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走进老舍故居的气场里(散文)
一
有的地方,想从记忆的空间里抹掉,不可能!
想来,这应该是一种“气场”,所有错过的,都会一闪而过;所有留下的,都会刻上深痕。
20年前,我和学友宋宏雄先生去了一趟北京东城的丰富胡同“老舍故居”,其情其景,还记忆犹新。有时候,读到与老舍有关的文字,甚至是一些间接的,都会联想到那处故居,偌大的京华,唯惦念一处风光依旧的老地方,我也解释不清理由。
或者是因为在繁华里尚存一点旧色吧?我喜欢怀旧,老舍故居的旧,时时让我的梦里回忆感到温暖,就像熟透了的柿子,软软的。
确认是怀旧的情绪。对,前几天,将当年我和宋学友坐在老舍故居门口的照片翻拍以后发至河北正定中学老宋的微信,他看了,兴奋不已,居然和我夜聊三小时。他口占诗句以表怀念:“当年气场摄我魄,梦游故居抱一人。”
2000年盛夏,我和宋学友走进熏风不畅的北京丰富胡同,左首第一个门口,看着壁上凹进去的“老舍故居”标志,一下子坐在门口的台阶,首先找到的是孩童一般的熟悉记忆,仿佛回到了故乡的家门口,并留下了我们顽皮的影子。我们将随身的书包挂在脖颈子,耷拉在胸前,我掏出面包,咬下一个月牙儿,老宋说,你这样咬一个月牙儿,让我想到老舍的中篇小说《月牙儿》,那个被骗的主人公“月牙儿”最终被送到监狱去“感化”,反省自己的“丑行”,结果,她由衷地感叹道,狱里是个好地方,这个“我”一进来,就不再想出去。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老舍创造了多少令人心酸的社会底层人物形象,他塑造的主人公就是在这样门槛很矮的地方冲出阴霾的天空,成为一个个让我们仰视的可怜的生灵。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形似的咬痕,竟然让我们浮想联翩,重温了老舍作品里的那些故事与画面。有时唤回我们的记忆和灵感的,无需怎样郑重与豪华,哪怕是不起眼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可以长满记忆的苔藓。
苦难涂抹的月牙儿,总是诉说着哀婉。我举着那个咬了一口的面包,不知所言了。
这个胡同外就是北京城的灯市口西街。我们两人似乎一下子穿越到了祥子和虎妞生活的世界。老宋让我做息声静听,他说,祥子的人力车从街西撵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而来,老舍就是站在这个门口,翘望着那个佝偻的身影,转身回到这处小屋,飞笔泼墨。我明白,他和我一样,对老舍文学的崇拜之心,已经羽化为一根轻轻的羽翮,飘忽扑闪在老舍作品的字里行间。这是难以自拔的情感,是同呼吸的体悟。
算算年龄,老舍应该是我们俩的祖辈了。老宋给我描述着这扇还没有推开的老舍故居的门内的情形:老舍从门缝看到了我们这两个顽皮的孩子,嘶哑着声音喊道,北京城里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挖到一把野菜?我们和老宋睁着怪眼看着这位从沧桑走来的世纪老人,不知怎么回答,我们的年龄赶上的是1960年的自然灾害啊,野菜对于苦难的意义胜过饫甘餍肥。而老舍继续说着让我们似懂非懂的话:假若战争没把她饿死,战争也不会伤害她的丈夫。于是,老舍仰望着除去了尘埃的北京城的天空,说此时《正红旗下》……
是啊,在红旗下,我们可以控诉既往,我们更可以展望未来。老舍所表达的是一个中国社会从未有过的现实和真理,当然还有我们可以为之激动的泪花。
二
