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父亲活在京剧的唱词里(散文)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逝世六年。用什么可以祭奠怀念我的父亲呢?我想,只有他喜爱的京剧,父亲一直活在那些唱词里,于是,我就先写一段唱词,来给父亲听——
又是一年春来早,音容笑貌转不休。几多思念天地里,三盏清酒日月收。
伟大横铺山河地,痴容常驻春夏秋。掬得春风缱绻去,满怀思念上月钩。
一
2013年的春来得特别早,梅在二月初就散开了美丽的裙裾。北方的天空依然有白雪在飘,雪梅相映,衬出北国与别地有着不一样的风情。红对联映着一张张笑脸,爆竹的纸屑点缀着大地,与白雪媲美。在这烟火璀璨的天空里,不时传来喜鹊的鸣叫,歌喉引来百鸟朝凤,各种鸟类喜悦无限地登上了春的舞台。孩子们按捺不住喜悦,手中的炮竹抛向天空炫彩,这美丽的春,苏醒不仅仅是人类、鸟类,还有泛绿的树木,白杨在孕育,有了孢身,它苏醒了,激动的大地开始舒展着腰身,春到来,万物沸腾了。
一条千年流淌着的松花江,唱着动听的歌谣,我在与它并肩而行,江的一岸雾凇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退却了凌波仙子的娇姿,欣喜中我注目痴看,寻找我爱恋的梦乡,不由得赞叹起来,啊!多好的雾凇美景,宛若人间仙境。
二
万般好的景色也挡不住回家的脚步,我到了父亲门前,远远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早就站在门外等我,我疾步来到他的身边,充满歉意地说:“让您老受冷了,我们快进屋吧,爸爸,新年好。”
说完我环住父亲一同向屋里走去。弟妹笑着说:“爸爸不知出去了多少趟等你们到来,跟他讲你们很快就会来到,这大正月里您老不要冻着自己,爸爸不听,非要出去接你们,二姐是不快到了?姐。”用不着说,我就知道这是爸爸多年的习惯,不然,他不放心我们儿女。
“小婕,我不冷,你不用担心,你给爸爸买来这厚厚羽绒服暖着那,我不冷。”
父亲说完,脸上荡起幸福的笑。我忙着给弟妹拜年,想让爸爸也歇会。
爸爸早已把自己的房门推开,回头对我说:“冷了吧,我给你倒茶。喝杯暖暖身,你妹子她还没来,你坐下,爸爸唱歌给你听,咱们慢慢等她。”
进得屋来坐在爸爸床上,满脸欢喜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没容我开口点歌他就高兴地唱了起来。
“正月十五庙门开,大鬼小鬼都进来。五殿阎君堂上座,威风凛凛多煞风。
一阵阵阴风沙沙地刮,凄凄惨惨有音声。殿前跪倒伶俐女,娇音啼哭凄凄容。
叫一声,我主爷儿您听真,您让奴托生女儿,奴我不应,若变驴马奴我都愿意。
要让奴我再托生女来,奴我就是下到那十八层地狱,也是不?”
“爸爸……”
突起的一声爸爸,爸爸的歌声被打断。他直楞楞看向我说,“你不爱听这首?”
“爸爸,今儿是大年初二,又是我的生日……您老唱这鬼呀神的,它……它多不吉利!”
“姑娘,我再换一首,听什么,京剧还是通俗歌曲?”
“爸爸,您老唱什么我都爱听。你唱,我合,咱们就唱《千里送京娘》,唱‘柳叶青又青’吧。”
“好,姑娘,你一来我就高兴,不知爸爸正想你?今儿见你来高兴,没有多想,随口就唱了起来,对不起,姑娘,今是你生日,吃鸡蛋没有?我女婿没给你煮?爸爸我现在就给你煮去,吃完我再给你唱歌听。”
一句句关怀话,直抵心窝儿,我掩着眼泪忙忙答道,“爸爸,吃了。”
“湛蓝,我正想你们姐妹二人,这长长的一个月没看见你们姐妹二人的影……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不想了,姑娘,我给你唱歌听。”
再次,我的眼泪在心中澎湃起来,眸中雾起纷纷,冬日里,顿时有春风闯入,那是父亲的爱,还有他痴痴的思女情怀。爸爸的歌声已起,如春风,爱抚得我周身温暖起来,不约而同,我跟随着父亲的歌声唱了起来。
“柳叶清又清,妹坐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举鞭策马动妹心。”
吱扭,一声门响,涌进一声声喜悦的呼唤,“爸爸,爸爸,新年好。啊!姐姐早到了,姐姐,新年好!爸爸,我在门外就听见了你和姐姐的歌声,爸爸你真偏心,又在给姐姐唱歌,不给我唱,竟给我讲经商之道,怎样管理好饭店。姐,爸爸都给你唱了什么歌?我也要听。”
“春慧,听什么?爸爸这就给你唱,姐姐都听了一段了,说,听歌曲还是京剧?”
