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春】身后的眼睛(小说)
一
从一个隧洞出来,轻轨列车在嘉陵江千厮门大桥大剧院站暂停后,又朝下一站驶去。跨过嘉陵江时,牟川看到上游两岸山坡上那一幢幢高楼大厦,在晨曦中越远越没了层次感。在嘉陵江的左岸,几条从街道口盘旋到江边的高架桥,绕过楼房从半山腰汇入了沿江公路。远远望去,那些穿梭在公路上的各色的小型汽车,在橘红色的阳光中,就像在3D动画片中奔驰的甲壳虫。嘉陵江上,一艘大型客船在碧波上徐徐逆流而上。远方,一座名叫黄花园大桥的混凝土钢构桥横跨南北,在薄雾中就像剪裁出来的剪影。
驶过嘉陵江,列车进入隧道在小十字站暂停后,又驶出隧道来到了东水门长江大桥上。长江比嘉陵江更加宽阔,河中央泛起的大片涟漪闪烁着荧光,一个位于河中央的灯塔像中流砥柱,在湍急的波浪中纹丝不动。喜来登大洒店那两幢金黄色塔楼在南岸熠熠生辉,显得特别醒目。在长江沿岸,南滨路沿途建在山坡上那些高低不同的楼房错落有致,其间点缀着茂密的林荫。层叠的南山山峦,像一道翠绿色的屏障。
牟川在东水门长江大桥南桥头上新街站下的车,他这次是应高中同学刘思雅邀请从老家城口来到重庆的。在红旗河沟客运站下车后,他并没有联系刘思雅,却联系了另一个高中同学黄娟,他们约好在上新街站碰头。在重庆主城读高中那三年,他和黄娟,刘洋耍得最好了,可高中毕业后,他们分别考了不同城市的大学。他去了兰州,黄娟在重庆主城读的大学,刘洋则去了成都。
去年暑假前的一个周末,刘洋和他的几个同学到都江堰去游玩,一个人到河边去捡乌木,被突发的山洪冲走了,从此便没了音讯。刘洋的事,还是黄娟打电话告诉他的。学校放假后,为了安慰她,从兰州回重庆时,他还特地和她见了一次面。
他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当他和熙熙攘攘的旅客从出口鱼贯而出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和一条紧腿牛仔裤,默默地站在候车大厅出口不绣钢栏杆的外边,却一刻不停地用目光在搜寻他的面孔。当他注意到她时,她的目光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要害,那一刻,她的眸子闪烁着泪光,就跟她头顶上空,被设计成苍穹满屋顶那些耀眼的星星一样。寄存好行李,他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或什么地方去走走,她带着他去了长江南岸。
在大佛寺长江大桥南桥头下面的南滨路下车后,从一条朝下往右倾斜的水泥公路进去,在平坦的路边,背靠着山坡有一个条石砌筑的佛龛,里面有一尊摩崖石刻大佛。在7米多高,宽两米多宽佛龛的门眉上,写有“重庆大佛”四个金色大字,一株苦棟子树的技桠,掩映在佛龛的一侧。在那尊菩萨的公路对面,有一个砖头砌成的香炉,上面插着不少正在燃烧的红烛和大支的红色和粉黄色的线香。香炉中覆盖了一层灰白色香灰。随着江上清风吹来,燃烧的火焰发出“轰轰”的声音,一缕缕香烟,四下弥漫。在那样一种氛围里,刘洋的脸庞似乎在香烟缭绕中浮现了出来,看到黄娟捂住嘴鼻轻轻咳了两声,从眼中窜出两行泪来,他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悲哀。读高中的时候,他和刘洋因为都很爱她,才不得不常常聚在一起玩。几乎每次在街上吃饭,或到什么地方去玩,都是黄娟召集的。他和刘洋就好像她的左膀右臂,如果让他俩其中一个人消失,她都是舍不得的。可高中毕业后,他俩都离开她展翅高飞了。
从那座大佛往前走到一个岔路口,往左那条公路通到了长江岸边的堤坎。黄娟说,那条沿着长江南岸山坡修建的堤坎一直修到了洋人街附近的码头,堤坎上靠边停着的那些小车,是来江边钓鱼的人停在那里的。顺着堤坎边的阶梯到了江边,朝下游的方向,有一条漫长的沙滩。
“每年的夏季都是长江的涨水季节,发大洪水时,江水会淹到大佛脚趾那里……”黄娟接着说:“为了迎接更大的洪峰,三峡大坝有时会泄掉一些水腾出库容来。在夏天能看到沙滩是十分难得的,我们今天算是来对了时候。”
可她说着就呜咽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了。她应该是想到了刘洋就是被山洪冲走才失踪的。那天是个阴天,到了江边,迎着袭来的江上清风,感觉十分宜人。他俩选择在一块大的礁石上坐了一会,脚下就是湍急浑浊的江水。
“每到夏天,长江的水就开始泛黄了,不像冬春季节那么清亮。那是长江上游那些支流洪水泛滥造成的。”黄娟眺望着宽阔的长江,朝上翘起的眼睫毛一翕一翕的,蒜头般玲珑的鼻子从侧面看上去优美动人,脸颊绯红,都浸染到下垂的眼皮上了,就像两片白里透红的桃花。她接着说:“山洪来了……他怎么就没发现呢?据说,那时几个同游的同学在岸上的一座庙里去拜菩萨去了,出来后就发现他不见了……河里波涛滚滚,他去的那块延伸到江心的鹅卵石沙滩已经被洪水淹没了……他们说他在岸上时看到那里有块黑色木头,以为是块乌木……呜呜……他要不是为了捡那块乌木就不会到河边去了……呜呜……”
“他为什么要去捡乌木?”
