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韵】红皮鞋(小说)
领弟一动不动地盯着姐姐脚上的红色小皮鞋,想等她睡觉脱下时,自己偷偷穿一下。昏暗的夏夜里,领弟的眼睛早已不听使唤,眼皮越来越沉,眸子越来越暗,小孩子怎么斗得过瞌睡虫呢?领弟终是没熬到姐姐脱下红皮鞋,就趴在炕沿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领弟想起昨晚的等待,“骨碌”一下坐起来,见姐姐已经穿上了红皮鞋,正拿着抹布擦着鞋上的小泥点,一边擦一边哼着歌儿。领弟噘噘嘴,轻轻哼了一声,又躺到枕头上,不停绞弄自己的小辫子。
娘挺着大肚子开门进来,见领弟还没起床,大着嗓门喊道:“太阳晒屁股了,赶紧起来吃饭。”领弟不情愿地“哦”了一声,重新坐起来,手上拿衣服,眼睛却一直盯着姐姐脚上的红皮鞋。
“姐……”领弟拖着长声叫道。
“不用这么叫,叫也不给你穿,我是老大,你是老二,老大穿够了,才能轮到老二穿。”姐姐毫不客气地打断领弟的话。
“那你啥时候能穿够啊?”领弟不死心地问。
“等夏天过去,我就穿够了。”姐姐回答。
领弟掰着手指数了十天,风还是那么热,又数了十天,阳光依然火辣辣的,夏天可真长啊。
红皮鞋是姨打工的老板家孩子的,穿小了打算扔掉,姨当宝贝一样收了,让村里人捎回来。在这之前,村里的娃娃还没人见过皮鞋。
皮鞋拿到家,领弟的眼就直了,姐姐也一样。鲜红鲜红的鞋面上,镶着白色的蝴蝶结;又细又长的鞋带上有好几个孔,想系哪个孔,就系哪个;黑色的胶皮底平平整整,穿着一点都不硌脚;鞋底还有特别漂亮的花纹,在土路上走过,留下一串漂亮的脚印;这可比自农村娃娃的船鞋漂亮多了。
自从姐姐穿上了红皮鞋,村里的女孩子都围着姐姐转,都想摸摸姐姐的红皮鞋。姐姐心情好了,才会让她们摸。领弟也每天围着姐姐转,可无论领弟怎么巴结姐姐,姐姐就是一句话,“摸可以,穿不行。”
领弟想找娘,让娘说说姐,给她穿一下鞋,一下就行。娘每天做饭喂猪,还要下地干活,没功夫管这些事,而且,娘说了姐姐也未必听。姐姐一点都不怕娘,娘发脾气时,领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姐姐却该干什么干什么,根本就不在乎。
领弟管娘叫“娘”,姐姐叫“妈”。领弟也想学着姐姐,管娘叫妈,管爹叫爸,娘不允许。听姥姥说,领弟命里克爹娘,才不能叫爸妈的。可是,领弟一张口叫爹娘,姐姐就捂着嘴巴笑个不停,弄得领弟很不自在。
领弟一生下来就被抱到姥姥家,在姥姥家长到七岁,才回到娘身边。领弟还是跟姥姥亲,嘴里心里都常常念着姥姥。见姐姐坐在娘怀里,领弟也想去,可是她不敢,娘跟姥姥不一样,她有点怕娘。
在姥姥家时,领弟每天都是摸着姥姥的乳房睡觉,在娘身边,她就没有这个特权了,娘每天都搂着姐姐睡。有天做了噩梦,领弟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娘怀里,娘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领弟一眼,翻过身去,领弟也愣住了。娘又马上翻回来,拉起领弟的手。娘那奇怪的一眼,让领弟再也没敢往娘怀里伸过手。
不止是娘,在姐姐面前,领弟也是怯怯的。姐姐会背很多唐诗,都是爹教的。领弟一首也不会,她只知道“东杠云彩西杠雨”、“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这样的俗语。为此,姐姐没少笑话她。她想让爹教她背唐诗,爹总是忙,问多了,爹就说:“让你姐教你。”姐姐才不会教她,她知道。
姐姐总说领弟抢走了爸妈,只要爹和娘对领弟好一点,姐姐就不高兴。刚从姥姥家回来那天,娘给领弟夹了一块肉,姐姐就大哭起来,非让娘把肉再夹出来。娘怎么也哄不好姐姐,只好把肉从领弟碗里夹出来放到姐姐碗里。娘跟领弟说:“你懂事,自己夹肉吃啊,别理你姐。”领弟也想哭,但是她忍住了,因为姥姥告诉她,要让着姐姐。姥姥说,姐姐自小在娘身边长大,被娘惯坏了,姥姥还说,娘喜欢懂事的孩子,领弟记住了,她要做懂事的孩子,那样娘才喜欢。领弟就自己夹肉吃。
吃完饭,娘趁着姐不在,偷偷塞给领弟一个大苹果,领弟开心极了。姥姥没说错,娘果然喜欢懂事的孩子。
领弟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就不喜欢她。领弟玩什么,姐姐就抢什么。就像那双红皮鞋,娘本来是让领弟穿的,因为姐姐穿着挤脚。姐姐硬是哭着要穿,娘没办法,只好让领弟等着,说姐姐穿几天再给她。
姐姐穿上红皮鞋,露出的脚面鼓鼓的,像个小馒头。领弟真怕姐姐的小肥脚把红皮鞋撑坏了。好几次,领弟都看到姐姐偷偷脱下红皮鞋揉脚趾。领弟忍不住问:“姐,你是不是挤得脚疼了?”
