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如此固执的活着
　　
　　 矿石，总顽固不化
　　 需要一双双粗糙的手掌
　　 从岩层里掘出来
　　 精筛，细选
　　 才显露生命的本色
　　
　　 这是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的气概
　　 在岁月的深处
　　 有时，一座矿山也有它们的
　　 执拗
　　
　　 我热爱着它们，尽管沉默
　　 无言的，也是最重的
　　 在采场
　　 彼此珍惜，又彼此祝福
　　
　　 它们，在某一个清晨
　　 揭开迷雾的帷幕
　　 下山，又聚义
　　 当再次遇见，就像再一次重逢
　　 加速着心跳
　　
　　 时光，一闪念，就是背叛
　　 但它们，还表现着热忱的友爱
　　 所以，心向处，心神往
　　
　　 它们，一定会替我活着
　　 在茂盛青春写下的座右铭
　　 滚烫，炙热，如火把，又如旗
　　
　　 我还在采场，整理它们
　　 秩序的，想家了
　　 让它们如大雁，一字排开
　　
　　 三十、深冬的大地
　　
　　 一根枯枝。在野外，它横在我的眼前
　　 一棵树珍藏起了绿色
　　 但，我不悲伤
　　
　　 冬天总靠得我太近，刺骨的冷
　　 风一遍遍演习
　　 是的，在冬天，风就像凛冽的刀子
　　
　　 走在路上，不想去访友，也不想去逛逛集市
　　 阳光有些冗余
　　 其实，此刻，阳光给了我更多的孤独
　　
　　 只是走走。遇见的，未遇见的一些事物
　　 倘若美好，一定会惦记
　　 甚至，在某一个夜晚，既使隔了经年
　　 也会翻箱倒柜的寻找出来
　　
　　 但此刻，只有一根枯枝，在从高处摔下时
　　 我听到了它的清脆：疼
　　 又似乎大地也给了回应
　　
　　 有些隐约，却分明给了我忐忑
　　
　　 三十一、南华寺
　　
　　 这个清晨，把月亮收了下来
　　 要是没有风
　　 会是多么的安静
　　
　　 一棵菩提树跟另一棵菩提树问候
　　 呵出了风
　　 却摇曳一个少女的长裙
　　
　　 一个少女也可以打破清晨的宁静
　　 在地上，几只鸽子，眉目传情
　　 她撕碎了一小片面包
　　 算是布施
　　
　　 走几级台阶，穿过一个走廊
　　 有木鱼，余音悦耳
　　 一个清晨，在诵经中祈祷，还是忐忑着几分不安
　　
　　 在九龙泉，读碑文
　　 一长串的历史，已是过眼烟云
　　 不必刻意的揣摩
　　 几个香客往泉眼里抛钱币，为缩短命途的颠沛流离
　　
　　 折一个身，返回就是重生
　　 一只从池子爬上岸的龟，驮来几片阳光
　　 络绎不绝的叫卖吆喝声，从大门灌了进来
　　 只得匆忙逃离
　　
　　 三十二、车过南华
　　
　　 且听一声晨钟，一记暮鼓
　　
　　 想到的诺言没有许下
　　 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假如一件袈裟，披在你身上
　　 是入世，还是出世
　　
　　 所以，守口如瓶
　　 看络绎不绝的香客虔诚的俯首
　　 进入大雄宝殿朝拜
　　 殊不知，朝圣的只是一段云烟般的历史
　　
　　 时光一个趔趄，你穿越到了天宝元年
　　 菩提，不是树
　　 明镜，亦非台
　　 只有空空，只有山风徐徐
　　
　　 徐徐山风，没趁一柱香的功夫
　　 车已过南华
　　 在一块矗立的大理石上面，赫然隽刻着：
　　 大宝山矿欢迎你
　　
　　 你肃然起敬：
　　 好呀，大宝山
　　 彼此默契
　　 总是，心有灵犀
　　
　　 三十三、从六月开始
　　
　　 馒头，白花花的馒头
　　 从六月开始
　　 在采场
　　 那些矿石
　　
　　 白花花的馒头，喂大了胃
　　 却挤干瘪了岁月
　　 瘪的就像下垂的乳房
　　
　　 所以，从六月开始清算
　　 一笔，一笔的
　　 在咸的不能再咸的汗水里
　　 一座矿山的繁荣
　　 竟是如此泡大的
　　
　　 从六月开始
　　 每一声蝉鸣都不单调，枯寂
　　 而是，满满的活力
　　 在采场对面的那一片树林
　　
　　 偶尔有风
　　 吹不散的思念给了一枚锃亮的潜孔钻头
　　 向下，向下
　　 走向崇高的反延长线，总可以捕获
