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徽州斗山街(散文)
一
徽州古城,自秦以来,一直是郡、州、府冶之要地。府衙、南谯楼、八脚牌坊、宰相故里等景点,就像穿成了一颗颗璀璨的明珠,光耀古城,行走其间,有一种沉醉在古建博物馆的体验。这些古建博大精深的徽文化的一角,是竖立于繁华大街上的一张亮丽的名片。自邂逅古城,就特别钟情于繁华背后的那条僻静的斗山街。
走过大街,往税务上顶一左拐,一道拱型石门,便进了风情别致的斗山街。五百米的小巷,曾采纳着千年的时光,每块青石板、鹅卵石,每片砖瓦,每一簇石头缝里钻出的苔藓,都凝聚着时光的影像;每一扇门窗都印着岁月的烙痕,镌刻了一代代人的乡愁。踏上斗山街的青石板,就如同手握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徐徐展开,凝重的美,沧桑的味,扑面而来,绕神不去。
这是小城的一角,是历代徽商及官宦人家聚集之地。走进这深邃的时光通道,会更好地领悟这座城所承载的厚重底蕴。
斗山街因傍依斗山而得名。徽商曾云集于此,古民居、古街、古雕、古井、古牌坊于一体的文化图像,就镶嵌在斗山街的两侧,成为徽商特有的符号。典型的徽州民居汪氏家宅,官府门弟杨家大院、古私塾许家厅、世袭商家潘家大院,都是遗存下来的生动图画,走进去,仿佛入了迷宫,每一处都会让人惊奇。千年“蛤蟆”古井、罕见的木盾牌坊——“叶氏贞节坊”等等,更是长卷里的最大亮点,绘着绝不雷同的风情,诉说着不一样的故事。
二
斗山,背依后山,远离新安江。自古建郡以来,水一直困扰着居民。先人打了数口井,均无功告罢。时间到了唐代贞元年间,人们偶然看到一处土坎上常年有一对蛤蟆,便得到了启发。在蛤蟆栖身之处堀井,果然水涌而出。挖了两口井,供人们取水使用,后人为了感念蛤蟆带给人们的福址,取名“蛤蟆井”。斗山与蛤蟆,听听名字就与众不同吧?简单的名字里写着精彩的故事啊,挖井的故事里,更藏着祖先的智慧。
“蛤蟆井”是斗山街精致靓丽的风景线。来到此地,身处幽静,看井四围的砖墙,墙皮早己剥落,石板缝中绿绿的苔藓苍劲绿郁,岁月静静地陷落于此,听不到蛤蟆叫唤,但以前似乎有蛤蟆跳跃,牵动着我们的目光。抬头仰望,风雨在墙壁上涂成了层次分明的墙皮画,随意而真实地写着沧桑。门楼砖雕上盖着的屋瓦,静谧地承着阳光。瓦片间长着小树,枝杈歪斜着,迎风而舞,似在诉说着岁月悠悠的往事。风雨摇曳中,它见证了曾经的时光,也可以说是与时光一起长大。我想,徽州人多么像一粒种子,即便是散落在瓦片间、石缝里,没有土壤的滋养,没有充足的雨水,也要长出根来,蓬勃出枝繁叶茂的大好年华。徽商从一府六县各个乡村蹒跚脚步,历尽艰辛,从萌芽到壮大,写着丰满的成长史,徽商的样子,与这斗山街有着本质的形似。解读斗山街,我总能看到徽商的背影啊。
驻足静立,那石头打造的圆圆的平整的井沿和光洁如玉的井璧,曾映着多少人的影子,井口边已被水桶打磨成不规则的斜孤,岁月之功都集于一只水桶。不禁让我陷入沉思,有多少栖身在此的徽商家眷们,撵着碎步,汲水做饭,为奔波的家人做着平凡的事儿。一群商妇一戏台,三个女人一台戏,各扮各的角色,而戏的台词却是写着艰辛与守望。我仿佛听见那年轻的女人银玲般笑声随风而来,身姿妙曼,貌如桃花,人前的风光,背后的泪水,这些可能是那个时代女人的常态,没有人可以改变啊。这清冽的井水照着影子,顺手理一下那飘逸的发丝,思念着远在他乡的夫君……煎熬的时光,何时是个尽头。