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1974年我家的年味(散文)
一
1974年,在别人的记忆里,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年份,而在我的“年味记忆”里,五味杂陈,丰厚的年味,改变了我关于春节的记忆编码,我把年味封存在最美的镜框里,时不时捧出来,端详,品味。根深蒂固的年味啊,我不能抗拒。
1974年,很多改变我家境况的大事件,悄然发生了,成为年味的最丰厚的铺垫。
这年盛夏,我家院墙外的杨树上的蝉起劲地鸣叫,但叫得人心不烦不燥,母亲说,儿大了,不捕蝉了,高中毕业了,蝉叫我儿大。母亲坐在树下自语。蝉叫与儿大,与毕业,毫无逻辑联系,只是母亲的起兴吧,母亲在即兴创作一份好的心情。在母亲看来,家中添了一个劳动力,这是一个家的划时代的开始。
这年冬季,小年前日。父亲第一次挺直了腰杆,拄着拐棍,笑呵呵地挪到了生产队的记分室,将一直封存不用的印章递给了队会计,并深深地在领取年余款的签名上摁下了鲜红的指印。父亲告诉我,用的是大拇指,伸出我看,殷红的印泥色粘在上面,他不想拭去。这年,我家余款34.18元。最重要的是,我家欠队上的往来欠款全都清零了,父亲说,真有了“翻身得解放”的滋味,这滋味一直延续到过年。
母亲也从来没有像这年年底这么兴高采烈,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内外都散发着精气神。我说母亲是登台演出的样子,母亲并不以为我在嘲讽她,有点沾沾自喜,岂止是笑容可掬,笑的花朵,简直可以在脸上一抓一大把。小年前三五日,我把母亲喂养的大肥猪送到了屠宰场,等级是“特等特”,称重346斤,史无前例,换回一大把票子,母亲数了半夜,反反复复。
这是一个贫穷的家终于扭亏为盈,往来账上没有了负数,必须记住这个年味的节点啊。母亲说,要是能借村上的锣鼓就好了。
沉甸甸的好事,都为了这年的年味而来。父亲吧嗒吧嗒吸烟的香,母亲把个春意放在眉眼上的模样,把年味打上了我家的印记。
这年的年三十晨起,家乡所在的小村,沉浸在晨雾的香里,在静谧里传来邻居家里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母亲更耐不住了,晨曦把母亲的身影印在褐墙石壁上,这是最美最生动的一幅年画——朴素的画面,温暖的母亲,和乐的模样。
我外出求学时,母亲还提及1974年的年前的年味,说,再也没有这一年欢天喜地了。我说,母亲把每一天都过成了年,我家以后的日子天天都是年味满满的。母亲笑了笑,我不知是认可还是忧疑不定的态度。
我更相信,我家的年味,是千万农家的缩影。年年岁岁味不同,岁岁年年好年味。
二
小年前后,没有盛大的活动,上高中之前,就是穿着厚棉袄沿街跑风车,风车转,转来好年头。风车做起来简单,一张厚牛皮纸,剪开飞扬的“翅膀”,隔一个折叠一个,中间用线缝住,拿一个鞋带眼打上,找一根木棍,一端用钉子钉上风车纸页,成了。顶风,手持风车,猛跑,听风车被风吹得呜呜生响,步伐更是快得不得了。这年,母亲说,高中毕业了,风车,老儿子了,不能玩了。这年我17岁,就这样,我告别了少年的风车,提前做了一个成人仪式。干什么呢?帮母亲把老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胶东人有个习惯,年前要“扫年”,就是打扫卫生。
