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曲径通幽处，小院花木深。
　　 那条蜿蜒在山中水边的小路，酷似一个大问号。它先是沿着大江流水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往东走，来至清溪口，便贴着水，逆着溪，拐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通向雾弥花重的浓黛深处。
　　 小路很普通。鹅卵石的路面，向阳的地方野花灿烂了时光，暗湿了青苔，斑驳了岁月。两旁红树绿草，鱼儿在路下的水里追云逐霞，鸟儿在岸边的林梢溜达欢歌。
　　 小路的尽头，没有禅房，没有村落，惟有一座孤独的小院，寂寥，荒寒，幽远。只要用心品读，小院的情趣与诗意就会涌来。
　　 江南之冬总是姗姗来迟。大雪过后，山中终于进入了树树如染、山山寒色的斑斓时节。可叹啊，五十年过去，一场空山新雨后，我才再次踏上这条小路，来到了它的尽头。
　　 久违了，我心中的小路。久违了，我魂牵梦绕的小院。
　　 我是应友人之邀前去采风的。老友阿三，是个归国华侨。他对我说，兄弟，最近清溪新开办了一家叫“清溪公社”的“侨家乐”民宿，很有特色，你去看看吧。我说，又跟你去蹭吃呀，不好意思哦。他说，瞧你说的，你会写文章，你去人家求之不得呢，去吧，去写篇文章，帮他们宣传宣传。他如是说，我的感觉就有点飘然然，欣然前往。
　　 侨家乐，是当地竭力打造的一个民宿品牌。本县是浙南山区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全县人口四十万，其中华侨就占近一半，是著名侨乡。县域东部的飞云湖，烟波浩渺，千岛如黛，白鹭飞翔，风光旖旎；西部的刘伯温故里景区，奇峰峻拔，峡谷幽深，百瀑飞流，猿啼猴戏，属五A级景区，游客纷沓而至。近几年来，随着旅游业成“井喷”态势，侨家乐也应运而生。许多在国外打拼的侨胞看好故土的朝阳产业，纷纷回乡创业，侨家乐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出发的时候，我尚搞不清“清溪公社”地处何方。车至清溪口，当阿三领着我走上这条小路时，我惊呆了。
　　 多么熟悉哦！这条小路，我曾用童年的足迹丈量过；那座小院，有我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二
　　 八岁那年，我沿着这条小路，来到小路尽头的小院。
　　 犹记得，那是夏日的上午，父亲背着我，母亲跟着我，一路翻山越岭，过桥涉水，来到了这座山中小院。小院其实不小，两亩方圆，非常开阔。那时候，里面有四间木屋，两间是两层的，另两间是单层的。两层的住着人家，单层的是榨油坊。四周用石头垒着矮墙，墙上爬满青藤，三三两两地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朵。后山有一坡旱地，前方和右边是绿油油的田野。一渠碧水从屋边潺潺而过，然后泻下左侧的悬崖，形成了一个壮丽的小瀑布，当然还有水声如乐。
　　 走进小院，里面的景物更加迷人。放眼望去——瓜棚、菜园，竹篱、水车、水碓……侧耳聆听——“呼呼呼”的风吹声，“哗哗哗”的流水声，“吱吱吱”的水车声，“梆梆梆”的打油声，世外桃源也。
　　 还记得，那时的小院里还住着一群雪白的羊，一窝雪白的兔，几只彩羽的鸡，还有一条淘气的小黄狗。我怯怯地走到院前口的时候，就看见那条小黄狗朝我吠。汪汪汪！那狗不怀好意地瞪着我，眼里充满了鄙夷之色，好像我是小偷似的，摇着尾巴，汪汪汪地叫。我忍着剧烈的疼痛，不敢朝它吆喝。狗吠声刚落，一只红冠白毛的大公鸡迈着八字步，趾高气扬地踱步过来，又朝我“喔”了一声，然后不屑地傲然而去。