妹妹笑笑说,“我不懂京剧,咿咿呀呀地我又听不懂,听你给妈妈唱的那首歌吧,《五月的风》。”爸爸高兴地唱起来,妹妹则小声对我说,“姐,适才爸爸给你唱了那首歌曲,一会我让爸爸重唱给我听。”
我笑着对妹妹说:“妹妹也喜欢军歌?”
“姐,哪一首军歌?爸爸的军歌原来我都会,可是年年在外奔波,也不像你爱写文章,我早都不记得了,一会我让爸爸重唱,学会了,好教给我的孙女听,这是红色歌曲,尤为珍贵哦。”
父亲笑着对妹妹说:“还听什么?我再唱给你听?”妹妹连忙说,“不急,您老歇一会,休息好了再唱。爸爸适才给姐姐唱的军歌它叫什么名字?看我能不能把它唱全。”
我站起身,给妹妹斟满了一杯茶,递到妹妹手中,此时的父亲没有了笑颜,闷闷不乐着说,不是军歌。
“啊!姐姐你蒙我?爸爸唱得是,《阎罗升堂》?不是军歌,爸爸,我要听《阎罗升堂》,这有意思,够刺激,爸爸你从前怎么没给我唱过?您老快唱快唱,好刺激,我要听,我要听,爸爸你快唱。”
“不唱,你姐说,新正大月,不要唱这,不吉利。”
妹妹不依不饶:“姐姐迷信,我不是,你唱,我要听。”
我和姐妹们重新回到了可以撒娇的童年,毫无掩饰,不加雕琢,尽情表达着对爸爸的爱。
三
一曲哀怨、悲凉的烟花女,她那悲惨一生在父亲的歌声中一幕一幕在我们姐妹眼前走过,父亲用深情演绎着剧中人的苦难,父亲的歌声停下,一曲悲惨的《阎罗升堂》也落下帷幕,我们姐妹感受着歌声里的真实。
《阎罗升堂》,这个故事被父亲的歌声演绎得缠缠绵绵,淋漓尽致,妹妹突然说,姐,你写什么样题材我看都行,能不能写成剧本?
一句惊醒梦中人,我的创作激情也被点燃。
我连忙把我设计的剧本思路告诉爸爸,并和爸爸谈起了剧情的细节:“爸爸你看那个恶霸、恶少,我是用小生,还是老生?”
“湛蓝,为了激起看戏人的情感,你不能用小生,小生他懂得怜香惜玉,也不能用老生,老生多半是善良儒雅之身,我……我看就用花脸、丑角,怎么样?花脸也不是一般的花脸,是三花脸,唱腔我歇一会唱给你听,你好找找灵感,把恶霸的可恨写出来,别的就好说了,你读过书,如老鸨、丫鬟、小姐、王孙公子,你是知道的,他们心里活动与他们的行为,各不相同。你没经历过旧社会,那些有钱人把烟花女子们不当人看待,你要写出他们的悲惨,要的是有血有肉。
“湛蓝,你明白吗,我刚才所讲的意思吗?你要是写剧本,我就要你下笔有这种效果。你们不知道,爸爸我一想起旧社会,就是一肚子气,我都九十六了,从旧社会走来,懂得贫苦人的生活。大过年说这些干什么?来来来,我再唱军歌给你姐俩听,还是共产党好,毛主席好,社会主义好。”爸爸沉浸在苦痛里,似乎他已经走进了戏剧的真实里。
父亲说着说着,又唱起歌来,我递上茶水让父亲润润喉,他没有接,反而继续唱起来。
激动的场景,爱国情怀,我和妹妹也和着拍儿唱起来,父女三人陶醉在歌声里。
行行的长列,高唱着战歌,一步步的走着,一步步的走着。
我没爬过山坡,我们趟过大河,左手儿扶着炮,右手儿牵着骡,驼粮的毛驴摇着它的长耳朵。
叮叮那个啷个啷,唉咳咳哟,唉咳唉咳哟,叮叮那个啷个啷。
炮声在啸战马在叫,战士战士们的心哪,战士战士们的心在跳……
爸爸敲击着桌子,就像听到马蹄声阵阵;我和妹妹站起,就把父亲跟前当作了舞台,手拉着手,跳着舞,将军歌的旋律推向高潮。