灿烂温暖的阳光总是知趣,这一天,总是在小院子里晃荡,我说阳光喜欢闻我家的味道,母亲说,是看我儿长大,驾着日轮给儿做媒来。我的脸飞红,不敢接话,只好躲屋内搬家什,回避着尴尬。那年,作为男子汉的我,搬出了两件东西。一张暗红枣木条几,约200斤,我一个人钻到下面,硬是驮出了屋子。一件是8印的大锅,扣在头上,搬到了院子。记得,母亲告诫我,不能“背”,我想到了“背黑锅”的词儿,从锅底探出头跟母亲做个鬼脸。母亲说,这是亮家底,今年我们家敢做这事了。是啊,要让太阳看看我家的财富,看看这震撼人心的场面。母亲顾着湿润了抹布,逐件地擦拭,水擦的器物表面,光照如新,母亲有时偷偷斜一眼,照照自己的影子,捋一捋飘落在额的散发,我已经懂得了照相机的原理,如果有一挂相机,我肯定要抢拍这个精彩镜头。这天,母亲特别恋着我,不许疯癫。我也乖了,帮母亲里外捣鼓着。小脚的母亲,站不稳,臀下总得我续一个蒲团,母亲叮嘱我,娶媳妇不要小脚的!我说,妈,这都是哪跟哪啊……母子有着骨子里的默契,儿给母亲拭去额上的汗水,时而递上一碗水,让母亲享受着子孝儿亲的美。院子里,只有阳光,恋恋不走,空气里流淌着一种超越年味的幸福,母亲唤儿,儿答着“哎”,毫无内容的呼答,深藏着母子深情。
太阳为什么走了呢?母亲问。我懂得母亲,她觉得母子在一起的时光短暂了。我跟母亲唱着反调:“我家的太阳急着过年,想早早亮起一个白天。”然后,母亲用干净的毛巾,将我的背后和衣袖湿擦一遍,嘟囔着,再穿几日就穿过年的新衣了。衣领子总是汗渍多,母亲扭一下我的脖颈,狠狠地说,你个汉子,就知道出油!这是母亲表达“我家有儿已长大”的特殊方式,爱在其中。
临了春节,天天有事忙。但我家却是打破了那些迎春的惯性,什么“腊月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都不管了。遇事干事,就像逢山开山,遇水挡水。这一年,母亲叮嘱“送肥”(推送肥猪)的我,狠狠心割了10斤猪肉,都是我家猪身上的,父亲说,吃着香,从未有。我看着屠宰师傅割肉,目光不舍,猪肉很肥,也不好刀走偏锋,那年肥肉焅油很多,母亲面有亮光,做年饭也敢深舀两勺油了。还是不够豪华,似乎是要将之前的穷日子都弥补上,父亲的报复心理太强了。居然拆掉了院子里的兔笼,将两只长毛兔给宰了。当然,之前跟我商量过。这种商量是毋庸置疑式的。儿毕业了,兔子挣那点钱,不用了。是的,上学期间,我靠卖兔毛挣钱买文具。父亲主要是想把这年的年味提到一个崭新的层次上,兔肉炖绿萝卜,那是“鲜死神仙”,老家就这样说,嘴角还要咂摸一下,似乎正咬着兔肉呢。
父母是最懂得感恩的人。那些年欠队上的款子,心生不安,私下总问问会计。日子好转了,儿有挣分的能耐了,父母就自豪了,每当过年,我就想旧日子里的父母,他们念着国家集体的强大,一点点改变,都是他们为之激动的开始。寸心不大,可装下点滴的好啊。
曾经有过伤和痛,多少无奈,过年了,不应该哭诉,让美好的年味弥漫吧。如果说,好过的年,可能就是1974年的年关,真的好过,用不着藏藏掖掖的,也不必担心破费了,把蝶变了的心情都给这个年,年味醇厚,百年窖藏也难得这年的真味。
三
春节前母亲的忙活叫“春忙”,她的晚上才是真正拥有版权的“春晚”。晚上要计划好天亮的事,昏晕的煤油灯光,将两个投影印在墙壁上,她跟父亲念叨,计划很不条理,说到哪算哪,年味就在念叨里增厚。过去的年味,当家的饭菜不是鱼肉,是在苦日子里想出的点子,智慧给了过年更丰盛的味儿。