　　 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糟糕透了。一切都是捣蛋惹的祸。十天前，我爬到自家菜园的大樟树上捣鸟窝，稍不留神，人就从树上跌了下来。回到家中，发现左胳膊肘扭成麻花了。母亲把我抱到诊所，紫仙医生说我的胳膊肘骨折了，他捏着我的胳膊拉拉扯扯了一番，把我痛得死去活来的。三天后，父母见我的伤愈发严重，便将我送到梅溪镇的贡达医生的诊所里，贡达医生又将我锥心刮骨般地折腾了一番，仍不见好。
　　 我经不住断骨的剧疼，日夜缠着母亲嚎啕。母亲急了，又去找紫仙医生求“仙人指路”。
　　 紫仙医生擅长内科，却不会接骨。他对我母亲说，要不你们到清溪找那个“打油佬”看看，他是一个民间的医伤接骨高手。
　　 于是，父母就背着我来到了这条小路，见到了那座小院。
　　
　　 三
　　 偌大的小院，就住着三个人，打油佬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香妹。
　　 打油佬年纪并不老，四十开外，长得高大魁梧，紫脸黑须，甚是威武，可惜是个“半瞎子”。为何如此说？因为他的眼球白多黑小，确实像一个瞎子，可奇怪的是，他又能种田、打油，还能看得见东西。他的老伴叫阿翠，我叫她阿翠婶，慈眉善目，人很热情。她一看到我，就说，哦唷，这个“喜格鸟”（小男孩），长得真好看，你是小仙童吗？听口音，她是邻县的景宁人。一个小姑娘，眉清目秀的，扎着一条大黑辫，站在一旁，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不时地瞅我一眼，又瞅我一眼，她就是香妹。
　　 说明来意后，打油佬把我拉到跟前，翻着白眼打量了我好一阵，又在我的胳膊上拿捏了一会，说，还好，如果再迟点送来，这个娒儿就“单疾”（残疾）了。
　　 接下来，打油佬就开始给我接骨。事先，他把众人招到一旁，背着我嘀咕了一番。我仰躺在琴凳上，父亲按住我的左膀，母亲握住我的右手，阿翠婶抓着我的左脚，香妹把我的右腿抱得紧紧的。众人各就各位后，打油佬一手捏着我的胳膊，一手握着我的左手腕，说，娒娒，阿叔给你接骨了，有点痛，你要熬住哦。我一听，便哭。为了治伤，我被折磨够了，经验告诉我，此番我又要遭受一次五马分尸的罪呀！
　　 香妹嗤地笑道，勇敢点，咱们儿童团员不能哭。
　　 我没理会她，继续哭。
　　 她咕哝道，软骨头，真没用，还冇开始接骨就哭，要是被敌人捉去，不当叛徒才怪。
　　 你才是叛徒？我嚎道，不哭了。
　　 打油佬接骨分三个步骤：一拉直，二上药，三固定。最难熬的是第一步——拉直。大家把我的身体和四肢死死地按在凳子上，然后由打油佬使劲地拉扯，说是要把骨折的部位先拉回到原先的部位。那种剧烈的疼痛，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但听“笃”的一声，又“笃”的一声，一股钻心的疼，疼得我头皮发麻，两眼直冒金星。我拼命挣扎，香妹力小，由她把控的右腿很快就挣脱了出来，我惨叫一声，一脚蹬去，把香妹蹬到在地，自个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胳膊肘上已经上好了药，固定好了夹板，一切结束了。吃过中饭，父母走了，把我留在了小院。打油佬跟我母亲讲，我须留下来在他家里住半个月，说是为了便于观察伤情和换药。
　　
　　 四
　　 清溪口是清溪镇政府的所在地，距那座小院五里地。当年，从清溪口到那座小院就一条小路。现在，左岸的小路犹在，右岸多了一条柏油路。到达清溪口时，我已经知道“清溪公社”的所在了。我的心头一热，建议弃车步行进去。
　　 小路依然弯曲，依然是鹅卵石、碧水，鱼翔浅底，鸟鸣深树。走过一棵千年老樟树，爬上葱茏陡峭的百步岭，就是小路的尽头了。几度夕阳红，小院依旧在。然而，小院变了。与往前比较，小院的四周，多了几幢红砖黛瓦的建筑，大门口竖着一块仙人掌般的巨石，上书“清溪公社”，怀旧感十足。院子显然被大刀阔斧地改造过，比以前更宽敞了，中央添了一喷泉的池塘假山，其间许多奇树异花装缀着。
　　 民宿的女老板以十二分的笑意出现在阳光里。