　　 一长串的尖叫，和惊喜
　　
　　 从六月开始
　　 采场就是一个偌大的蒸笼
　　 但我要说：
　　 太阳，刚好
　　
　　 三十四、清晨的仪式
　　
　　 清晨。喂狗。打开车间每一扇大门
　　 扫地
　　 阳光，多么的简单
　　 一线，又一线。从樟树的枝叶间给大地
　　 牵了下来
　　
　　 我热爱每一个清晨。热爱它的干净，整洁
　　 也热爱它的明睸，灿烂
　　 简单的热爱，忙忙碌碌
　　 也是一种朴素的幸福
　　
　　 如此的幸福，微小，却很盛大
　　 沙，沙，沙……简单的节拍
　　 有了阳光的味道
　　
　　 热爱这样的清晨，一扫帚
　　 一扫帚的
　　 把积淀的往事也扫单薄了
　　 只有一颗心的清澈
　　 还从善如流
　　
　　 是的。在从善如流的日子
　　 打破宁静，又归复于宁静
　　 就像坐等，花落，花开
　　
　　 三十五、风吹
　　
　　 风，吹了一晚
　　 吹白了山脚下芦苇的头发
　　
　　 没有谁在意
　　 我的头发也白了
　　 对于一个经年在山上的人
　　 什么样的风没把我吹歪
　　
　　 风，一直吹，在山上
　　 卷起黄土里的沙砾
　　 打在脸庞
　　 硬生生的痛
　　
　　 是风把苦吹远了，把艰涩的往事打碎，掩埋
　　 留下的回忆，在嘴角才可以抿
　　 一笑。尽管很淡，很浅，只有一窝
　　
　　 风，不停的吹。面对嶙峋的石头
　　 陡峭的岩壁
　　 猛烈的，冒险的吹
　　 可，当它吹到我的脊背，却弱了
　　 那么无力
　　
　　 风，拐了个弯。吹过采场
　　 吹过山那边的白桦林
　　 一直向前，再向前
　　 是别人的城市，和村庄
　　
　　 但我相信
　　 当它吹进大海，溅起的浪花
　　 一朵朵，都是云里的彩虹
　　
　　 三十六、大雪
　　
　　 大雪。阳光融融
　　 并没有喝退寒冷
　　 我在采场。一些石头披着薄薄的
　　 霜
　　 像是纪念这一个日子
　　
　　 澄澈无边的雪
　　 没有城府的雪
　　 在某一个时刻，热闹的纷飞下来
　　 如满树梨花
　　
　　 充满恩慈的雪
　　 了无牵挂的雪
　　 在某一个时刻，隆重地飘落下来
　　 压弯了的树枝，庄严，肃穆
　　
　　 在某一个时刻，虔诚的感谢雪
　　 而大雪没有雪。大雪，只有阳光
　　 一片又一片，在石头与石头之间
　　 记忆与记忆之间
　　 一头金色的豹子在抖动全身的毛发
　　
　　 感谢雪。感谢雪的怜悯，友善和公正
　　 感谢雪的号召
　　 尽管，大雪无雪
　　 一台装载机车的臂弯却掖着一个矿山的春天
　　
　　 三十七、愤怒的石头
　　
　　 今晨。采场上，每一块石头都很愤怒
　　 1213，关于这一个日子的耻辱
　　 就像工装上沾了黄泥，油渍
　　 一洗再洗，洗了又洗
　　 总也洗不干净
　　
　　 又想到一位老矿工。说小日本来矿山
　　 想买走炼过的滚雪球般碌碌圆的矿渣
　　 “不卖，出再多钱也不卖。”
　　
　　 当时，矿山还是水深火热
　　 穷得叮当响
　　 可，为了矿工的尊严
　　 挺得起腰杆子
　　 “不卖！”
　　 “就是不卖！”
　　
　　 饿不死的硬汉子
　　 从彻夜寒冷的冬季
　　 走出了一个个矿山明睸的春天
　　 这是何等的气魂
　　
　　 1213，如果是123，说干就干
　　 属于吭唷派的矿工
　　 从肩挑膀扛到今天的智能化开采
　　 一座矿山的崛起就是祖国一块小小的版图
　　
　　 每一块矿山都很愤怒，恨自己长不出一双翅膀
　　 飞进每一座炼钢炉
　　 脱胎换骨
　　 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唱响新时代
　　
　　 三十八、与石头书
　　
　　 每一块石头各有独特的秉性
　　 就像旅途中的人
　　 尘世间的冷暖，我一直关注着
　　 就像面对每一块石头，自己毫无保留
　　
　　 身在采场，挥汗如雨的采场
　　 十几年了
　　 竟没有一丝厌倦
　　
　　 不说热爱。整理石头
　　 也是一个虚心向学的过程
　　 “嘘，小声点”
　　 喜欢安静的石头有时也会嚷嚷，奔走向告
　　
　　 矿山的春天就是给石头赶鸭子上架般的急救章
　　 滚烫的词语烫“红”的