磨好了豆腐,下地窖一筐子,切了上墙头一筐子。豆腐切成正方形长方形,都有讲究,父亲说,“为人正,来日长”,总是将生活的寓意寓于其中,这是最深厚的年味啊。豆腐在迎春的那场雪里定型,这是一次凌风傲雪的重新塑造,是豆腐的质地的一次冰火涅槃。
母亲夜里用“菜具”擦好了地瓜干,瞅准了下雪的清晨,摆满了猪窝盖,半墙头,母亲恐高,登不上,我戏说母亲是“高处不胜寒”,她不懂得,挖苦我几句,就知道饶舌,不帮娘干事。一旦伸手干,母亲又嫌碍手碍脚的。
冻晒两个日子,放在石臼子里捣乱,这样的地瓜干用来熬粥,胜过米稀,用来包豆饽饽,滑口生津,地瓜的汁儿被固化在饽饽里。初一的晚饭就是吃冻馅饽饽。在那时,年味地道,一点也不逊色,吃得有味,闻之喷香。食材的好,不在于丰瘦,而在于一份炮制与尊重。
每年,父亲都要在自留地种植一溜几株红高粱,因为母亲喜欢吃那一口。母亲要等到腊月二十五以后才处理高粱皮。她说,一冬的灵动气息都收住了,到过年才有味,因为不放在高处,就不长味儿,一般是将穗子挂在梁头上,家中的烟火气升腾其上,氤氲其中,再上石臼捣了去壳,米粒泛紫晕,饱满不破碎。蒸一锅高粱饽饽,再捣碎了做一锅高粱糕,黏糊糊的,甜丝丝的,糯糯的,软软的。父亲喜欢看着母亲吃,说不出为什么。我想,父母的爱从来无言,他们也有争吵,但总是把朴素无光的爱送给对方。这是一份难得的大年味啊,父母将年味传于我,好好爱一个家,就是不朽的年味。
四
大年三十,坑头上摆着小桌儿,放不下过年的很多年味,就在炕席上临时存放着。母亲说,儿毕业了,才这样“大费”,意思就是奢侈吧。
母亲先挑了像样的菜肴供奉在祖先的神主碑前,最好的菜就是白菜炖粗粉,菠菜拌细粉。点上三炷香,上了炕就说,祖子吃到年味了。父亲点头。
年味,不能没有几样菜,将1974年的好日子的味道锁住了。
冬储的酸辣白菜,从酸菜缸里提取上来,滴着让人垂涎的酸汤,切一盘儿,年味在“酸甜辣”里凝固了。拿一个泥陶的大盘子,切上方正的萝卜块儿,切上一条腌干小鲅鱼,出锅时,样子不变,萝卜上了汤汁,泛着微黄,带着油渍,入口生鲜,咽下回鲜。
小虾皮饺子,肉丁包子,鱼露芹菜,糖醋蒜瓣,冰碴子酸菜,将一桌子的年味升华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父亲就说,就是那些吃国家粮的人的家里,也没有这个年味。
炕前的砖坯砌起的冬火炉,夜里吐着火舌,快过年几日,舍得添柴火,但也怕烧得过旺人受不了,就用黄泥压住火苗,几个红薯围住了火的热量,吸收了烟火的味道,弯腰拿上了桌子,将一份地道的农家年味和盘托出。
对过年的虔敬,是人生的大德。年历里的轮回,放到了桌子上,就是一年一度的菜肴展现。父亲在闯朝鲜时做过大厨,他说,不懂得味道,做厨子,做人,都不合格。是啊,他的话,不仅仅说出了年味,还有着超越年味的更深的道理。父亲明事理,常在过年提起他的爷爷逃荒来到现在的村子,是在四面透风的看瓜棚子里披着麻袋皮过年的,现在的日子,有吃的,有穿的,有儿子,有希望,这年味啊,简直就像锅里蒸着的大饽饽,麦香早飘出,按一按就弹起。
一棵白菜八个碗。1974年过年,父亲因为高兴,就耍起了手艺,做了他的大白菜“满汉全席”。