　　 她身着一袭黑色套装，衬领白如雪，染黄的长发绾起，脖颈粉嫩颀长，款款地从花径那头走来。花径两侧盛开着梦幻般的菊花，紫的，黄的，白的。她的笑容远比那菊花清新妩媚，完全陌生，又仿佛相识。她多大了？二十多？还是三十出头？我猜不出她的年龄。
　　 她笑盈盈地和我握手，彼此相视的瞬间，我大吃一惊。谁能想到呢，在这小路的尽头，竟隐居着这么一个国色天香、气质高雅的花仙子。不知咋的，我的内心莫名地驿动起来。眼前的情景让我迷恋，又让人难以置信，她是谁？她和香妹是什么关系？香妹还在此居住吗？我浮想联翩，有点走神，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个“假如”，握住她的手长久不放，失态了。场面肯定有些尬尴，好在有一个声音恰到好处地传入了耳蜗，将我世俗的灵魂从纷乱的遐想中拉了回来。什么声音，如此神奇？
　　 是水车。这时我听到了“吱吱哑哑”的水车声。哦，是那台我童年见过的大水车，它仍然突兀浪漫地站在悬崖畔，一渠清流哗哗而来，像温柔的手，推着它在不停地旋转，转起了我和香妹那一段朝夕相处的快乐时光。
　　 诗云：“尽觉山中日月长，何心更梦白云乡。”
　　 遥想当年，我在这个小院整整待了十五天。父亲很守时，半个月一到，他就来接我回家。离开小院的那天，我和香妹都哭了，我们舍不得分离。父亲拽着我走，香妹拖着我不让走。大人们看了，哈哈大笑。最后，阿翠婶说，香妹，莫哭莫哭，你如果真的舍不得，就送送你阿亮哥吧。
　　 那天，天是那么的蓝，云朵像泡泡糖在头顶空悠悠地浮着。我和香妹手牵着手，走在开满野花的小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很慢。
　　
　　 五
　　 小路弯来曲去，一路不断地划着问号。我和香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说说笑笑，笑笑说说，难舍难分。
　　 香妹说，阿亮哥，你以后会忘了我们一家人吗？
　　 怎么可能呢！我说。
　　 我说的是真心话。打油佬的接骨术确实名不虚传，到了第二天，我的胳膊肘除了阵阵发痒，便不觉得痛了。打油佬说，痒是正常的，三天后，保不再发痒。果然，第四天一换上新的草药，便不觉痒了，惟伤口处凉丝丝的。身体舒服之后，我就恢复了一个男孩的野性，开始闹起寂寞来。每天，或骑在小院的矮墙上，望着天空的云朵发呆，我在想念家中的亲人和那些流鼻涕的小伙伴们；或立于水车旁，看流水推轮。一日，一条小鱼儿居然随着流水漂来了，它被水车高高地卷到空中，落在小院的南瓜棚上蹦蹦跳跳。这是多么经典的一幕啊，我居然没有欢叫，我感到那鱼儿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此落难受苦。
　　 我的心思，没有逃过香妹的大眼睛。香妹和我同龄，遗憾的是我早她出世十日，不然，我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了。我读书早，认识香妹时，已经是舟浦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而她还在家放羊养兔子。因为她须到清溪口的学校上学，路远，又没伴，阿翠婶要她长得更大些，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
　　 香妹是一个鬼精灵，她见我寂寞，白天便领我到后山放羊。跟她去放羊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们一起去拔兔草、采蘑菇、摘野果，挖竹鞭笋……累了，就坐在草丛里休息。一次，与我们一起上山的小黄狗朝一岩下的阴处狂吠不止。我们过去一看，便见一条米把长的眼镜蛇盘在地上，恐怖的扁头高高昂起，朝小黄狗吐着信子。我说，咱们用石头砸死它。香妹把中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说，不能用石头砸，打蛇得用竹竿打。我问此是何道理？她说，毛竹是蛇儿的舅父，舅父打外甥，天经地义。她说着，就倒水边砍了两杆长长的龙须竹竿，待我们再来到岩下，那蛇早就逃之夭夭了。