岁月如同一炉火不紧不慢地熬着一锅苦药,苦涩伴着滚沸的汤水,就像女人们一直在诉说。我眼前仿佛出现那位“孤姐”的影子。常年没有夫君的消息,目光变得呆滞,蓬着一头散懒的长发,一遍遍地理着衣服,苦难的样子不是在演戏,而是无法改变的痛苦。女人们多么希望落在脚下的阳光可以开口说话,讲讲男人在外面打拼的故事。在期待里,时光慢慢淡去,将幽暗凄迷留给了女人,孤寂追随着她们从青春走向迟暮。在斗山街,推开每一扇门,里面都有好几个凄婉的女人曾经住过,后来的人说,斗山街啊,怨气太重。是的,毫无希望的时代,人的命运只能那样,所谓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戏剧里的一句台词而已。
我看脚下斗山街的光滑的石面突生感慨,这是用女人的泪水洗磨的样子啊。
三
幽深的巷道两边,高高马头墙与流云默默相视,这是代代徽商留下的老房子。房子开着很小的门,看起来那么低调。我几乎走过北京的每一条胡同,熟悉那些民居特点。同样是四合院,院门的低矮和宽敞的大门庭,都显现出古都的磅礡气势,四合院是在逼仄的地界里开凿出一个奢侈的正方空间。而徽商的房子则以天井为中心,内向封闭组合。皆因男人们出门经商,家中妇孺相互守护,如此的设计,可防贼、防盗。而高高的马头墙不仅显示着威武,更可以隔离火灾。在深深的院落里,女人们守着一份安宁,在外经商的男人们少了一份担忧。
这些老屋中,离别的惆怅,在不断上演。总是泪眼婆娑,万般不舍。重复的场面,一样的故事,依然是生动的画面啊。徽州女人在送别夫君的路上,总是走得那么漫长,一唱三叹。幽静的小巷间的石板上清脆的足音,敲打着如诉如泣的节拍。一幅幅难舍难分的场景,总是催人泪下。我想起了徽州女人唱的民谣《十送郎》:
一送郎,送到枕头边。拍拍枕头睡睡添。
二送郎,送到床前面。拍拍床梃坐坐添。
三送郎,送到槛闼(窗户)边。开槛闼看青天;有风有雨快快落,留我郎哥歇夜添。
四送郎,送到房门边。反手摸门闩,顺手摸门闩,摸不着门闩哪一边。
五送郎,送到阁桥头。……
十送情郎,歌词三叠,曲子三叹,真不忍平静地听完,缠绵哀婉,不胜唏嘘,每唱此曲,我眼前便出现了一位倚门翘首的女子,涕零泪目,不知说什么安慰她才合适。商妇送郎君,床头送门外,又从斗山街到渔梁码头,约摸一公里的路,不知走了多久,总嫌路太短,三步一徘徊。难舍难离情丝绵绵,有失魂落魄哀愁,有劝戒忠贞的苦心,亦有对郎哥早日团聚的企盼。
从这条街出发,写着多少徽州男人们背井离乡创天下的开篇。徽州女人只能用不断地相送,来完成她们人生中的一次次分别,其中有多少次是生离死别啊。有的女人从嫁夫第一天起,一生的守望,从一个香娇玉嫩羞答答的女子,等到满脸苍黄,疾病缠身,最后油尽灯枯,含恨而终。
徽州商妇,每天都在续延着无法改变的人生命运——在守望中老去。
四
走进许姓徽商的家里,至今供奉着孔子画像。这里的人们守着道德的法则,永远不越轨不肯改变一点点。画像前面的客厅,石凳石桌犹在,这应该是她们期盼郎君回归诉说心中思念的地方吧。丹桂在院内不知疲倦的生长着,院落格外僻静,树木无言,却刻着沧桑。当年斗山街著名的许家私塾也在这里,不断传承着他们的文化,这种文化里蓄满了泪水。徽州是中国古代传统教育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但这种私塾文化无力改变人的命运。