四
我的心被父亲的歌声点燃,热血沸腾,我再看向父亲时,他早已不仅仅我的父亲了,他是一个无畏的战士。他是从朝鲜战场上把敌人打出三八线的志愿军战士,他走过凯旋门,身披彩虹。此时的父亲再不是身体矮小,双眼迷蒙,老老苍苍。以往的岁月在我的眼前拉开了帷幕,军功章正一枚一枚别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慢慢躺下身对我们说,“你们姐俩聊,我休息一会再给你们唱歌听。”他累了,想着父亲的经历,战火纷飞里,父亲曾经是冲锋陷阵的一员,我在心中给躺下休息的父亲行一个军礼。
望着老父亲,我们姐俩的眼圈红了,妹妹坐到了爸爸身边依偎着,他的一只手被妹妹紧紧握住,我也上了床,坐在爸爸身边,慢慢把爸爸另一只手放进了自己怀里,一股股温暖传遍我的全身。妹妹看向了我喃喃地说:“姐姐,对不起,我回家的时间太少,是你和哥哥……”妹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含着眼泪望向妹妹说,“不要这样,看,我们的爸爸他有多好,是哥哥弟弟们围前围后地照顾,你不要担心,好好发展你的事业,你好了,也是对爸爸的慰藉。”
“姐姐……有姐姐真好。大事小情都被你和哥哥担着,我放心了。姐,还有一事求你。”
“你这哪里话,咱姐妹说什么求,有什么事你快说,是钱,你需要多少?”
“不是,我让你给我算算,我今年的财运如何?我想再开一家大的饭店,一定得去祝贺,也帮妹妹忙活一阵子开业的事。”
爸爸又坐起身来,挣脱了我们姐妹二人的簇拥,满脸儿都是笑,整个人更精神了,就像一个学者,正在他的讲台上给他的爱徒上课一样,比比划划起来。
“湛蓝,来,我给你唱青衣,主角是姑娘,你就用青衣,这青衣是分好多种,有彩旦、刀马花旦、旦角,旦、旦角就是青衣。来我给你唱,《霸王别姬》,好吗?”
“湛蓝,霸王别姬,她讲究个调板哀怨婉转,凄凄动腹,这个青楼女子用它最合适。老鸨妈妈是老旦,丫鬟也是旦角。湛蓝,还有,京剧里的,唱念做打,你的剧本没有武生,剧本就好写,我知道我的姑娘一定能写成,来我给你唱,唱西皮摇板,这西皮摇板多半是用在悲哀时唱,我唱给你听。”
“爸爸,那欢快、喜悦的青衣唱调又是怎样?如小生、老生应用那些板调?”
“那好,我们先说说,这京剧的板和调,它分许多种类。”
“爸爸,爸爸你快停下停下,姐姐你去拿笔纸记下来,留存起来好写剧本。”我连忙去找笔和纸,爸爸给我上起课来了。
五
“姑娘,这主角分,正旦、旦、丑旦、正小生、小生、丑角,丑角就是人们常说的三花脸儿,这唱腔那就多了去,不同情感中有不同的调板,如,娃娃调,唱词也儿化……”
“爸爸我知道,从字面意义上讲是小孩子演唱的曲调、板儿。”
“春慧,说对了,还有四平调,春慧,可你在字面上就不好理解分析了,四平什么意思?调又是什么?”
“爸爸你偏心来考我啊,就是姐姐,她也不知!”
“不,姐姐她知,每每给她演唱时我都对给她讲。你听着,别打岔,湛蓝,你在记吗?听好、记清。”
“在记,爸爸您往下讲。”
“南梆子、高拨子,这是青衣在喜致惑燃情时用的板调。”
“那悲情、离别时用什么板调?”