　　 在筛分机里
　　 辨认出命运的窄门，向左，向右
　　 理想，也很现实主义
　　
　　 品位的调配，同舟共济
　　 “嗨，兄弟，拉我一把”
　　 多风雨的矿山也风调雨顺了
　　
　　 三十九、夜
　　
　　 鸟归巢。在不远的林子里
　　 风怀着仇恨，拼命的往山上吹
　　 采场上的石头竖起尖锐的耳朵
　　
　　 只要不听见风的哽咽
　　 我就不会想起泪水
　　 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站着
　　 家属区拔亮了几只灯盏
　　
　　 餐桌前的课堂就是矿山的见闻
　　 如果，提到我
　　 不要说：一个少年，整理石头
　　 把自己也整理的面黄肌瘦
　　
　　 要知道：站在石头之间
　　 如果，我肥头大耳
　　 一定会占了某块石头的位置
　　 很不公平
　　
　　 夜，掩埋着什么。譬如：往事，和阴影
　　 又会纠缠着什么。譬如：给思念抬高的潮水，以及紫丁香花的芬芳
　　
　　 我只着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
　　 等着一个人来撬动
　　
　　 四十、爆破工
　　
　　 他们爆出的每日新闻
　　 滚烫的
　　 发表在矿山的版面
　　
　　 装药，埋雷，引爆
　　 每一个细节
　　 充满恐惧，害怕，惊慌
　　 但不能失措
　　
　　 冷静。冷静。死神虎视眈眈
　　 隔壁观火状
　　 所以，小心，再小心，步步为营
　　 精，准，狠的，像一次次格斗
　　
　　 釆场上，他们一定热爱摇滚
　　 唱着：光辉岁月
　　 让我想起曼得拉
　　
　　 火热的青春也会引爆，一次，又一次
　　 都是响亮的回答
　　 祖国庄重且严峻的提问
　　
　　 四十一、在山的那边
　　
　　 是：石头
　　 云朵里的也是。白的石头，黑的石头，蓝的石头，紫的石头
　　 一个矿工的眼里
　　 满是石头
　　
　　 时光凝固是石头，碎了也是石头
　　 所以，每个人都携带着一块石头奔跑
　　 或者，向山上推着一块石头
　　
　　 等征服了这一座山
　　 如果，不埋于山下
　　 一个矿工，可以选择的唯一，宿命的：开采
　　
　　 在山的那边，一定有一座不长草的山
　　 一定有一座鸟不拉屎的山
　　 一定有一座风啸啸怒扫黄沙的山
　　
　　 为了不凭空的想像，我一直在眺望
　　 山的那边，真如我所愿
　　 我一定不顾一切奔赴上去
　　 占领，生命的高地
　　
　　 还是石头。在山的那边
　　 像一具具头颅
　　 大胆些
　　 开采出智慧的光芒
　　
　　 四十二、轮回
　　
　　 他们来了。又走了
　　
　　 他们来看看在值班室坐过的长木条凳
　　 看看操作过的摇臂车床
　　 看看维修过的潜孔钻
　　 看看存放工具的铁皮箱……
　　
　　 他们在温习。旧日子在翻新
　　 可，他们来得太慢了
　　 记忆不会卡脖子的
　　 往事，装载机一样，满满的盛了一斗
　　
　　 他们，赶在夕阳下山前走了
　　 我再仔细的辨认出
　　 哪一块大岩石上，他们攥紧了拳头
　　 举起七月的信仰
　　
　　 如今，轮到我们了
　　 脸朝黄土背朝天的
　　 从几百米深的岩层里寻找到
　　 一块块矿石的理想
　　
　　 当我们也渐渐老去，下了采场
　　 会不会再回来，又含着泪水
　　 离开
　　
　　 四十三、朗诵
　　
　　 我比矿石早起。攀援上采场
　　 还有几盏灯，亮着
　　
　　 冬天了。六点钟起床是需要几份勇气
　　 既使，它们再小睡一会儿
　　 也不耽搁我的一声问候：
　　 早上好！
　　
　　 给它们的友善，几年前，很羞以言辞
　　 现在，公开了
　　 再过几年，甘心的，我长成了它们
　　
　　 它们吹了一夜北风，有没有哆嗦
　　 挨着
　　 像一只只刺猬，取暖
　　
　　 我一上来，它们慢慢的睁开惺忪的眼晴
　　 好吧，我朗诵昨晚写的长短句子：
　　
　　 热爱你们
　　 只是想，生命里有你们的含金量
　　
　　 一刹间，它们纷纷坐了起来
　　 整个采场
　　 在我朗诵完之后，也沸腾着热血
　　
　　 四十四、只有石头愿意陪我老去
　　
　　 昨天是石头