宋元以来,特别是明清时期,除府学、县学之外,这里书院林立,讲会盛行,塾学、义学遍布城乡各地,书屋、文所的痕迹依然清晰,“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民居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读书改变人生,但只能是一个落空的愿望而已。在这里,我仿佛听到先生在教孩子们念着家乡的歌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的歌谣似乎还在响彻: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前世不修今世修,苏杭不生生徽州;十三四岁年少时,告别亲人跑码头。
前世不修来世修,转世还要生徽州;十三四岁年少时,顺着前辈足迹走。
徽州徽州梦徽州,多少牵挂在心头,举头望月数星斗,句句乡音阵阵愁。
徽州徽州好徽州,做个女人空房守,举头望月怜星斗,夜思夫君泪沾袖。
前世不修来世修,转世还要嫁徽州;书香门第也富贵,忠烈孝节美名留。
前世不修来世修,转世还要嫁徽州;多少辛酸多少泪,悲欢荣辱也轮流。
听着歌谣,眼前浮现出群山蜿蜒、峰岚叠嶂的景象。长满苔藓的石桥、潺潺的流水,森严的牌坊、宽绰的祠堂、精致的民居,还有那寄命于商的男人,苦苦等待的女人……画面是丰富的,但都是一个声调,一个色彩。歌谣唱出了他们的生活模样,却不能续写出一个传奇。
徽州商帮的兴起,必然是一波思潮的变革,并有序地传承。徽商的摇蓝,孕育着一代代徽商走向远方。我仿佛听到老师在讲解阳明心学,启迪着这些孩童。
史载,16世纪以后,一种与程朱理学分庭抗礼的新思潮“致良知”阳明心学,悄然兴起在素有“程朱阙里”之誉的徽州,并掀起轩然大波。
与程朱理学不同的是,王学更关注普通庶民的视野和内心,尤其商人、田夫、市民等,都具有“良知”。“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
有一副楹联就很好地说明了斗山街人所尊奉的文化。
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读书是本,耕田是本,营商同样也是本。在“难”与“好”的空间里,人们追求的是一条平坦的路,这就是斗山街的文化。
徽州人的价值观也有鼎盛期,“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这是人生的写真。从16世纪初的明代中叶开始,徽州的崇山峻岭间掀起了一轮又一轮商品经济的狂潮,整个从商之风愈演愈炽,高潮迭起,延续时间长达近四个世纪之久。商业文化,或许是可以改变人生的一条捷径,但这种文化的背后,只有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不是指引,而是无奈。
走进斗山街,我们仿佛穿越了苦难的历史,更多的是带给我一些沉重的思考,斗山街写着辉煌,也刻着深深的痛。无力改变的人们,在夹缝里继续生活,顽强生存,可歌可泣,也值得我们在惊叹之后,多一些深刻的思考。
五
徽商远去了,一如那繁华千年的古徽州,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如同这些小街一样渐渐地被人们遗忘。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黄山市后,古徽州正徐徐从人们视野中淡去。人民日报记者刘辉写文感叹——可惜从此无徽州。我静静地伫立在寂寥的古巷中,天空下起了雨。人们都说雨下在徽州是下对了地方,四方的天井中,落下的雨瀑,一同混合着女人的滚滚热泪,淌成了哀怨的诗。而此时那徽州女人撑着油纸伞,走在这雨巷中,如同戴望舒《雨巷》里的丁香姑娘。她彳亍着,徘徊又彷徨。但这样的形象,我还是喜欢的,因为多来一份崭新的情调和姿态。但愿斗山街这条“雨巷”,走着更多的浪漫的身影,晃着色彩缤纷的花伞。
