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忆过年(散文)
一
新年如一盏灯,已在不远处亮晃晃地照着,我可以看到它温和的光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总是很怀念童年时过年的情景,那一幕幕场景如一幅花花绿绿的画,在我的眼前徐徐展开,让我沉醉其中,流连不已。大概,这就是喜欢过年的理由吧。
那时候,年在大人孩子的心目中,地位尊贵,意义超凡。
做新衣率先拉开了新年的帷幕。过年前一个月,母亲就会上街扯布,要准备为全家老老少少做新衣。那时也唯有在新年里才有一身新衣服穿,所以做新衣就有了隆重的意味。布料买来,母亲就带着我们兄妹几人,浩浩荡荡地赶往裁缝阿姨家量尺寸,我们脸上的笑比阳光还灿烂,仿佛去奔赴一场豪华的盛宴,可比现在舞台上那些模特还光鲜。量完尺寸,我日思夜想,盼着自己的新衣能赶紧做好,一天要往裁缝阿姨家跑几趟,那股殷勤的劲儿,让阿姨也为之动容。但是年底家家都要做新衣,裁缝阿姨忙得紧,所以每次都要等到接近年底才能拿到新衣。
等待,探望,似乎成了过年的序曲,想想真美。
年前,小镇有扫庭(大扫除)的习俗。选择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全家老老少少一起动手,家里的桌椅板凳全部得搬到门口的空地上去,有些人家更是阵容强大,把衣柜、床都给抬了出来。那种场面很壮观、很震撼。男人们带着帽子,穿着破旧的外套,劲头十足,在院子里的压水井压出水来,再一桶桶提到门口;老人们带着袖套,围着围裙,拿着扫把打扫屋子、院子;女人们用旧毛巾包着头,穿着胶鞋,把抹布伸进冰冷的水中使劲地搓着,也不拧干,水淋淋地拿出来,抹着桌椅板凳、衣柜、门窗等。大家干得豪情万丈,干得热火朝天,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干着,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喧哗又静谧的气息。阳光最是善解人意,忠于职守,一整天都把温暖的光芒射向人间,为人们驱除冬天的寒意。忙了大半天,从屋里到院里,从地上到天花板,到处显得干干净净,以一种清新的气息迎接新年的来到。
我觉得唯有春节前的劳作才最有诗意。我理解“除旧迎新”这个词,就是从这个场面上得到了启发。阳光是“迎新”的天使,始终在院子里逛,很听话,也不跑,直到傍晚,才忽然走了,太阳也累了。
二
年前的忙活,才显出年味来。腊月二十左右,就该做过年吃的小吃食了。早饭后,外婆和母亲把一袋袋早就买好的生葵花籽、生花生、黄豆等,倒进一个个笸箩里。外公烧火,母亲打下手,外婆在灶台前挥舞着锅铲不停地炒呀,炒葵花籽、炒花生、炒黄豆。这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要掌握火候,控制时间。外婆把锅铲挥舞得气贯长虹,灵活自如。一粒粒葵花籽、花生、黄豆,在热锅里与沙子热情相拥,跳起了优美的华尔兹,在火不断的加热下,终于发出了干爽的香气,由生变熟,完成了它生命里的一次蜕变。炒完这些,还要爆米花、打麻片、做米花糖,这几样做起来较为繁琐,左邻右舍会彼此帮忙。那两天,家家的厨房一天到晚灶火烧得旺旺的,烟囱不厌其烦地吐出一缕缕炊烟,炊烟的节奏在年前是不定时的,不能当钟点来看的。我们几兄妹欢天喜地,口袋里装满了炒熟的葵花籽、黄豆,撑得口袋鼓鼓的,把葵花籽嗑得咔嚓咔嚓响,生怕那些窝在家里的伙伴听不到,把黄豆咬得蹦蹦脆,故意贴近伙伴的街门,聒噪一下他们的耳朵。大人们忙累了,用碗舀一碗爆米花,搁点白糖,开水哗哗冲下去,用一根筷子搅拌一下,呼呼地喝到肚里,当茶又当点心,喝完用袖子抹一下嘴,接着忙碌着。小吃食做完,全部被装进了一个个圆形的大坛子里,然后被锁在外婆房间的柜子里。如果不上锁,估计年没到,就会被我们几兄妹给吃光。于是外婆的房间对我们形成了巨大的诱惑,没事我们就爱到外婆的房里转悠。