　　 今天是石头
　　 明天是石头
　　 它们安静的坐着，像沉思者
　　
　　 只有时光，慢慢的爬。从一个山岗
　　 爬向另一个山岗
　　 从我的脚趾
　　 爬向头顶
　　
　　 每一个人都是一条路
　　 路在路上
　　 错失的风景，如岩石的灰暗，冷漠，绝望
　　 采场的铁皮屋里，是否，痛哭一回
　　
　　 流下的泪，让星星也沉默不语
　　 竖起耳朵的石头，细数着
　　 伤口
　　 慢慢忧郁，如少年怀特
　　
　　 其实，夜幕里的采场
　　 如豌豆的灯盏，真美
　　 徐徐吹来的风，真美
　　 在铁皮屋打一个盹，真美
　　 所以，我只会蠕动嘴唇，然后，咽下去。就像咽一枚铁
　　
　　 今天是石头
　　 往后是石头
　　 安静的，陪着我
　　
　　 四十五、矿山的芦苇
　　
　　 秋天了。一封信迟迟地没有收到
　　 愁白了采场角下的芦苇
　　
　　 远远的看过去，就像头顶着雪
　　 “每个人的一生都需要一场大雪”
　　 这是工装上有四个衣袋的父亲说的
　　
　　 在采场上，他是一位老技术员
　　 白天，跟矿工们一起滚摸爬打
　　 夜晚，一支2B铅笔，一把尺子，又写又划的制图
　　
　　 等他目送我上采场，是一个烟雨朦胧的春天
　　 芦苇，长得清秀，翠绿
　　 它们，一定认识我的父亲
　　 要不，怎么一听到脚步声
　　 就雄纠纠，气昂昂
　　
　　 父亲回老家了。每个月，简短的几行文字
　　 都按时寄来
　　 可我的回信，似乎永恒的，千篇一律的：安好
　　
　　 父亲放心的走了。那是秋天的一个凌晨
　　 当我站在采场上，往下眺望
　　 分不清了
　　 到底，哪个是芦苇
　　 哪个是我的父亲
　　
　　 只有皑皑白雪，在脑海里
　　 厚厚的覆盖着记忆
　　
　　 四十六、三月的哀思
　　
　　 三月，草长莺飞———
　　 当我写下这个句子，天空打开了门
　　 一些云朵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如果来自：四川.凉山
　　 它们，一定还滚烫着
　　 诚如我的泪水
　　 也是滚烫的
　　
　　 在采场，我写下的句子
　　 交给岩壁
　　 原先的沉默不语，骚动不安了
　　 就像这个句子在侵入它，撕裂着它的灵魂
　　
　　 这个句子，在木里的原始森林
　　 交给了火，快化为灰烬了
　　 我得赶紧取出来
　　 就像保留着最后一滴泪水
　　
　　 风，怒啸着
　　 别往北吹，真的，别往北吹
　　 就此打住吧，熄灭
　　 内心的火焰
　　
　　 可，风也在燃烧。我听到整一个三月
　　 在喊疼
　　 在把天空倾斜
　　 在把一双双哭红的眼睛，再一次把目光投向
　　 今夜不凉的凉山
　　
　　 在岩壁上，当我写下：岁月静好
　　 我知道，谁在为我们负重前行
　　 凉山，不凉
　　 “一路走好！”的祈愿，一浪高过一浪
　　
　　 四十七、夕阳下
　　
　　 从采场走下去的夕阳，就像食堂里的煎饼
　　 每天都是新鲜的
　　
　　 他也是新鲜的
　　 从某个大学分配来这里
　　 还一脸的稚气
　　 跟着一个老师傅，维修机床。没几天
　　 一身难闻的油渍
　　
　　 “慢慢就会习惯的”老师傅的开导
　　 是一味镇定剂
　　 脏活，累活，使大力气的
　　 他开始抢着干了
　　
　　 “……矿山那么苦
　　 谁受得了这份罪”
　　 很偶然的一个早上，一条短信给风捎带过来
　　 一整天，风把他的思绪吹得凌乱，凌乱
　　
　　 他产生过动摇。可，当他仔细端祥老师傅的脸
　　 一个霎那，就像父亲的脸
　　 他舍不得了，甚至，他拿衣袖拭了拭眼睛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有山风徐徐
　　 慢慢吹开采场的画卷
　　 原来，在粗犷中，隐藏着一份美
　　 竟是如此的壮阔
　　
　　 他回了短信，如释负重的
　　 矿山的月光一定会比城里的月光
　　 更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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