爸爸看着妹妹再度提问,他讲述起来,西皮散版诉悲情,西皮摇板说心事,则南棒子原板是讲述重逢相见,各种调门都有细微的区别。
“爸爸,西皮流水是什么意思?”爸爸走下床,郑重地说,“这西皮流水,听起来很舒服,比如,青蛇白蛇游杭州西湖得遇许仙公子时用的就是西皮流水的对唱,听着,你姐俩别再捣乱,爸爸我唱给你们听。”
“雨过天晴湖山如洗,姑娘,好听吗,这流水扳它有多美?湖山如洗。”我随着爸爸的演唱两手打起了拍子,爸爸更高兴了,双眼来回看着我们姐妹二人,唱词之间,不忘叮嘱:“春慧,你也学着姐姐双手做数板拍击。”
“清风习习透罗衣。”
突然,爸爸停顿了一时,换成了小生嗓,又唱了起来。
“真乃是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许久许久我姐妹被父亲的真情演唱所打动,也许是父亲累了,我怀着感激之情再看向父亲时,另一出美剧游西湖,白素贞、许仙被父亲演活了,一身两角,我、身不由己的效着着父亲唱了起来,雨过天晴湖山如洗,清风习习透罗衣。
好个灵巧的妹妹,她她她,她竟然接上了我的唱词,真乃是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父亲!父亲他笑了,笑的是那样灿烂那个甜,有慰语在室中流传,“好了好了,听着你们姐妹二人的演唱,国粹、国粹有了发展流传,姑娘们,你们知道吗?这国粹他流传了多少年?”
“爸爸我知道,梅兰芳那年。”
“不,春慧,是徽班进京,应是二百年之多。京剧名字有,《打渔杀家》《五家坡》《将相和》啊!还有还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玉堂春》《文昭关》……”
我怕爸爸数累了,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急忙忙说,“爸爸,我知道这文昭关,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他的唱真是好听,惊魂,但不好唱。爸爸我爱听,《凤还巢》《霸王别姬》,还有《锁麟囊》。”
“姐姐,写作剧本的三大要素你一定要掌握,不懂时问问爸爸,你有多好的创作环境,真是羡慕。”听着妹妹对我写剧本的关心,我笑着看向了妹妹,在心里说,京剧我早就热爱,他不同别的写作手法,有一定的难度,但我不怕,谁让我热爱她。
父亲太累了,在我与他回忆京剧剧名时,上床躺倒,听着我们姐妹聊天,满面红光,一会睁眼看看这个,一会闭眼不知想什么在微笑,是我们姐妹二人的到来,他显得精神了,我看了看手机,眼看就要三个小时了,爸爸得休息一会了。于是我笑着对妹妹说,“你年前的生意还好吗?看看我们姐妹分多聚少,真是想你。爸爸的生活你不用挂念,有我和哥哥弟弟们。”我想转移说话的注意力,让爸爸休息一会。
“湛蓝,我给你讲到到哪里了,我怎么就睡着了,心想,躺一会,休息休息,再给你们姐俩唱,老了老了。湛蓝,你要写好剧本,一定用真心,用真心做好每一件事……”爸爸不放心,又开始叮嘱我。天下的父母心,总为儿女操。
这些,已经成为我的含义,每当想起父亲,这些情境仿佛鲜活起来,难忘父亲,也感觉父亲能够在歌唱里度过晚年,也算是幸福的。
在父亲离世的三年以后,我终于写好了,《愤冥台》是完本在春节的前夕。那日发表,我站在月下,遥望着月亮,深深说道:“父亲父亲,我终于完成了你的心愿,听我给你唱,唱白雪嫣,她是剧中主角,索命一段,很精彩,爸爸,你听听吧:
白雪嫣:(念)恶贼子!晚了!
(西皮流水)死到临头方醒悟?你殒我命有此思……你你!你!枉人伦?是男儿?不战沙场关中死!却为眠花柳下缠,你生为何用?趁早做鬼……
牛头:(西皮流水)重枷锁,锁锁紧扣锁罪魂。”
在父亲的熏陶和鼓励下,我先后写作了京剧剧本17部,现正起草剧本《两世姻缘》,天堂里的父亲,此时我闻着您的笑声,依然欢快;我每完成一部剧本,你都要搬出那根箫,你说要为我调好曲子伴奏。
2021年1月31日完稿

润笔有千秋,美意文上拔!多少感味意,痴画杨柳发。
小文一怀念,待亲镜中花。只有思念起,长路无有涯。
再温春风卷,东篱好个家,兄弟姐妹紧,采菊你我她。
秀笔人间事,谁人赞圣家,今留诗一首,愿进史册匣。
而陶醉其间的父亲,一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兵,生活何尝不是一出大戏呢!
看过老师大作,才知老师出口成诗,底蕴深厚与家庭环境熏陶有一定关系。老人年的喜好在您身上得到继承和发展,也可告慰天堂里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