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迁坟(散文)
一
风刮了一夜,雪下了一宿。
故乡在曙色中醒来时,发现和我一起白头变老了。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旭日依然灿如鲜红的蛋黄,只是旷野上见不到一抹翠绿,而是一片皓色银装。村头那棵千年香樟,从来青枝玉叶不服老,此刻满头霜染,白胡子飘飘的。路下的那条潺潺清溪,失去了往日美妙的嗓音,歌声断断续续且咽咽哑哑。雪气氤氲的水潭上,几只呱呱叫的水鸭子,成了村庄最大牌的沧桑派歌手。我的故乡,进入了另一个境界了。
我起了个大早,往西岭走去。我是苍茫里的一个孤寂的身影。
西岭一个向阳的山坡上,载着我家的祖坟。父亲在世时告诉我,里面住着他爷爷的爷爷,辈份最低的,我都得叫太公头。
日前,图图公来电,他以十万火急的口吻对我说,局长孙,你回趟老家吧,西岭的祖公头们落难了,你来救救他们吧。镇里的父母官林书记也对我说,王局长,你能回趟老家吗?帮助镇里做做你图图公的工作,把你家祖坟移坟的事给落实了。一边是祖宗落难,一边是父母官有请,我不得不从。
镇里要开发新区,造一条大道,路过西岭,我家的祖坟位于路中央,需要挪挪窝。镇里很重视,新窝早就选择好了,是镇里的生态公墓。城镇要建设发展,我支持,不容置疑的。然而,图图公不同意,他一味地跟镇里领导吹胡子瞪眼。他一嫌生态公墓的风水一般,二嫌那公墓档次太低,三担心破了风水会殃及家族。于是,他就发起了倔脾气,顶住不从。他就一句话,哪怕是自个被拉去坐牢杀头,也决不能委屈了老祖宗。
图图公是我宗亲中硕果仅存的一位长辈,八十多岁了,断文认字,略懂文墨,喜欢读书看报,关注时事,平时是个闲事长,而且爱倚老卖老摆架子,脾气特倔犟,人称老驴头。老太公派下人丁兴旺,男男女女近千人,历年来,有关祖宗祖坟的那点事,皆是由他当家做主的,他说一,无人敢说二。我一小辈,在他眼里犹如一小蚍蜉,要撼动他这棵老树,有点儿难。
二
昨夜,在图图公家吃过晚饭,我就开始与他说事。
我先给他贴金。说,阿公,镇里要搞建设,咱们群众要支持,你向来是一个既通情达理,又很有觉悟的人,我想你肯定一定会想得通吧。图图公喜欢给他戴高帽子,把他抬到高处,很容易云里雾里飘然然的。
图图公摘下眼镜,瞪了我一会,嘿嘿道,你小子,想忽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国家要建设,我支持,镇里吗,我懒得理。
镇里就代表国家呀,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说。
怎么可比呢?图图公嗤了一声,国家在哪?国家在北京呢,镇里算个啥,那个林书记不就是邻村老蒙头的小孙子吗,小时候天天挂着一双大鼻涕,蚯蚓似老往嘴里钻,什么东西呀,想拆咱家的祖坟去赚钱,自个吃香的喝辣的,门都没有。
话不能这么讲的,我说,你不是常说英雄不问出处吗?人家现在是书记,是咱们的父母官,要尊重他。
我从包里拿出一条软中华送给他。图图公一看,摇手道,你这烟是哪来的?是那个林家小子托你送我的吧?
我笑而无语。
拿走拿走,你立马给我拿走,图图公挥手沉着脸说,你转告他,他竟敢对我行贿,小心我告他个行贿罪。
我苦笑道,怎么可能呢,人家一个堂堂的镇委书记,犯得上给你一个山野老头行贿吗,烟是我送你的,你不要是吧,我收回。
别,你的我就要,我可不能伤本家小辈的孝心。图图公伸出鸡爪般的手,把烟拿过去,放在脸前闻了闻,说,这烟,就是好,真香。
阿公,对于移坟的事,其他宗亲都是什么态度?有意见吗?我问。
图图公点了一支烟,吸一口,咝一声,鼻孔随之喷出两道烟雾。他得意地说,大孙子,甭提那些宗亲了,咱们这个家族,除了你和我,皆是一些胆小如鼠、寸目鼠光无用的货,你千万别指望他们,告诉你,要是没有我这个“八贤王”顶着,祖坟早就被钩机扒了。
你干嘛要顶着呀,开发新区是大势所趋的大好事哦,你向来深明大义的,这是何必呢?我说。
图图公从椅子上站起,叼着烟,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说,实话告诉你,我做事向来是讲究分寸的,是镇里那些人不地道。他抹一把嘴角的白沫子,接着说,我之所以顶着,道理有三,一是镇里的那班人,太官僚,移坟这么大的事,事先总得找我研究研究吧,想当年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出诸葛亮呐,他们倒好,工作一点都不深入,就叫村干部发个通知,也不问问我的态度如何,像个公仆的样子吗?他们懂不懂群众路线?
这点是他们不对,工作方法太简单了。我说,不过后来林书记不是找你商量好几次了吗?书记都亲自登门了,你还有意见?
