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春】桔子新娘(小说)
我趴在靠垫上渐渐有了睡意。突然,桔子新娘将我叫醒,她说:“乐乐,来,站起来,站起来。”我以为桔子新娘又要让我看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了,我揉揉眼睛站起来。她将我的两条麻花羊角辫各叠成双,用红绸带绑起来,“现在你是我的小丫鬟,叫小梅。”她说。
我问她:“那你是什么呢?”
她说:“我当然是石家大少奶奶,现在有客人来了,是梁府的二少爷。他为了想忘记我去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可是他发现即使这样也忘不了我,他从很遥远的地方,赶了很久的路回来。来带我离开这里,因为他听说我的丈夫新近过世了,乐乐你看,他就坐在这里。”她点一下床边的沙发,沙发是空的,她清冷地注视着沙发,我清澈的眼睛里晃动的是一串问号。她注意到我稚嫩的眼神时才蹲下来搂住我的肩:“乐乐,你一定不明白,在舞台上,我已不是我,我在另一重时空过另一个人的生活。我今天一穿上这身衣服我就无法摆脱变成她的欲望了,你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好吗?”这不会是个太坏的游戏,光看桔子新娘挖出她做新娘子的漂亮衣服就觉得有趣。新娘子和少奶奶应该都是一样漂亮的人物吧?
我爽快地答应:“好的。”
桔子新娘退到门外,然后少奶奶进来了,床边只有窄窄小路,我不知道要站在哪里,所以挡了少奶奶的路,少奶奶拿着手帕在手上绞啊绞,她说:“小梅,谁来了?”
我照着桔子新娘教我的话奶声奶气地说:“是梁二少爷来了。”我说到最后一个“了”字时,觉得很有必要把它拖得长一些,喉咙一旦打开,我就非得扯着嗓门喊一喊,所以到最后两个字,我反靠在床栏上拖着怪腔这样喊:“来,了——”讲一遍不过瘾,声调得再提高点,我喊第二遍:“来,了——”第三遍:“来,了——”到第三遍实在是高不上去了,因为声音终于被喊碎了。桔子新娘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看得出来,她摇头时的眼神并不讨厌我,还有一些喜欢我的意味。我能接受桔子新娘眼神里的信号,这时候的眼神是带些温度地拂过我的脸。
她说:“哦,是吗?”惊讶又矜持地用手绢微微拭唇。“小梅,还不快去泡茶。”我早被这小太阳晒得有些渴了。桔子新娘光顾着照镜子,也没让我吃点水果。我绕过桔子新娘跑到客厅去,大玻璃杯里盛着满满的柠檬茶,柠檬薄片胀得水盈盈地转圈。我取过三个玻璃杯,端起大玻璃杯来倒。真沉,我的手一抖水就洒到桌上了,然后手一直不停地抖。
我怪大水杯的开口太大了,好不容易将口按到玻璃杯上却早有水往两侧漏出来了。结果倒完一杯水时,桌上已洒了一大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把这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酸酸涩涩,不过还算清香爽口。柠檬片一直在水里晃,转个圈圈,水被我搅坏了脾气,柠檬片也像淘气的小孩子。鲜亮盈泽的黄色横截面,一口咬下去汁水顺着舌头淌,看着就有食欲,我把大玻璃杯的顶盖掀了,把手浸入柠檬水里去捞柠檬薄片。当我刚捞起一个,手还没从水杯里抽出来,桔子新娘的脚步声在我背后砰然降落。这让我的小心脏也是这么砰然地跳跃起来,手中的柠檬片又趁势溜回到水里。我湿漉漉的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柠檬水在指尖缠成水珠漂亮地落地。
我看着桔子新娘的眼睛,里面有一个熟悉的小人影就是我,桔子新娘一皱眉,鼻梁上会有一条条细细的折纹,眉间聚成一个小疙瘩,让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显得疲惫,这样的眼神我真不忍心看,让我觉得我已犯了不可赦免的错误。所以我的眼睛里也有水快要缠成珠子掉下来,后来还好,桔子新娘还是摇了摇头说:“哎!这孩子真是的。”擦干了桌子和地面的水,倒了浸过我的手的柠檬水,那些柠檬片被扔进垃圾桶时我真舍不得,可是我忍住了,什么都不说。然后她拿出两只纸杯,放在塑料托盘上递给我,她笑说:“小梅送茶进来了,好吗?”
