家,就拿桑葚充饥。桑树的果期长,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有新椹子长出,老椹子成熟。一棵大树能结七八百斤椹子。吃不完就晒成干,遇到饥馑年,椹子干就成了保命的口粮。可惜的是,椹树少,又长得慢,不能全指望着吃椹子生活,人们只能去别处安家。
听着故道老农的讲说,夜读《农政全书》时记住的语句冒上朱国祥心头,“桑椹,干湿可食用,虽世之珍异果实,未可比此”。而且,“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诗经》里的话也涌了出来。盘算着治沙之道的朱国祥茅塞顿开,治沙应该先从种桑开始。
马上回衙召集同僚统一思想。春天里就选取树种,开始在沙丘上植桑养蚕。当然不全是桑树,为能让百姓获利,因地制宜栽种的还有杏、梨、柿子……为防止风刮起沙,树间还种上草,狗尾草、节节草、灰条条……沙丘上,万亩桑林成了形;沙丘外,平整的方田周围,也种上树木,称为“包袱地”。
第二年就看见了效果,沙土被摁在沙岗上,沙丘不再流动;风沙被隔绝在树木之外,庄稼也有了收成。绿色,终于给荒凉的故道支撑起一片淡淡的生机。
十年树木,百年树林。据夏津县志记载,到清中期,这片土地已完全长成了一片森林。高大的树木密密地挤在一起,如是爬树的好手,不用下树,就可在彼此相连的树上攀援行出几十里。
三
突出于平原的高度和起伏不定的沙丘,本就让人感到神秘,自有了繁密的树林,故道就更变得丰富多彩。
“桃花开,杏花谢,谁跟梨花叫姐姐”。在小姑娘清甜的儿歌声中,杏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树底下,道路旁,野花也一片片满地是。树上树下,黄色的、红色、白色的花,互不相让着争妍,把故道的春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当然还有桑葚。不过这故道的功臣却最不事张扬,它把自己的花和果实长在一起,等其他花都谢去的时候才素面登场。用甘甜把白色、紫色、黑色的椹果灌满了浆,芒种时节,桑葚也开始成熟。
金黄的鸭梨、通红的山楂、红里透黄的苹果,都争相挂满枝头,沉甸甸的收获季更让人欣喜。朱国祥最初的打算里,就是让果树在镇沙之余还能让百姓获利。果然,此后的几百年间,果树把故道变成了美丽的风景,也给故道人带来丰厚的收益。
走在高大的古桑树下,我和朋友谈论着新时代故道的发展。
桑葚虽好,遗憾的是没有腿。桑葚成熟的方式与别的果树不一样。一个多月的果期内,它不是一起成熟,而是每天成熟一批,如不及时采摘,成熟的桑葚就会掉在树下烂掉。而且,充满浆水的熟葚果不好储存,当天不吃,过一晚就会变质。如何把好东西推向社会,变成致富的资源,成了现代县官的考题。
看到富裕起来的国人注重起养生,更喜欢到新鲜的地方旅游。敏锐的故道人决定把这片平原沙岗上的古树林开发成旅游资源,推出了一年一度的椹果采摘节。
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却是远来游客的稀罕物。原始的沙岗,千年的古树,甜美的椹果,一下就点燃了游客们的热情。每年出产的十几万斤鲜果,三分之一被送往附近大城市,三分之一被晒成椹干销往全国各地的药材市场,其余的都做成了椹果果酒。桑葚给果农创造了超出原来几十倍的效益。就连桑叶,也按生长季节的不同,被开发出各种桑叶茶,成了高血压、糖尿病患者的佳饮。原来无人关注的桑黄,因为稀少,更是身价百倍。
故道活了,故道火了。每年的椹果采摘成了人们期盼的节日。不只是椹果,春天的梨园,夏天的杏园,秋天的山楂、苹果园,常常飘荡着游人们的欢声笑语。
2018年1月19日,联合国粮农组织正式致函中国农业部,夏津古桑树群入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故道从此走向了更大的舞台。