做工作要做在前头,他那叫马后炮。图图公说,二则就是那公墓的风水一般般,咱家祖坟的风水都好呀,那可是当年老太公千挑万选的美穴地哦。
你原来不是说那公墓的风水是很好的吗,现在怎么又说那不好了呢?我笑道。前些年,我父母去世,坟墓选在县城的陵园,记得当时图图公跳起来反对,说全天下就是镇里的公墓风水最好了,他的寿坟就埋在那,非叫我把父母安置在那里不可。
图图公语塞。他嘿嘿了几声,说,再则,镇里太不够意思了。我问为何?他答道,他家在生态公墓买了六穴坟墓,因为当初贪便宜,地点选得太偏了,他想借机挪一挪,与祖宗移坟的墓地挨在一起。他喷着吐沫星子说,这要求不过分吧,可镇里就是不同意,说桥是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还说,我想挪,也可以,但须补钱。我问要补交多少钱?他说每穴补交一千元。
我琢磨着,这事不是大问题,主要还是图图公的私心在作祟。我为他点燃一支烟,正色道,阿公,移坟是公事,确实不能掺杂任何私事的。图图公倔劲上来了,说,此事我说了算,不移!事态进入了僵局。蓦地,我灵机一动,装作若有其事,神秘兮兮地跟图图公说,前晚,我梦见了一个胡子雪白的老人,老人对我说,他就是我的老太公。老太公说,他在阴暗的老屋里居住了几百年,早就住腻了,很想到热闹的小区套房里居住,听说最近有了搬迁的机会,高兴极了。
图图公爱做梦,平时凡遇不同意见时,他就老拿梦说事。果然,此招即刻奏效,他一听,便问这是真的吗?我说这就是一个梦,你大可不必去在意。图公说,哦,是这样呀。我贴着他的耳朵说,老太公还对我说,他很想去住新套房了,谁胆敢拦着,他老人家就把谁带走。
图图公听罢,口瞪目呆,脸色霎时发白。他愣了好一会,说,大孙子,移坟的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从图图公家出来,老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我一惊,随之做出一个决定:明早,我得到西岭走一趟。
三
村子离西岭有五里多地。因为起早了,我出门时,村庄仍卧在白被窝里睡觉做梦,眼前白皑皑的,一片银装蜡像的世界。路上积有一层厚厚的白雪,没有遇到一个行人。人走过去,脚下咯吱咯吱地作响,软绵绵的,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像走在沙滩上。
故乡的年纪在渐渐增长,却愈发年轻了。那些粉墙黛瓦的老屋和栉比鳞次的大院,那些在石板路和雪地上追逐玩耍的笑声,全然消失在漫长岁月的风雨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洋房,一条平平坦坦的水泥路。我的心情充满惆怅,乡愁开始泛滥。猛然发现,有人比我还起得更早——寂寞的乡间小路上,有两行深深浅浅的足迹,朝着我的前方往西岭蜿蜒而去。
来到西岭脚下,月亮下班了,太阳出来轮岗。天空上有大片浓云,几缕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闪射下来,慈祥得犹如金色的佛光。那两行脚印仍在延续。走过一座石板桥,就看到了一棵叶已落尽的乌桕树。乌桕树也苍老了,结一树白晶晶的乌桕子无人采撷,徒留遗憾与积雪空悲切。桥下一道淌玉的水,流得比老树更加久远。桥那边的小路畔,一株翠竹被积雪压弯了腰,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走上山岭,翻过一道长满老头松的小山梁,再绕过一个塆,祖坟就进入了视线。
走近,我就看到了一个人。他身着一件深色的羽绒衣,头上白发苍苍,趴在坟坦上跪拜。坟头的石龛里,点着香烛,飘出几缕青烟,袅袅地在倾诉着大地对天空的思念。不用细辨,那人是图图公。
图图公见到我,站起,拍拍膝盖上的残雪,讪笑道,大孙子,昨晚我也梦见老太公了。我问老太公都对他说了些啥?他呵呵道,跟你梦见的差不多,老太公说时代不同了,老祖宗们也向往今天的生活,要住小区,要坐电梯,要住套房,要逛超市,要到花园散步,还须物业服务。他煞有其事地说,老祖宗还讲,移坟时千万不能用钩机去钩,他们会痛的。
我说,这是真心话,老太公就跟你老贴心。
他说,此话不假,我一直在纳闷,你都梦见老太公了,老太公怎么不托梦给我呢?
我说,移坟那天,咱们就亲自动手吧。
他说,必须的,就这么定了。
我在祖坟前虔诚地下跪,对老祖宗们磕了三个响头,并在心里说了三句话:一说老祖宗们好,不孝的孙儿给你们磕头了;二说祖宗们高高兴兴地搬到新家去居住吧,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三说请祖宗们继续保佑子孙后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我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清风袭来,天上云层尽散,碧空如洗,阳光明媚。我惊喜地看到,坟边的一株腊梅悄悄地开放了,红艳艳的,仿佛就像祖宗们满意的笑容,甚是灿烂。
乡下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每往故乡,都会遇到一些事,红白喜事都有,事事都牵动了百姓的心,我就是一个喜欢去读懂乡下事的人,也是一个喜欢“掺和”事的主儿。
拿下图公公,是在情理之中,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只要想个法子给他个台阶,他得赶快溜下来。当然,图公公也不是不讲理的厉害角色,小时候我就知道他,嘴硬心软,支持工作,这四个字是他的口头禅,就是到时候找台阶下的托辞。农村的工作很复杂,强行的命令,往往招致群众的反感,摸透老百姓的心理,才是我们做工作的前提。
图公公的事妥了,我顺便给他一件公干,三喜子的母亲坟也难动,交给图公公,我想一定可以的,他没答应,却是笑嘻嘻地收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