　　 夜晚，我俩坐在水车边看星星。她知天文，教我看北斗星群，看牛郎织女星座。她说还会算命。我不信。她就掰着我的手指，瞪着亮闪闪的眼睛给我算命。
　　 她数了一下我指尖上的小纹圈，说，你是大守的命，将来当大官的。我问为何？她说我的双手有九个“雷”（指纹圈）。我说，九个雷就当大守吗？她认真地说，真的，你听过没？我家（母亲）告诉我：一雷富，二雷平平过，三雷红布裤，四雷磨豆腐，五雷磨刀枪，六雷杀姨娘，七雷骑白马，八雷走天下，九雷九、做大守，十雷全、当状元。这应该是一首童谣，可我没听过。我问她的手上有几个雷？她不说。我抓住她的手，数了数，是八个雷。她哭了，说自己的命不好，将来会是一个走天下的叫花子。
　　 这一切，我怎能忘记。
　　 香妹说，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我说，一定的，今后我会常来看你的。
　　 我当时这样说，也是发自肺腑的。然而，我失言了。此后我们再也不曾相见，一别竟是半个世纪。
　　
　　 六
　　 午后，我们告别了昔日的小院，今日的“清溪公社”。年轻美丽的女老板送我们至门口，她说要用私车送我们至清溪口，我拒绝了。我依然坚持步行，我留恋那条小路，我得把它再好好丈量一遍。
　　 此时，我已知道，女老板姓吴，清溪口人。她是一个旅法华侨，两年前返回故乡创办了这家民宿。令人惊讶的是，她竟是香妹的女儿。她告诉我，香妹当年是水江边一带最漂亮的美女，前来求亲者络绎不绝，但她很迟才出嫁，她似乎在默默地等待一个人，那个人又始终没有出现。直到二十八岁，她才嫁给了清溪口的一个华侨子弟。
　　 我问吴老板，你妈妈可曾向你讲起一个叫阿亮的人。
　　 吴老板嫣然一笑，说，没有，我妈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什么叫阿亮的人。她思忖有顷，又说，不过，我妈倒向我提起这样一件事，说小时候，她曾经遇到一个非常聪明的小阿哥，那个小阿哥才八岁，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教会了她拼音。
　　 我听了，不禁泪眼婆娑。这是真的，那时，香妹缠着我，非要我教她读书不可，无奈之下，我只好教她读拼音字母。唉！香妹心里一直记得我，是我把她忘了。我很想对吴老板说，我就是你妈少时候遇到的那个小阿哥，但想想还是作罢。因为，我得知，打油佬已去世多年，阿翠婶仍然健在，九十多岁了，前些日患了重病，香妹夫妇把老人家送到上海治疗去了。我琢磨着，还是等她们回家吧，到时我再去探望。
　　 离开“清溪公社”的时候，我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老泪纵横。阿三问我是咋的了？
　　 我说没咋的，就是这家民宿太美了，今后我要常来常往。
　　 人生似梦，梦似人生。总以为，我和香妹的缘分，注定会像这条小路一样短暂。想不到，世事无常，多少年过去，看似早已到了尽头的前缘又在不经意间得以继续。
　　 命运就是这样神秘，就像这条小路，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大问号，诡异莫测。是福是祸，是喜是悲，或卑微、或高贵，寂寞亦好、繁华也罢，一切都是会改变反转的。不是吗，现在，这里除了那条小路，还有一条柏油路，犹如一条乌龙从院畔逶迤而过。这条路是新修的，它通向层林叠翠的大峡谷，通向山外的世界，一直通向远方的城市。
　　 我想：从此，小路的尽头，再不孤独、荒寒、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