锁住了年,年就更有味了,人们总喜欢在期盼里获得突然的享受,现在叫“惊喜”,惊喜,不在于物质怎么好,东西怎么多,一份美好的心情罢了。人生总有期待,如此的人生才有滋味啊。
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七,小镇的商铺、菜市场不营业。年前几天,母亲一天要上街好几趟,每上一趟街就会拎回满满一篮子的东西。年底的厨房,很迷人,像一个巨大的宝库,有取之不尽的宝藏。墙上挂着一串串腊肉、腊肠,散发着诱人的咸香;水桶里泡发着笋干,看着枯干的笋干变得松软是一种乐趣;几只大鲤鱼在大木盆里悠闲地游来游去,不时飞跃而起,惊起一缕缕水花;木耳、香菇、目鱼在篮子里搁着,各自散发着属于自己独特的味道;绿叶蔬菜闪着碧绿,堆得像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山;胡萝卜、白萝卜混合在一起,红白交加,给视觉以强烈的冲击;一块块豆腐层层叠叠地漂在水盆里,白得雪亮,夺人眼球;十多斤新鲜的猪肉,在四方形的木盆里高高耸立……每次走进厨房,看到这些丰富的食材,内心情不自禁会涌出欢喜,感到年是如此美好,让日子变得富足了。
年三十带着无尽的期许和甜蜜款款而来。天气虽冷,但年的来临似一场春风,吹暖了山河大地,也吹暖了人们的身心。
三
在孩子们心中,年就是大吃,围绕着吃,一切都那么有精神。中午照例吃萝卜芋头炖排骨,还放了点目鱼,排骨香浓,萝卜清甜,芋头软糯,目鱼香得奇特,有嚼头,它们的搭配,是天才的发明。中饭吃完,父亲和大哥贴对联和年画。旧的对联和年画经过一年时光的侵蚀,早已黯淡,污浊斑驳,大哥把它们撕下,扔进了灶火里,让它们熊熊燃烧。大哥说,这才是真的“除旧”。对联和年画带着年的气息轰轰烈烈而来,就让它们轰轰烈烈而去吧。新的对联和年画贴上去,门口和厅堂焕然一新。红色的对联,喜气的年画,让萧瑟的冬变得生动,让年味呼之欲出。
下午两点开始,大人们要准备年夜饭了。母亲为了这顿年夜饭,筹谋已久。平日里,我们家十天半个月才吃一回肉,每次吃只能分到一小块。而鸡鸭,非得到年节才舍得吃。所以每年的年夜饭让人想得扯心扯肺。整个下午,家家的厨房喷薄着一年中最浓郁的香气,那股香气从热腾腾的锅里蹿出,从黑色的瓦缝里溢出,从土黄色的木门里跃出,飘到小巷,飘到大街,无处不在,香得铺天盖地,让人闻之垂涎欲滴。经过几个小时繁忙而兴奋的忙碌,外婆、外公和母亲终于整出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吃年夜饭之前,必须先祭拜祖宗。外婆在祖宗牌位上点上了两根红蜡烛,把两碗炖好的鸡肉、鸭肉,还有几碟米花糖、花生等供奉在祖宗牌位前,鸡肉和鸭肉上面各插上一根筷子,并贴了一张小红纸。外婆点燃一束香,双手捧着,朝牌位前拜了拜,再把香插在香炉里。祭拜完祖宗,外婆在门口的两侧各插上两根又粗又长的香,香点燃,发出温柔的光,像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然后就是放爆竹了,爆竹长而宽,绕在竹竿上。父亲用一根燃着的细香点燃引芯,引芯迫不及待地发出吱吱声,很快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传来,喜庆,热闹。剧烈的爆竹声让年有了撼动人心的气势,红红的火光衬得灰暗的天空绮丽堂皇,让黄昏有了宏伟博大的气象。
过年,一切都是奢侈的,也都是有条不紊的。年味似乎不喜欢单调,就是再怎么贫穷,也要把年过好,一份热爱日子的心,可以素淡,但不能空乏。
