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赶集(散文)
一
过大年,有前奏。就像一场大戏,赶集是大年拉开帷幕的序曲。追忆往昔,苦涩的日子遇到喜庆的集贸,冲淡了苦味;如今开车逛集市,看看好日子怎样欢聚扎堆儿,靓了一个广场,沸腾了一条老街。赶集的习俗虽老,却不断翻出新花样。
老俗话说,腊月二十七,放下活儿赶个集。我的老家南桥头,往南六里地是赤山集,往北六里地是王连集。年三十前,几乎天天集,没有了赶集日期的限制。不过母亲很守时,二十七赶个王连集,遇到虎年,她还编一套歌儿:“称个王,摆摊是小猫,逛集成大王。日子连连好,看物从不恼。”这“王连”俩字,是王家庄和连家庄并称,跟万兽之王老虎不沾边,母亲总想给自己一个好心情,所以就自创歌谣,她会哼曲,自成格调,旋律也优美。曾问母亲是不是唱过大戏,母亲笑。那时赶集不叫“赶大集”,母亲也不喜欢那个“大”字,长长的一里地的集市,她逛三个来回才半上午,母亲是小脚,她心中妒忌那个“大”。其实,母亲就是赶集沾沾喜气而已,集上的新鲜玩意,弄得她心中不是滋味,摊位上的年货,让她眼馋却不敢弯腰问价。这是母亲回家跟父亲闲聊说的伤心话。
似乎没有看见母亲有一件像样的色彩鲜艳的过年新衣,总是穿着一件对襟的粗布蓝袄子,褪了色,但很洁净,一尘不染。之所以如此,都因为母亲出门前,要拿过鸡毛毯子弹个三五遍,才敢扭着小脚往集上赶。她对日子是虔诚的,她说,在集上遇到个认识的,不能让人说闲话。什么是闲话?在母亲看来,拉拉乎乎(方言,不干净的意思),就是戳耳根子的话。母亲赶集,并非完全为了购置东西,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在集市上亮个相,点点头,算是给乡亲一个过年的问候。是啊,我也常听到她跟父亲念叨看见谁,谁怎么样。听到不好的信息,她唉声叹气,只是她不会说“但愿人长久”。
母亲是没有多少资本去赶集的,但这种爱好并不因贫穷而抹杀。她在秋末就盼着家里的母鸡好好下蛋,可这不是人为的事儿,但她坚信事在人为。她到海边捡些蛤蛎壳儿,上石臼捣碎,用来喂鸡增厚蛋壳,去地堰采很多草种子,让母鸡吃鲜,希望母鸡“中用”,年集上,她每次卖三五把(一把十个)鸡蛋,此时母亲感觉真是物阜家丰。她从鸡屁股银行抠来的钱,自知要珍惜,但她看好的东西,也要舍得买,哪怕买贵了,回家感到后悔,嘟囔一个晚上,释放了,一样还是体会到豪爽购物的快乐。母亲如果听到“银行”,会惊愕,得告诉她就是村上的信贷社,就是管收发钱的“麦子姑”,母亲会说,她的钱可不敢动。鸡屁股抠的钱,母亲称“鸡毛信”,来得可靠,比利息高得多。
我曾嘲弄母亲“囤积居奇”,母亲说,倒是想开个“鸡蛋店”,“割尾巴”也不怕。的确,母亲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家庭生活的愿望从来没有泯灭过,哪怕就是挨整挨批,她也认了。
二
旧赤山集中间有条小河,母亲总蹲在河岸,手中拿个鸡蛋,见人往她身上看就摇一摇鸡蛋,她就这样做着广告,其实很多人都认识我母亲,外村人也称她“小脚义嫂”,因为裹脚,母亲很出名。母亲不会讨价还价,但靠着坚守,她握住篓子的提梁不松手,找到买主给了合理的价,母亲才放手,满脸堆笑。人家都说,赶集卖货勤吆喝,可母亲从不当王婆卖瓜的角色,母亲做的是真的“微笑生意”。
我毕业参加工作那年,我的姐姐说家里的旧家具变卖了吧,还还欠债。本来旧家具摊位不在那个小河岸,我性子硬,就在岸边摆着家具卖。我就是想站在小河边,和已经去世的母亲对对话,哪怕闭嘴无言,我也可以在静静的小河水面看到母亲的影子。
再好的东西,母亲也舍不得尽情地去购买,花一分钱,就像从她身上剔下一块肉。她精打细算,还要让篓子不空,感觉往家买的东西实打实。母亲说,那就是图个充实。我说是虚荣心。母亲无言,转过脸去,抹着泪。回来我们母子谈到这一幕,她说,孩子,那不是显摆,总想过一把殷实的日子。是啊,她每一次拎回的篓子,都盛着满满的生活希望啊。
一扎油条,其实就三根,我们家三口子,吃的时候,母亲的都塞到了我碗里。一扎地瓜粉丝,过年熬粉条大白菜,没有几片猪肉,吃起来也不逊色,起码粉条滑溜溜,全家都喜欢。母亲说,篓子都放不下了,就是没有负重的感觉。母亲总忘不了给我买一包糖瓜,就是人们说的“麦芽糖”。我喜欢吃这东西,其实,我长大以后,父亲说,不要再吃那东西了,理由是坏牙。还有一层意思,父亲告诉我,母亲总怕儿子跑回他的家,想拿糖瓜黏住儿,甜着儿……