“以前,他陪我到这江边来捡过乌木……就在我俩现在坐的地方还一起坐过……我一直想检块金丝楠木,在地里埋过三千年那种。只有那种有年头的乌木雕刻打磨出来才是金色的,我想拿来做把梳子,还想做个收藏饰品的盒子……他肯定是为了我去捡那块乌木的……呜呜……上次我们在这边捡到过麻柳,但那种木质是黑色的。”
刘洋和她家都住在重庆主城,读高中时他放假回到重庆最偏远的县城城口后,他俩住得这么近,在一起玩玩,在他看来都是可以理解的。
“你别想多了。”牟川看到她脸颊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感到了彷徨。就安慰她说:“说不定,他是为其他同学去捡的。说不一定他们班上有一个同学跟你一样也喜欢乌木……成都那边可是乌木的出产地啊!”
“你也知道乌木?”黄娟惊异地看着牟川。
“你忘了吗?我们不是到三峡博物馆去逛过吗?那大门前竖着两根千年乌木。你说过那是两根麻柳,因为颜色是乌黑的……下面都被游客摸出油了,锃亮锃亮的……但是没有香味。”
“我说的那种金丝楠木就有一种幽香的味道……年辰不同,有沉香味有花香味的。”
“那我们今天到处看看,说不定就能捡到一块。”牟川说着站了起来,伸手去拉她,她借着他的手劲站了起来。
“上游的岷江也是连着这长江的,只要上游发过洪水,地里被冲出来的乌木就有可能冲到这里来的。”她望着牟川,接着说:“如果能捡到一块,或许就是对他最好的怀念了。”
可牟川却不是这样想的。跟刘洋一样,他也是爱着她的,他只是想满足她那个奇怪的愿望——她怎么想到要用一块三千年以上的乌木来做梳子和饰品盒呢?那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人民大礼堂旁边古玩市场里就有那种乌木卖的,难道不可以去买一把那样的梳子和饰品盒吗?
“如果捡不到,我就去给你买。”他说。
“买来的东西,意义就不一样了,哪有自己捡到的珍贵啊。”
“嗯。”牟川说,“不过,能不能捡到那样一块千年乌木,得靠缘分。”
“就是呀,有缘的东西才珍贵哩。”
尽管那样一块乌木,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琢磨不出来。既然她这样看重,对他来说就意义重大了。
紧贴在她大腿上的牛仔裤前边,有两个露出白线的窟窿,雪白的肌肤都露出来了。那两个窟窿像是被大腿胀破了似的。再抬头看她的脸庞时,她羞得连脖颈都浸红了。比高中时候更加青春靓丽的她,这个时候就像一朵枝头上盛开的花,让他垂涎欲滴。他脑海里嗡嗡响着,浮现出在春天漫坡上飞来飞去,遇到一朵绽开的鲜花就悬停的蜜蜂。他清了清嗓子,涌上心头的一股暖流似乎干燥了喉咙……刘洋在世的时候,他拿不准她到底爱着他们哪个,现在刘洋已经走了,她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不过,他依然喜欢朦朦胧胧的爱意,那样的感觉才让他感到无比的陶醉。
他们似乎漫无目的在江边走着,可俩人的目光却在发出潺潺潺流水声音的岸线、泥沙上和土丘的浅草丛中搜寻着。
在一个土丘上,几只白色的小蝴蝶在草丛上空翩跹,一只红蜻蜓在草尖上驻足;翠绿色的芳草,散发出一种芳香的味道;夹带着鱼腥味的江上清风,徐徐袭来。牟川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感动。
“那个时候,我和他也是这样在这河边漫步……”黄娟突然这样说道,让牟川心中颤抖起来。她接着说:“如果他还在,我们仨个人就在河边这样散步,不也挺好吗?”