有时候,无需太多的情境,就可以走进老舍的文学世界,为何?因为他是随着时代脉搏跳动最切近最生动的一个作家,他有着无比广大更有磁性的气场。所以,我们带着虔诚的心,就坐在他的门前,感受着这位文学巨匠的最普通的人性光辉。
中国乃至世界,有太多的文学家,其成就在老舍先生之上的数而非尽,唯有对老舍怀有亲切之情,且可以在他的门下撒野顽皮,这种跨越时空,仍有感召力的情形,太不多见了,其超强的气场,可以把一个黄海之滨的孩子的脚步唤到他的门前,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何,理由太多。
我想起安徒生童话集尾声的一段话:如果你不保留着你的童心,你便不能入上帝的天国。走进老舍的世界,并非是看你认识多少字,能不能读懂他的文学,而是能不能在院落里找到童心和共鸣。因此,我在一个阶段,甚至认为,老舍的作品是童话,是可以让人奔泪的苦难童话,我曾经就几遍看他的《骆驼祥子》而擎泪灯下,苦难也可以和声,童心装下黄连苦,才能品出日子的甜啊。
去参观老舍故居的第二天和导师章熊谈课题,问我昨天(周末)是否对课题做了系统的思考和准备,我说我去看老舍了。老舍,是现代文学的情人,是最富北京色彩的老情人。这是我在北京教育学院进修时的课题导师章熊先生的原话。他说这番话,眼睛闪着光,他和老舍是忘年交,谈到老舍对北京的情怀,反复使用了“情人”这个字眼。那时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我感觉“情人”这个概念只属于老舍和他的对话了。章熊说,老舍在北京的气场很大,他生活的那个胡同的墙壁上不会圈一个圈圈,写一个“拆”字,北京城很大,大到了六环之外,但依然保留着那个胡同,还有那座普通的小院。我们不必捧一卷书翻开某页,枯燥地看一行行介绍文字,而是可以面对那座门楼触目文学源自何处的真实,在那个充满时代烟火味儿的门楣门上,在那个逼仄得只能推着一辆自行车经过的胡同。是啊,我想起老舍故居门上的对联已经被风吹皱,吹裂,红色的纸屑依然窸窣地飞曳于门面上。章熊导师说,每年的春节,总有人要在初一的晨曦里给老舍故居贴上崭新的对联。我问是不是老舍之子舒乙,章熊老师说,连舒乙都纳闷。哦,他的气场,一贯百年,百年啊,一位人民艺术家的灵魂,还是没有在这个胡同的一侧消弭,沉沦……
20年时间里,我通过网络有关老舍故居的微博,关注胡同和故居的变迁。从一则微博看到,2011年曾经对老舍故居做了一次修缮,那张告示就贴在了黑色的门扇上,就像老家街面上贴着村委的告示一样,太真实,太朴素。从另一个微博看到,如今的老舍故居,墨色的街门依然闪亮,我当年席地的位置仍无尘杂,似乎给我留着怀古的站台。北京城是包容的,就像容我十几次进进出出她的怀抱,老舍故居会留存于那条胡同多少年,不好说,但肯定在我的记忆里,在那些热爱这位艺术家的人的记忆里。我相信气场会将岁月的痕迹连贯起来,就像断水的河,一旦降雨,就会连接所有河水,表达着完整的奔流记忆。
我希望那个“拆”字胎死腹中,不再出现。关于北京城,我读过金涛先生的文章《一个人和一个城市的故事》,写的是为了保护北京城,一代建筑大师梁思成所标注的北京古建还出现在西柏坡毛泽东的战略挂图上。(王军著《城记》)我想说的是,没有老舍,文学构筑的北京城就荡然无存了,我们无法看到那个百面世态的“茶馆”,触摸不到源远流长的“四世同堂”的根脉。尤其是,在一个时代过渡到另一个时代的节点上,离开了文学的解说,这个节点是无法插入合适的卯榫的。老舍的文学,正好给这个节点以最完美的描摹,成为一部巡演不衰的时代大戏。
我再看,老舍故居变成了一句诗,诗句平仄于我的唇边,钻进我的心中。翁君认得“山前却是宰臣家”,我道“胡同深处袅暖烟”。
三