“才没有。”姐姐连忙穿上鞋。
“没有你揉脚趾头干嘛?一定是挤疼了。”领弟小声嘟囔。
“疼了也不给你穿,哼!”姐姐白了她一眼走了。
领弟每天都要看看红皮鞋,尽管它一直穿在姐姐脚上。有一天,领弟发现,蝴蝶结中间亮晶的钻石丢了;又过几天,鞋带上的小孔豁了;再过几天,鞋尖又踢掉了一块皮子。领弟心疼得直叹气,等到自己穿的时候,红皮鞋得坏成什么样子啊。往田野里望去,玉米绿油油的,黄豆绿油油的,连麦苗都是绿油油的,离夏天过去还早着呢。
领弟不想让姐姐穿着皮鞋上树爬墙,但姐姐不会听她的,就像领弟不喜欢别人叫她领弟,别人也不会听她的。取名领弟的家庭,都希望下一胎生个男孩,领弟不知道妈妈肚子里怀的是不是弟弟。领弟有一个乳名也叫领弟的姑姑,然而姑姑并没有领来弟弟,奶奶又生了招弟、带弟、来弟三个姑姑,最后才生了爹。
爹说,娘肚子里一定是个弟弟。姐姐偷偷说:“姑姑说了,娘肚子扁扁的,肯定又是个妹妹。”
“娘要是生个妹妹也叫招弟吗?”领弟问姐姐。
我哪知道?”姐姐白了一眼说道。
领弟去问娘,娘正在切鸡食,突然放下菜刀朝领弟吼到:“一天天闲话淡话的,滚一边玩去!”姥姥从没大声呵斥过领弟,她吓得躲进空猪圈里,偷偷哭了起来。领弟在空猪圈里铺了一层干草,她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躲在那里,那是她的秘密领地,谁都不知道。
领弟又想姥姥了,每年一放寒暑假,姥爷就赶着大马车来接领弟。现在已经放暑假十多天,领弟把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姥姥还没来。又等了十天,姥姥没来,暑假都快结束了,姥姥还是没来。领弟急得嘴上都起了大泡。娘说,姥姥暑假不会来了,因为舅妈生了弟弟,姥姥哄孙子去了。
领弟问娘:“那寒假时姥姥会来吗?”娘也不知道。领弟又躲进空猪圈里哭了好久。
麦子熟的时候,村长领着当官儿的来家里,要拉着娘去打胎,说娘超生。娘顺着房后的玉米地跑了,爹也跟着跑了,留下领弟和姐姐每天去奶奶家吃饭。奶奶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才没空管她们。娘不在家,姥姥也不来,领弟想娘,也想姥姥,吃过饭就待在空猪圈里,不愿意出来。
过了几天,爹回来了。又过了几天,娘也回来了,还抱回一个粉嫩嫩的弟弟。娘乐得每天坐在炕沿看着弟弟,爹也高兴得合不拢嘴,没事就摸摸弟弟的大耳朵,说大耳朵有福。看到爹娘高兴,领弟也很高兴,只有姐姐不高兴,领弟发现,姐姐也偷偷哭了好几次,因为姐姐眼睛总是红红的。领弟不知道姐姐躲在哪里哭,也不敢问。见姐姐哭,领弟也挺难受。姐姐在家里跟她争,在外面不,谁要是敢欺负她,姐姐马上冲上去。就冲这,领弟心甘情愿做姐姐的小跟班。领弟把攒了好多天的糖剥开往姐姐嘴里塞,哄她开心。姐姐咬了一小口,把一大半留给了领弟,但是姐姐笑了。