也许怀旧,更也许抒情,哀婉,哭诉,都应该在斗山街上传唱。不忘过去,是厚重,也是情调,更是对比,想想过去吧,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别说伞下的女人唱得有些造作,对比时光的不同,最容易感受到当下的美好。
如果戴望舒还健在,在如今这徽州的雨巷,那个丁香姑娘还会等他吗?请允许我们走进幽情深思吧。
风雨中,忽然一股扑鼻的茶香飘来,在这苍茫的雨中释放着芬芳、清新,染着斗山街不一样的风味,洗着斗山街的色彩,仿佛又把我的思绪拉回。顺着茶香,远远地瞧见一间茶铺,走进店铺,一位惠心兰质的女人,正弹着古琴。几张桌子上铺着蓝白相间的棉布,让我想起了爷爷盖的清末时期的被子颜色,古朴而端庄。货架上几只远古风味的铜锡罐,亮了我的眼。火炉上正煮着盈香的茶,水汽袅袅,仿佛让我有了走进仿古的空间,到了远古。屋内灯光把台布上的彤柿图案照着格外鲜红,犹如遂道捧出的一枚枚果子,桌子上放着以苔藓为底色的小盆景。情调,在当今徽州女人这里别有境界啊。徽州女人个个是淑女,身上沾着古韵,泛着墨香。女主人笑颜相迎:喝茶吗?这里的茶是海拔1400米向阳尖的滴水香,我家核桃树湾的,自己种的,口味也好。她的介绍每一个华丽的词儿,我很相信。我知道,她所说的地方,终年云雾缭绕,釆茶时万籁俱寂,只有鸟鸣和溪流的律动,山的海拔高才出好茶,这是茶的知识。她店中还有一款古树红茶,也是客人的至爱。边喝茶边听她讲大山里种茶、采茶的故事,她说,她祖上汪福茶铺在上海有上百年历史,而这些老物件都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她指着这些古色古香的茶具说,这些本就应该属于我们斗山街的,放在这里,才是这些茶具的归宿。我从她的身上嗅到了一股深深爱着斗山街的韵味。她的话不俗,尽管言辞朴实,或许只有的人品与性格,就是最好的词句吧。
我的思绪又带回到了久远的历史中,徽茶曾经漂洋过海走向英国,成了英王室的至爱,一道下午茶可以风靡全球,我想,远走海外的茶,有多少是经过徽州女人的纤手加工而成的啊。最普通的劳动者,最多情的徽州女人,他们是徽州的骄傲。
茶煮好了,我静静地品尝了一壶滴水香茶,在一遍又一遍的续水中,茶叶的味道,随着上下蔓姿舞动的茶芽的舒展,越发清香盈口,在升腾而弥漫的香气中,击打着味蕾,无法拒绝的香,我似乎在读书,走进了书香,那些不经意就蹦出的诗句,来不及吟,在心中默念着吧。茶汤渐渐由微涩至苦,由苦而至甘,慢慢品味着,意犹未尽时,回味着唇齿含香的滋味,这意境,多少描述都显得不足。不知不觉中,时光从舌尖溜走了,该起身了。
店内这古朴的风貌,就是这条老街的缩影啊。如今的徽州女人早已走出了凄凉境地,可以开心地摆弄着一壶茶的艰辛与甘冽。日子的美好,写在她的笑容中,也写在世代生活这儿人们的身上。也如同这条街文化底蕴厚重与历史的悠长,全都凝结在这一碗茶中了。
斗山街啊,徽商远去了,而徽商后裔和徽州女人却一直在坚守着,正如这碗茶香气、味道,一直在飘着,融进我们身心,总是越喝越甜,越品越入味,越闻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