我想起读过的林徽因写的《一片阳光》,作为诗人和建筑学家的林徽因曾经醉心于香山多年,看到古刹瓦砾遍地,极度哽咽地叹息这样几个字:“保存文物!”多么迂腐的话啊,也多么吐血的呼吁。老舍故居的保存,是否是她的迂腐和唠叨起了作用呢?我喜欢这样将文化名人连在一起去怀念,并思考着其中的因果逻辑。
我和学友老宋谈得最多的是拆迁的问题,他希望就像他的老家正定古城建那样,完好地保存在冀中平原上,成为时光的见证。如果将丰富胡同这点遗产,作为一段有价值的地皮,拿到拍卖场上叫板,这无异于将传世的字画当作了“纸浆”,被送入粉碎机;将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当作“废铜”来送进冶炼炉。北京城的古都风貌,不仅仅靠什刹海、钟鼓楼、国子监、孔庙、雍和宫、颐和园等旧城格局来支撑,还应该有几处躲在胡同里的灵魂来记忆,不是躲避,而是安居,就像老舍故居,安然于城市心脏处的胡同里,门前不过汽车,屋顶不闪霓虹,世俗的所谓繁华都不敢靠近他。
是啊,于我也算熟稔的街巷,记忆中古朴的模样,多么希望她依然是安然地坐落在岁月的一隅,指示人们怀念的方向,留住一代代人缅怀的脚步,可以让我们的后代,捧着艺术家的著作,看一眼纸页上的铅字,举首再看一眼实景,对上这岁月的痕记。因为到了这个中国最美好的世纪,人们才有心思这样回首既往啊,更应该给美好的时代以丰盈的过往记忆。或许,这正是北京可以持久不衰的最朴素的魅力。是游子,不能拂去旧梦;是外乡人,可以找到一个瞬间的曾经。
老舍故居的室内,我始终感觉有一种普通人生活的隐私,学友宋先生和我观点一样,在门首望望,不敢登堂入室。我们便去抱住院子里的两株柿子树,那种玩兴到了极致,好想爬树的童趣还是不减,我们抱住的同时,扭头相视一笑,意思是与我们现在的年龄有些不符了,但还是想坚持一会这样抱树摔跤的体验,后来我谈到这个感受说,真像10几岁和同伴在红薯地摔跤格斗,只是不想把老舍院子的柿子树摔倒。
老宋所谈颇有深度。他说,凡是古老的城市,对情感都显得很包容,就像我们无比宽厚的老祖母,她极想向每个孩子呈现一个无法探寻净尽的大千世界,尽管她所呈现的世界小到了我们值得发笑,但我们不会惊碎老祖母给我们的世界,因为我们愿意在她的世界里,依偎在祖母慈爱的怀抱里撒娇、啼哭,甚至说出太多无理的要求。像北京的丰富胡同,像老舍院子的柿子树下,仿佛有很多小脚的祖母,让我们看到以后,眼睛都闪动着泪花。老宋说,居然,我们俩找到一个共同的老祖母。
是的,他这番话,让我一下子转过脸,抱树而泣。我也相信,这处充满浓厚人文情怀的小院,是有着博大襟怀的,只要是读过老舍的人,都会在此短暂窒息,然后是情感在煎熬,饮声啜泣,不会去想老舍在那个冷清的早晨悄然去走向太平湖,而是想留住他最慈爱的面容。文学、美学,甚至是真理,可以影响政治的良好走向,但无法抗衡政治,老舍明白这样的真理,带着他钟情的文学,不必抗争,悄然走向沉寂。
柿子树有些倾斜了,学友老宋突发幽思,道,这是一个曾经倾斜的时代的见证。我说,应该走出那片阴霾,天空总是喜欢承载着一轮红日。眼下的柿树,绿盖蔽日,葱翠的叶子,低垂触脸,一股爽爽的凉感,扑面入心。缀于叶间的柿子尚小,就像竖起的一个个绿指头,微笑地指着四合院上空的太阳,说着什么,青涩正需沐浴,阳光不吝,在我们离开的那个秋后一定会变成“丹柿”。在别处见到柿树,我们可能只有“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之感。而在这个院子里,我们可以“睹树怀亲”,我们把两株丹柿看作是老舍夫妇的倩影。当年的老舍夫妇,并未想借着柿树给我们留下什么,但却写下了精彩的故事,不必按照什么版本去解读,只要合乎逻辑,我们都可以围绕柿树随意发挥。这也是我的导师章熊谈及参观老舍故居的看法,他是在给我们提供一个参观思路。