我是母亲抱养的孩子,母亲生怕生分了我,其实,养育之恩和生育之恩的天平早就倾斜到了前者。
我高中毕业那年,因为日子好转,年终决算,队上也分了钱,母亲赶集什么也不买,买了两张大红纸,细卷了不显眼,就卷得很粗,差不多有一沓纸的样子,用纸捻儿系着,横在篓子里。母亲说,儿会写毛笔字了,今年要贴对联。
太为难了。我从书箱子底部找出一支旧毛笔,翻出一截方墨,就是一块磨刀石上研墨,墨汁留在瓷碟子里。
创造幸福跟党走
扎根农村大可为
这副对联受到老街邻居的称赞,可哪里是对联啊,不对仗,无声韵,平仄全乱套。可那时的水平就是这样。也从这两行字上看到了社会面貌。那年,我们高中生是呼喊着“哪来哪去,社来社去”的口号,放下了书包,就奔赴山岚,投入夏收夏种,插上红旗就整大寨田。前几天回老家,发小让我给他编写一副春联,还嘲弄我,说,记得曾经编对联不怎么样,现在可是“出手不凡”,让人刮目相看了。
时代总会给我们打上烙印,困窘曾经是我们的生活颜色,但这一定不是我们的血型。心情和意志,不会因贫穷而压抑,未来和希望,我们并未有什么更大的期待,蝶变的时代,总不会放弃我们。
那年月里,对联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喜庆色彩的,更多的是表达决心。其实,在我的眼里,母亲买红纸,还有一个私心,她想留下一些边边角角,放在梳妆抽屉里,用来做口红。我不懂得口红品牌,回忆起来,母亲的口红纸,纯粹鲜艳,还有馨香,胜过什么香奈儿,好于圣罗兰,就是阿玛尼也逊色。
三
相对于王连集,母亲好像不大喜欢。不过,她就是不去,也用不着惦记,尽管到了赶集的日子也念叨,她说半月去一次就可以。她把家的禽和蛋都给了庄里的奎大娘,我记得是这样称呼的。奎大娘是和母亲一起闯朝鲜的老乡,所以就帮母亲卖些东西,也包括母亲扎的炊事(刷锅用具的),卖不了几个钱,五分钱一个,也不大好卖。母亲总是从自家小菜园割些菜捎给奎大娘,以表感激。记得那年,我家的条件稍好,母亲扯了八尺花布,作为答谢的礼品,两个女人在过道里,你推我搡的,场面我还记得,她们眼角闪着激动的泪花。最后,母亲说,奎媳妇,你看花布我能穿?埋汰我是吧?母亲比奎大娘大几岁,也老相了。奎大娘这才接住了花布,花布就像瘫软在怀里,她们是含着泪告别的。
母亲也看好王连集,每年可以让奎大娘代卖十几棵酸辣大白菜,每棵三四角钱,一棵窖藏的白菜才卖一角钱,酸辣白菜可以翻番,母亲很得意,她说也值这个价,她去海边打来牡蛎肉,洗净,发酵,充当酸辣白菜的“鲜货”,母亲说,比上山上场地干活赚钱快。每年酸辣白菜收入近十块钱,真金白银啊,母亲赶集是用心的,总可以从日子里找到缝隙,赚不了盆满钵溢,起码可以缓解生活的难。
母亲不愿赶王连集,她说那是乡下,比赤山集总少卖几分钱。赤山集靠近有小香港之称的“石岛港”,价格到了年关就蹦高儿,母亲可高兴了。
母亲赶集,我心中难受,一身乌蓝色的粗布袄子,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打扮成了老妪的样子。母亲一年四季就裹着一方蓝头巾,头巾还打了补丁,这是给儿子丢人!那时我不忍看。十几岁的我,萌生了这样的愤怒情绪,但在母亲面前不能耍威风,我温情地许下誓言,等我能行了,一定给妈妈买一面好看的印花头巾。这个愿望落空了,在外念书的半途中,母亲溘然而逝,再好再美的花头巾,也唤不回母亲的回首……
四
我读书的时候,上课常走神,听着街上的喇叭声,我就想母亲在集头上的树荫下歇息的情境,车来车往,五六里地,要丈量多少步子。我打算毕业以后,攥足了钱买一辆自行车,驮着母亲去赶集……
第一个寒假,母亲还健在。我从烟台汽车站乘车就直达赤山集车站。我希望看到母亲那日在赶集,可我算计了一下时间,到赤山集,估计也得午后三点,集市该早算了吧?或许母亲和我心灵感应,她在等她的儿……
现在我开一辆雪佛兰汽车,如果母亲活着,能够乘坐儿开的车子赶大集,那是怎样的滋味,天翻地覆啊,可母亲会“骂”:儿啊,这不是夜半烧票子么?败家子啊!说完,母亲一定笑,她就是火气再大,也用笑收尾。为了纪念她,我和妻子商量年前赶大集,重点是赶王连集赤山集,也算改变一下我们过年的方式。
妻子说,啥也用不着买了,微信一点,年货备齐,也就是陪着作家弄点素材,散散心。