我最喜欢吃用冻透了的酸白菜的皮儿卷着肉丝这道菜。将新鲜的芹菜切成细丝,和肉丝一起卷进酸白菜里,加一道海带丝一缠,摆进盘里,上锅猛火熥煮,半小时出锅,这是父亲把年味带到高潮的时刻,这道菜是初二的开端菜。父亲还要做什么菜肴,似乎都没有兴趣了。好的美味,胜过多少道普通的菜品啊。父母不是不能指挥如千军万马的春节大餐盛宴,一旦让他们过上有点尊严的日子,他们就可以创造出最精美的饮食。
精心制作一道菜,认真做好一件事,这是父亲给我的最美年味,也是我后来从事工作的谨记。
这一年,我毕竟是一个男人了,尽管不足18岁。母亲还是当我是小孩子使唤,我有点害羞。我的老家有“换年”的习俗,就是各家的年味互换一下,其实就是老街邻居互相走动。母亲一直吩咐我做这个事,1974年我为难了。母亲哄我说,就这一年,是告别过去,在邻居面前晃一晃,人家看了才是成年人。这一年,母亲准备的年味更多了。往年互换的“莲子花”(一种小巧的面食),母亲放进花篮里是四个,这年放八个。
年味就是互相问候的味道,这是母亲的理解,我可以出面代表父母挨家送莲子花,问问婶子叔叔大母大伯过年好,已经是最有人情味的大事啊。正月里,满满的年味不断,互换的大饽饽、莲子花,换着味儿吃,从六十年代始,我们老家就把这叫作“百家年味”了。淳朴的乡情,浓浓的乡愁,不断形成新的习俗,打造着崭新的年味。现在再来认识这个乡俗,我觉得这种换年味的方式,也是一种教育资源,在年味里培养我们的人情味。那些看似普通的乡俗,其意义不在本身,年味已经渗透到人的骨子里,成为做人的本色。
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了,年味还在,充盈了心,父母的音容笑貌,精心制作的吃食,厚道的人情世故,在我的年味里,挥之不去。
每年,妻子要给回家的孩子们做年味。她出身渔家,年味求鲜,煎炸蒸煮,各种鱼肴,演绎着浓浓香香的年味。妻子有时候问,比我的1974年年味怎么样?我说有过之而不及,但就是有点“过”,少了父母的味道。
她说,过年了,不许伤怀。我说,不管年味怎么变化,我们总能找到年味的根,年味恒久,血脉相连。
1974年我家的年味,粘在我的舌尖上,美了味觉半世;长在我的记忆里,一生删不掉。我尤其相信,年味不是靠山珍海味对垒起来的,年味里充满了亲情,蕴含着日子的味道,而食材的贫乏并不影响年味的成色。从腊月到正月,满屋子的年味,舍不得开门放走。1974年过年,似乎并不时兴找什么年味的主题词,但过年真有味,老屋内年味缭绕,我谨记“随手关门”。
2021年2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缘聚缘散,月盈月亏。曾经不敢相忘的,爱意满满,从不如月。心间梦里,从未走远。珍惜当下,过个好年!提前祝老师阖家欢乐,幸福永远!
这美丽的年画,刻深存久,什么时候想起,那幅父母年画就会从他的心上走来,直至双眸。
好文章,年味清馨,读后耳畔鼓劲歌,穷年的回味到丰富的年味是最暖心。
老师笔融仍是语起美曰,读之如歌,往岁凌舞慢行冲破岁月尘埃,美文欣赏。
一一
文美,按艳。不失喜气冲天,恰正是,迎新年瑞彩,虹霞环环不散。
今再回味,透着美的甜。这年味散文是在新春之际一个华展,品了那个年代凄苦,而又似翻身富足,最高兴,从中学会几道年肴,谢老师美文,还有美食制作。好文,读来非常亲切,好似有自己身影,谁赏谁美,美在心中迎大年。好文,二番赞。
笔墨生香迎新春,东篱文友嗅文香。缕缕香气透文字,一篇华彩迎春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