变灾地为宝地的典型,和兰考多么相似啊。谈论着故道的发展,我们突然想起了焦裕禄。和朱国祥的“包袱地”思路如出一辙,焦裕禄在兰考的沙灾区田地四周种下泡桐树,治住了兰考的沙患。泡桐的成长期短,人们拿长大的泡桐做成风箱拿到外地去卖。懂音乐的人发现焦桐做成的风箱拉动时的声音清脆悦耳,就把它拆下做成乐器的风板,奏出的音乐果然悠扬动听。从那开始,质地坚韧、纹理紧密的兰考焦桐,成了制作古琴、古筝的好原料。带动得古琴制作成了兰考的支柱产业。不同时代的两个知县,不谋而合,用相同的方式治住了沙患,也因治沙给自己的辖区百姓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遗产。
司马迁说“县集而郡,郡集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看来,这位史学家的观点,到现在也不落伍啊。
四
以桑树居多,三五,十几棵围成一簇,成片地向远处延伸。沙丘蜿蜒到哪里,树木就种到哪里。路随沙岗转动,转了几个弯后,早已让人不辨南北东西。耳中只剩下布谷鸟的啼鸣。从春天就开始叫,一直到收麦了,布谷鸟还殷勤地在桑树间呼朋引伴。
“西枝草堂西复西,山回谷转路多迷。蜜蜂出户樱桃发,桑葚连村布谷啼。”不知九皋声公是否到过夏津,但诗中所描述的,正是清康熙年间故道春夏之交的景色。
在布谷鸟的叫声中巡视故道,是件愉快的事。朱国祥还是布衣私访。走路时间久了,就坐在桑树下,向路边的老农讨一碗水喝。顺手捋几片青嫩的桑叶放进粗瓷大碗,倒入刚烧开的热水。沙土地的水甜,最适宜泡茶。朱知县一直拿桑叶当茶喝。省钱,解热解渴,还清心败火。
故道流传着朱国祥用桑叶盏喝茶的故事。在我看来,他怕是没有这样奢侈。木叶盏是江西吉州的特产,在朱国祥时代已经失传。吉州的木叶盏确实是用桑叶烧制。把燃点很低的桑叶和需要高温炼制的泥坯烧制在一起,要有炉火纯青的把握火候的能力。故道的工匠怕是没这种技术。不过,拿几片茶叶泡水喝,倒是正适用于这位清廉的县令。
干燥的风吹过麦田,进入桑树林就清凉了很多。树木长起来,风沙被压制。朱国祥在原来闲置的土地上建立新村,安置流民。几年过去,故道早是生机一片,可朱国祥的日子还是过得艰难。带头把自己的俸禄捐出修建了学宫,整葺了考棚。巡视乡间时,遇到鳏寡孤独也从不吝啬。一家人的日子因此而过得拮据。好在,对自己“勤谨廉明”的处世之道,夫人非常支持。就是苦了妻子,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孩子们的衣服更是补丁满身。
“名行节操”,想起挂在学宫讲堂上的匾额,朱国祥禁不住欣慰地笑了。把学习四书的体会整理成册,讲解给生员们,大家都进步了很多。先以德行奠基,再启发生员们的文智,故道的文化底蕴已有了基础。
喝干一碗茶水,朱国祥站起身继续赶路。刚才树头有风吹过,飒飒的风声让这位知县心头一紧。急促的风声,怎么像是百姓诉求的声音?而且,学宫里学生朗朗的读书声,是否也有所懈怠?
一百五十年后,后任陈学海巡视故道,看着百姓们安居乐业,他非常欣慰。参拜完故道内的朱公祠,听百姓说每年春节都是“先拜朱公,后拜祖宗”后,陈学海更是唏嘘不已,禁不住提笔写下:“苍椹奠得民安业,处处丰登乐岁畦。”这是对故道的赞美,也是对前任发自内心的尊重吧。
五
为官一方,最生动的故事在民间,最高的奖赏一定是百姓的口碑。朱国祥离任后,故道百姓三次给朱公修建祠堂,以表达对这位恩泽百姓、不图回报的知县的敬仰。新时代,政府发展旅游的同时,还修建了朱国祥纪念馆。
只是,给故道奉献了那么多,故道对这位自己缔造者的记载还是太单薄了。据乾隆《夏津县志·名宦》载:
朱国祥,镶黄旗汉军,康熙十三年来知县事。钱粮不索火耗,词状皆令自拘,征漕悉革陋规,劝农备极勤恳。在任六年,兴利除弊,知无不为。至设立新庄,安插流民,给牛种免徭役,另自为甲,其法甚善。以卓异升宣化、赤城同知。三十七年,复升东昌知府,夏民闻之趋迎,几至空市。国祥亦以公事两至县,施惠于民,较他属必倍焉。卒于官,阖郡公请入祀名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