领弟光顾着高兴,都快忘了红皮鞋。那天中午,领弟低头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姐,蝴蝶结丢了!”一嗓子吓得正在熟睡的弟弟一个激灵,哇哇大哭起来。弟弟哪都好,就是不爱睡觉,娘总是半夜干活,眼睛也熬得红红的。刚把弟弟哄睡,就被领弟吵醒,娘很是恼火,对着领弟的后背“啪啪”就是两巴掌。领弟懵了,“哇”地一声哭出来。领弟一哭,弟弟哭得更厉害。娘烦躁地指着领弟说:“要哭出去哭,别在屋里头杵着!”说完又转身对姐姐吼道:“你也是,穿鞋不知道加点小心,啥都能丢,咋不把你也丢了?”见娘真动了气,姐姐也不敢说话,拉着领弟出了屋子。
姐俩找遍村子,也没找到蝴蝶结,姐姐坐在木桩上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一见姐姐哭了,领弟也想哭,她拉着姐姐的手说:“姐,丢了就丢了吧,没有蝴蝶结也好看。”听领弟一说,姐姐哭得更厉害了。领弟忍不住,也抹起了眼泪。哭了一会,姐姐抻开领弟的衣服,看娘刚打过的地方。
“哎呀,红了。”姐姐问领弟:“还疼不疼了?”
“不疼,就是……”话还没说完,眼前又浮现娘拧在一块的眉毛,领弟放声大哭,姐姐怎么哄也哄不好。小姐俩就在木桩上坐到天黑,直到爹来找她们回家吃饭。
吃过晚饭,姐姐脱下红皮鞋说对领弟说:“给你穿吧,我穿小了。”
“真的吗?真给我了?”领弟有点不敢相信。
“骗你干啥?我不是说老大穿完老二穿吗?我穿着挤脚,给你了。”姐姐用袖子把红皮鞋擦了又擦,又瞅了半天,最后把鞋放在领弟手中。
“可是,夏天还没过去呢。”领弟捧着红皮鞋,还是不确定。
“给你你就快点穿得了,再啰嗦我可不给你了。”姐姐虎着脸说道。
“穿,我穿!”领弟赶紧穿上红皮鞋,不大不小,正好。领弟高兴得又蹦又跳,跳到一半,领弟突然停下来,惊恐地看了看弟弟。弟弟在娘怀里动了一下,没有醒,更没有哭。领弟缩了缩脖子,慢慢坐回炕沿。安静了一小会,领弟悄悄悠荡起两只小脚,歪头瞅着脚上的红皮鞋,别提多开心了。
“你穿着正好,这回你穿吧。”姐姐看着红皮鞋,抿了抿嘴,别过头去。
娘也低头看了看领弟脚上的红皮鞋,但是娘什么也没说。
灯下,娘拿出严鞋口用的白布,缝了个蝴蝶结,又在蝴蝶结里塞了点棉花,拿出没丢的那只鞋上的蝴蝶结比了又比,最后缝在鞋上。娘拿了两只鞋看了又看。又用袖子擦了擦鞋。拿到眼前看了看,娘又下地拿了抹布,一点一点抹去鞋帮上的灰尘,又拿出爹的红墨水,在鞋尖掉皮的地方涂了又涂,最后把红皮鞋放在领弟枕头旁的地上。鞋子放得有点斜,娘看了一眼躺到枕头上关了灯。过了一会,娘又打开灯,把鞋摆正。
没有蛙鸣,也没有蛐蛐吵闹,夜安静得很。领弟梦中一阵抽噎,娘皱了皱眉,回头一看,领弟眼角蓄了两汪晶莹的泪珠。娘用衣襟轻轻沾去领弟的泪水,捋了捋领弟睡乱的头发,又卷起小背心,看着领弟红红的后背,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老长老长。
一阵风吹来,夹着些许凉意,娘下地关上窗户,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