我答:“好的,少奶奶。”少奶奶回房坐定,拉拉坎肩。她正为梁二少爷的不速而至情绪复杂,我端着茶进来了,走过床边的窄道,走到沙发的茶几前,把茶一杯一杯放在茶几上。
我看着她独自做复杂的表情,用手绢轻轻抹眼泪,复古华丽的紫褐色窗帘,四周有粗粗的黑线描出像迷宫一样的图案。我好像需要回忆一下才能想起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什么人。桔子新娘时而不见了,做梦时就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人坐着,忽然回过头来发现是另一张面孔。场景也更迭得快,转眼又置身于另一个地方,色觉与触觉更是轮番拉扯我的神经。如果我能记得梦是最好的,有美妙而丰富的奇幻感受。
可我往往记不全,所以脑中浮现的全是残片,比如某些色块,黄中呈绿又呈紫。在一间结构复杂的屋里,开完一扇门紧接着又是一扇门。蓝色雨林里穿着孔雀蓝又有孔雀图案衣服的女人,在吃一碗面条。现在是一个旧时代的女子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有时她会拿出一个小白本来看一看。因为那个应该坐着梁二少爷的沙发空着没有人,她只好自己坐过去,装出男人的口气讲话。她一会儿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一会儿是俊挺的男人。
在越来越亮的光源下,所有撞击我知觉的色块、物象、场景与强弱光混杂在一起凌乱闪烁。这时候曲线美妙的女人走来走去,我看见两个这样的女人:一个在我眼前,一个在镜子里。这真是个怪异的午后,一个让人意念混沌的午后,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玩这样的游戏,桔子新娘会常常忘了我的存在。有时候我真看不明白她究竟一个人在干些什么?她不是一个单调又无聊的人,她一个人会讲许多话,会干许多莫名其妙的事,而我像是她的一个道具。
“乐乐,我这身装扮美吗?”她又会这样问。她觉得从一个孩子口中会有最真实的答案。
那时我眼中的桔子新娘确实很美,所以我还是简单地回答:“美的,你是我所有见过的人当中最美的。”这样能让她维持一段时间的快乐,拔拔杂眉,喷试香水,给我梳各种各样好看的辫子,还和我一起演一个简单的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而且我必须是爱丽丝,在我堕入梦境之后,桔子新娘变成了兔子,伯爵夫人和扑克牌皇后等。
我们仍是在大镜子前柔软的地毯上,躺在地毯上的感觉很像爱丽丝掉落时落在柔软的树叶上。然后我爬起来,桔子新娘演的兔子说:“你喝了这瓶药水吧!”我把当作药水的酸奶喝下去,爱丽丝说:“啊呀!不好了,我变得越来越小,救救我呀!”我使劲蜷缩自己的身子匍匐在地毯上。兔子说:“这下好了,和你一比,我是多么健壮了,我只要一口就把你吃了。”桔子新娘张大嘴爬过来,我想逃,来不及了,被她像老鹰一样捉住,在我脖子上啊呜咬了一口,然后假装咽下肚去。陪我演童话时,桔子新娘喜欢随心所欲地改故事。她这样一改就演不下去了,我也该回家了,下一次再来时,就将故事跳过去。选一个有趣的情节,然后又到演不下去为止,一直到我渐渐成长。
六
我第一次跟着桔子新娘来这里,和我想象中的差了很远。我一直以为是闪着五彩灯光,挂满各色绸带的热热烈烈的舞台。原来是一个小小破旧的地方,场地的中央摆放着茶几和两把藤椅。有一个男人坐到左面那把椅子上,桔子新娘站在离椅子远一些的地方,朝门口张望。有一个夫人走过来,手帕拿在手上绞着,若有所思。看见桔子新娘问:“小梅,谁来了?”