“可我是因为你,才不得不和他来往的……”
“你说什么?……我们仨个人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吗?”黄娟捂着自己的胸口,两个乳峰在她掌边显得更加凸出了。
“他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是因为你把我和他叫在一块玩,才……”
“就你那点小心思……还用说出来吗?”黄娟的手离开了胸口。望着牟川:“今天要是能捡到那样一块乌木就好了。”
但他俩在河边逛了几个小时都没捡到。牟川是坐傍晚六点半的高铁到的万州,再在万州坐晚班客车回到了城口县城。回到家时,已经快到22点了。
二
从列车下来后,走向出口时,牟川看到一个身着白绸汉服,头上挽着发髻的姑娘侧身站外边在拨打电话。而这时,他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是黄娟,接通后却听到了两重声音。一个声音在电话里,一个声音就在他所在的大厅里。
那个姑娘转过身来时,他才看清了她的脸。看到他,她那双映着灯光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她的目光看上去更加深情了,也不知道她在看其他人时,是不是也用那种目光。以前,她从未拥有过如此深邃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怀疑她还深陷在对刘洋的怀念中。而她用那么深情的目光看他,只不过是她把他当成刘洋的替身罢了——就像上次他俩在江边散步时那样。当时,在坐上到万州的列车上,那样的感觉在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
“从红旗河沟过来这么久啊?……又穿了一身运动服,从高中到现在,我好像都没看到你穿过其他款式的服装。”
牟川穿在身上的那套黑白相间的“李宁牌”运动装,还是临行的前一天在县城的一家商场买的。
黄娟嘟着饱满的嘴唇,迎了上来时,步态显得特别的轻盈。在她腰间系着的那根紫灰色腰带,和她手腕上宽大的袖笼、她那略显细小的双肩,都让人感到她身姿的婀娜。
“你怎么爱好穿汉服了?”
“这两年在大西北关傻了吧?你看你一脸的黝黑,下巴上还长了两颗青春痘呢。”黄娟嫣然一笑。由于她穿着那身衣服,牟川就觉得她在演戏一样。“走吧,我们去爬黄葛古道,在老君洞顶峰,可以看到整个重庆城……”
重庆什么地方好玩,牟川知道得并不多。在读高中那三年,除了逛街,黄娟和刘洋只是带着他走过长江北岸那条建在悬崖上的山城步道和鹅岭公园;远的地方就是沙坪坝那边的磁器口古镇了;长江南岸这边除了上次去过大佛寺,其他好玩的地方就没去过。
他俩坐公交车到前驱路那个三岔路口下的车。穿过人行横道,黄娟指指左右两条公路说,一条路到南山上的崇文路,另一条到南坪。而他们的身后,通向漫坡的那条街道就叫前驱路,从那条路走到山脚下,穿过内环快速路桥下方,上山的那条路就叫黄葛古道。
“……黄葛古道上面,就是黄桷垭古街,台湾作家三毛就出生在那里。”黄娟说,“政府出资才翻修过了,我爸去年在那里租了一楼一底。在我家画廊隔壁,有一家卖金丝楠乌木雕刻的门店,老板就是成都人。里边的东西贵死人。”
前驱路两边都是一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修建的青砖和白沙砖楼房。道路两边的行道树,在高空交相掩映,从茂密的树荫缝隙照到地上的阳光,让人感到十分耀眼。在一个三岔路口,在几步石阶的三合土坝上,一座青砖瓦房幽暗门洞的上方,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老太婆豆花”几个大字。靠屋檐的地方,长着一棵高挑的香樟树,瓦房顶上还遗留有陈年的枯叶。坝子上撑着四把白色太阳伞,下方摆着四张小方桌。一个少妇掀开上衣,露出半个乳房,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给怀中的孩子喂奶。
“我们吃了上山吧?”黄娟说。“这里的河水豆花,在这一带很出名的。”
“离中午还早呢。”牟川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没到十一点。”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山上的那些豆花,都没有这家好吃。这家的红烧肥肠有嚼劲,是独门秘方烹制的……”
听到她这样说,牟川虽然不感到饿,却也馋得咽下了口水。
在那个少妇对面的桌子坐下来后,屋里走出了一个腰上拴着围巾的老太婆。她眯眯笑着,问他俩吃点什么。
“来两碗豆花,两碗肥肠,两碗米饭。”
“这个小伙,和你以前带来的那个小伙长得不一样……”
“婆婆,你的记忆力真好!”黄娟仰望着她。“我们三个都是同班同学……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时,你俩都穿着古人的衣裳,所以印象特别深……可惜了,年年轻轻就走了。现在的怪病真多,现在的蔬菜不打农药就长不大……”
“婆婆,他不是得病死的,是被洪水冲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