四
什么叫“饕餮”?查词典很别扭,就看年三十的年夜饭吧,一切都有了解。年夜饭摆在了大厅的八仙桌上,也只有过年,这张桌子才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平日里,它只是一个摆设。满桌都是鸡鸭鱼肉,香气与热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这桌丰盛的年夜饭,让年的感觉妙到颠毫。季节是一本书,新年是书里最精彩的章节,年夜饭则是那些意蕴悠长的句子,让人不忍移目。待坐定,我们几兄妹的筷子似雨点般洒落在一碗碗好菜上。这一顿,盼了足足一年呀;这一顿,尽可以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吃,我们兄妹再也不必为了抢一块肉而拌嘴,甚至你追我赶的。红烧肉肥瘦相间,油光发亮,咬一口,肥肉在嘴里热烈爆汁,滋味销魂;鸡肉和鸭肉既鲜美又有嚼劲;青蒜炒腊肠香气浓烈;红烧鱼烧得甚是入味,微微的辣让人食欲倍增……这顿年夜饭我们吃得大呼过瘾,吃得肚滚皮圆,实在撑得受不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然后满足地打了几个饱嗝。
年夜里,好在不是彻夜的睡,不然,那个肚子啊,根本不能仰着躺,难受啊,侧卧也得扶着肚子,母亲说,怕流出来。其实,她满足了,孩子们吃得好,她有自豪感了。
年夜饭吃完,更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领压岁钱,外公的、外婆的、父亲的。我把压岁钱紧紧地藏在贴身的口袋里,幸福得死去活来。这笔属于我个人的小财产,我计划着年后买几块爱吃的糖果,买两根鲜艳的橡皮筋,一块粉红色的手帕,还有一个漂亮的铅笔盒……想着想着,心神荡漾,感觉这笔钱有无限的用途,期待它永远花不完。我对这笔钱万般重视,每次走路和坐着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用手摸一摸口袋,生怕钱会长脚,溜之大吉。
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电视是黑白电视,小小的。那时家中没有沙发,最舒服的就是外婆坐的那张竹椅了,那张竹椅比普通的竹椅更宽更高,两边有扶手,上面垫着旧棉絮,椅背上塞了几件破棉袄。外婆穿着厚实的棉袄,带着一顶毛线钩的帽子,坐在上面,很享受的样子。外公、父亲、大哥他们则坐在凳子上,母亲和我们几姐妹坐在小竹椅上。夜里冷,母亲烧了个炭盆,我们围着炭盆而坐,边看电视边磕着葵花籽,一家人其乐融融,笑语不断,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中。外面静静的,只有风流动的声响,偶尔会传来几声细碎的爆竹声,钝响的大爆竹,要等白日里,有人看着放才好,不舍给了夜晚。
到了十点,父亲、我们兄妹先后睡去了。我把压岁钱放在枕头下,把新衣服折好搁在枕头边,带着甜甜的微笑进入了深深的梦乡。外婆、外公和母亲坚持守岁,一直守到十二点才肯关门睡觉。关门前,外婆放了一挂小爆竹,爆竹声中,新的一年来临了。
童年就这样在一个个年里像鸟儿一样飞走了。随着年岁增长,对年的热情逐年减淡,宽裕的日子让年失去了不少期待和惊喜,而浮躁的社会氛围也让年变得不再纯粹。于是怀念童年的年,成了我每年过年的一种习惯,那份怀念像一盆烧得旺旺的火盆,总能让我感到热烘烘、暖洋洋的。
今年的春节,什么样?也有翻新,但我必须把曾经的年味加进去,才是正宗的年味啊。
2021年2月6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