桔子新娘答:“夫人,是梁二少爷,他等你很久了——”我的天,这不是桔子新娘一直在家演的那出戏吗?她几乎把整个故事都快演完了,我也快把里面的道具性角色演完了。可是,我没想到桔子新娘演的是她让我演过的那个丫头,还有,那个桔子新娘对着说话的空沙发原来应该坐着这个男人,这样我脑子里终于有了具体的成像了。一个四方脸棱角分明的男人,无论走着还是坐着都气宇轩昂的男人,坐在桔色光圈下的沙发上。
桔子新娘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窗帘严严地遮起来,把阳光,无所不在的目光,在阳光下热烈进行着的生活的嘈杂都深埋了。只听得到他们的话语,像不急不缓的雨一样淅淅沥沥一直在我耳边下,让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周末,雨的声音就是这样。我还记得那时爸爸打过一个相反的比喻,他说这雨声真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一直说个不停,把心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了。如果不懂的话就只能让人听得想睡。桔子新娘心里一直演着这出戏,只有我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还走进她的心里去和她一同演来着。这颗心就是桔子新娘的桔屋,当她在桔屋里幽幽地演着戏时,她一定已听到有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来过。
现在“雨”继续下,漫长的雨季,这是较长的一段,估计已排练得比较完整,他们在一直演下去。桔子新娘穿插其间,做着低首委屈的丫鬟。演少奶奶的那个女人一点也没有桔子新娘好看,她也没有穿好看鲜艳的衣服,随便套了件黑不拉几的运动装,和一个好看的男人眉来眼去地讲个不停。实在破坏了我脑中凄幽的感觉,这个感觉随着桔子新娘而来,至今还在。在还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的头脑里一直保存到可以用语言来追述这个感觉,越陈旧越是浓彩重抹,还有桔子新娘的声音轻轻缓缓像山泉一样流淌。而这个少奶奶的声音像是踩在干枯的叶子上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串连成片。
雨滴落得琳琅,我已不习惯这个坐在男人旁边的女人发出这样的声音,要是桔子新娘坐在这里该多好啊。把她在小屋子里演过的全演给这里的许多人看,他们一定会为发现了从前不曾发现的桔子新娘的美而目瞪口呆。可惜,舞台上没有坐着桔子新娘,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什么都不对劲。看过去整个灰沙灰雨的黯影,真想走到门外去,可是我不能乱动,导演会骂人的。之前桔子新娘警告我了,所以我拘谨得一动也不动。好了,导演终于还是终止了他们漫长得让人瞌睡的排演。其实桔子新娘的戏早已结束了,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她一直等到所有的排演结束为止,然后才拉着我的手回家去。她的旁边还走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坐在排练场中央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从排练场中央撤离后,就熟练地站到了桔子新娘的旁边。
其实,那天我们是三个人手牵着手走去附近的车站。那个男人在桔子新娘的左边,我在右边。他没有来拉我的手,因为他不想看起来一家三口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和刚才演戏时变了个人似的,他拉着桔子新娘的手晃阿晃,还不时调皮地转过头来看桔子新娘的表情。
桔子新娘噘噘嘴,眼神里流露出吃惊表情说:“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男人说:“不许人家看你吗?我就喜欢这样看你,怎么办才好呢?”
结果桔子新娘拿他没辙了。就来和我说话,她问我:“乐乐,是我演少奶奶演得好还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人演得好?”
我说:“当然是你演得好。”
桔子新娘摸摸我的头,开怀地笑起来。她还朝那个男人做骄傲的表情,那个男人可能还不知道桔子新娘其实一直偷偷在家演少奶奶来着。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我也骄傲了起来。
男人果然有些迷惑不解,他说:“哦!你在哪里演过?什么时候演给我看看,我可不信乐乐的话。”
他居然说不信我的话,这让我急着想辩解:“真的,在桔子新娘自己的家里,是和我一起演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啊!”
他说:“好啊!这可是乐乐说的,那我今天就要去看看。”
桔子新娘在我耳朵上轻轻扯了一下说:“乐乐,你怎么可以把我们的秘密说出来呢?”
桔子新娘这么说我时,我是真的有些后悔了,我怎么一不小心又犯了错,下次桔子新娘还能再带我来吗?我两手紧抱住桔子新娘的一条胳膊,吐了吐舌头看着她的眼睛。后来我发现桔子新娘可一点也没有不开心,她甚至眼梢闪出喜悦,男人真的一路跟着我们去了桔子新娘家。
男人一踏进桔子新娘家的门时,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桔子新娘死去男人的遗照。他走过去,毕恭毕敬鞠了三个躬。桔子新娘的表情让人看不透,好像有一些闪神,因为她的眼珠凝固了一小会儿,不过马上又回过神来了,并且收拾起些许凌乱的屋子。我看见他突然从黄昏里窜出头颅,然后是灰绿的圆领毛衣的银丝闪跳出来,桔色的小太阳亮起,他的脸毫无准备地被点亮了。
桔子新娘换上所有的行头进来了,他做出一个被光芒射伤了眼睛的动作,诧异地成为一棵立在悬崖边的树,无法挪动一步,用被打败了的目光注视她,用被俘虏了的神情迎候她,坐到照例要坐的那一把沙发上。
好戏就这么开场了。我只好又做了一回苦命的小梅丫头。这回我变得特别勤快,没有出丝毫差错。我不但没有睡着,还充当了导演的角色。梁二少爷看来是被桔子新娘扰乱了阵脚,他没有办法走进戏里去。他和我一样地兴致高昂,所以要想沉入到另一个人的灵魂里去显然不合时宜。他用夸张又古怪异常的腔调说悲伤的词,天晓得这都成了一出怎样的闹剧。
有时桔子新娘假装很生气的样子打一下梁二少爷的胳膊,或者敲一下他的脑袋。其实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她还是很配合地大笑起来,甚至还学梁二少爷的样,故意添油加醋地装怪模样。现在,从前的桔子新娘又回来了,她在慢慢快乐起来,快乐与悲伤是凹凸奔流的波浪,互为轮转。有一样占主峰时,另一样沉入心底,也不会消失,桔子新娘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