四
我还原了老舍故居“丹柿小院”的亲切场景。
一日,老舍叮嘱来家品茶的好友(根据史料并不知晓是谁),再来时,从西山那捎来树苗,让院子生出绿意,给这夏日的太阳遮上一把伞,于是,每个可以在院子小坐的夜晚,老舍和他的夫人,各自靠着一棵柿树,谈文学,谈北京方言和国文之间的关系,曾经夫妇各执一词,争执不歇。夫人胡絜青女士是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在老舍语言的“雅俗”上,不断交锋,终成别具一格的北京特色文学,一度代表了中国文学的锐点与特色。
柿树也给了老舍夫妇以浓厚的人文人格气场。我曾想,这样身份的夫妻夜聊是什么样子,据说,为两棵柿树,他们还以此为话题,做了很长时间的命名揣测与交流。
柿子是“红”还是“黄”,我母亲曾经说,晚秋时,约在黄昏的档口,太阳那一抹大红也会染透柿子的红,所以她喜欢叫柿子为“红柿”,还有一个理由,此时的柿子是霜后十几天的,所谓“霜红”就是这样来的,就像枫叶经霜绯红的道理一样,但柿子的红若不经过夕阳红的光照,还真不易看得清,总会觉得是红黄相间,其色斑斓。当然,我也很喜欢随和她的说法,赞美从瓷坛里掏出的长了酶霜的柿子也是红的,这样,母亲就会愉悦地多给几个,因为这样才算“儿子与妈一条心,一个眼神”,这是我母亲最生动的话,至今记得。
我穿越了,似乎在树下侧耳聆听老舍夫妇讲两株“丹柿”的故事,真想插嘴,拿出我们家的红柿子跟老舍故居的丹柿比一比,却又怕打断了他们精彩的对话。若如此,他们也不会责怪我这个孩子的无礼吧?静静地听,不能冒昧打扰。而红黄的概念在老舍故居的小院里终于辨认清晰了。
在文人那里,一切风景都会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和名称。这种色系,可能只有“丹”这个古汉语词语可以表达吧?丹,并非一个“红”字可以定夺其色系的。据《说文解字》解,“巴越之赤石也”。丹是一种红土矿物,双名丹砂,俗名朱砂。形状像土,丹砂要开采出来才可使用,有学者认为“丹”字甲骨文外部为矿井形,与“井”字可以通假。由此,人们把红色作为市井之色,故乡之面目,也是有着造字上的依据的。这种石头的颜色并不规范一致,是一种趋向于朱红的杂色系。这一点在文字学里有过比较。如,丹砂的“丹”,则是朱色;而丹桂的“丹”则是橘红色。柿子的颜色无法以朱或黄来定性,聪慧的中国人,便发明了“丹”这个字眼。丹,是红黄相融的色系,也是乡井特有的色彩。我不怪母亲识别颜色的迟钝,这里面包含了多么深刻的学问啊。老舍先生取用夫人的命名,叫居处为“丹柿小院”,我想应该看重的是这种温从院生的寓意吧。于此说来,老舍夫妇植下两株丹柿,是否是想在这小院中从此栽下温暖?历经战乱,旅居海外,委身避祸,新中国成立,老舍从海外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将脚步坚定地转而回到这温暖的小院,表达了他对国家前途的认同感。诗意的名字,让我再看院中老舍的雕塑,感觉这是一位诗人的歌吟。这个名字,还让我感到了一种母性的温暖,我仿佛看见一对颇负盛名的老夫妻,操一口地道的北京腔,在一个秋夜,仰首丹柿,吟出好几个名字,最后是国文水准很高的胡女士胜出。这样的画面,皆因丹柿而成色,好像一开始就注满了母爱的光辉。
一一
中国史学璀璨是他们,还有当今我们敬重人……博学多才一一怀才也
转走,让我的文字星空璀璨璀璨。
多少敬意赞春秋,此星亮在江山峰。寻他一世不得见,今日太阳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