年年有余,鱼一定要吃的,除了新鲜的,冰冻的一概不吃。点了“曲波海鲜”,各样小鲜三十斤,腊月二十九就送到家了。富平的柿子,陕西的苹果,南方的香瓜,台湾的凤梨释迦……在地下储藏室里,琳琅满目。去八河生态园,自采60斤草莓,到崖头大集再买40斤菠萝蜜红薯。窗外挂着10斤灌装好的香肠,冷藏着各10斤的牛羊肉。我说,若是母亲看了会皱眉头,妻问为何?我说母亲赶集一辈子买的东西累计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过日子就怕对比,尽管这样的对比手法,在以前就大兴过,但今非昔比,得出的结论最有力。我们所处的时代,一定会时时有惊喜,天天有蝶变。
胶东熬鱼,太腻。这是我的评价,我想吃清蒸鱼了。于是驱车赶石岛集,黄花鱼、马友鱼、金鲳鱼、青鲈鱼,各五斤。年集上的鲜鱼,品种齐全,价格也合适,不到两百块,年鱼就买妥了。
滕家集的油条,远近闻名,俚岛集的油炸糕,近前不买别想走,香味扑鼻三里不散。赤山集的火烧,一滴水不加,麦秸烧火,铁锅里翻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绿对岛上的蜢子虾酱,必须来一瓮,瓮不大,别害怕,二十元一瓮,记得20年前我到北京饭店吃饭,服务员告诉我,荣成产蜢子虾酱800块一盘。要赶个绿对岛集,要买!想享受一把得了大便宜的感觉。
赶集赶热闹。朋友老海知道我在赶集,发来一句话,我回他,就是看不到踩高跷,扎火把的影子了。他说,年初一陪你去他老家人和集,那儿的民俗百年不变样。
去赶渔村青鱼滩大集。集面上单调了。只有两大货物排成行,成一道大风景。自东而西半里路,一道闪亮的红墙,村民戏称“青鱼滩红墙”,我明白,这是挑战“莫斯科红墙”的说法。鲜红,精美,彩印,艺术,亮眼,这些词儿属于一面对联墙的主题色彩。城里回家过年的人,这次轮着他们走进新环境,眼睛不够用的,到处是新奇,一街看不够。手机唰唰地拍照,一个说,回家发圈吧,别耽误了看。
还有新奇的,冷落了对联墙。房前一行桌子排开,笔墨纸砚齐全,这里可根据家庭成员,按照事主的意思,现场编写对联,很抢手,挨挨挤挤,人满为患了。我钻进去看,原来有我的一个同事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我说,这碗饭很香,不好吃。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抬头一笑,招手邀我帮忙。岂敢岂敢!几个客气的字,不能耽误了老同事的生意。
五
妻子喜欢花,说今年远在省城的孩子,因防疫的需要,不回家过年了,她必须买四盆鲜花。是啊,这不是她的比喻,是她一贯的心思,孩子如花,花如孩子,什么是本体,何为喻体,说不清了。集贸还有专业之称?我问。妻子说,早打听好了,车脚河大集就是花卉大集,在法华院AAAA风景下。
山里的春,似乎早就保温好了,在山脚,迎面而来的是暖暖的山岚雾气,雾霭不甚浓重,氤氲着花的芳香,分辨不出是哪种花香,让人急切想看看花之容。
这哪里是赶集,是赏花。让新春沐浴在花香里,让花香给春节增加氛围,一旦联系起来,意境就有味儿了,赶集,是考验一个人的艺术审美眼光的,没情调的闲汉不能赶集,这是妻的观点,有些让我哭笑不得。
一盆杜鹃花,粉淡粉淡的,妻说,一掐流着汤汁儿,新春是嫩的,粉杜鹃有象征意味。一盆经霜后的多肉,小时候我好像吃过多肉的瓣儿,妻子说,品种不一样,肉嘟嘟,红酥酥,就像捉迷藏的孩子被冻疼了的手,想放在唇边呵一口热气,给它一点温暖。波斯菊开得正盛,品种并不珍贵,就是看好它经秋不谢,越冬还绽,妻子说,这种菊是想和春花接吻了,看着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样我们看到菊,就不会干仗了,我真想不通这是哪国的道理!方盆的异叶南洋衫,虬曲蜿蜒,自成姿态,如悬崖探身,似龙须发怒,真称得上是精致盆景。妻说,这棵衫,有一种学习精神。我明白了,这是给外孙一个警示,紧张,发奋,应该是杉的形态寓意。
现在赶集,纯粹属于精神赶集,看看新气象,逛逛未漫步的地方,瞧瞧新奇的事儿。其实,物质上不再缺乏什么,与我母亲那时赶集相比,云泥之别,母亲一贯是和蔼可亲的,我想在母亲跟前渲染,她一定不会责怪我,因为每当我学习上得个什么奖状,哪怕没有拿到什么证明,只要说了,母亲都要雀跃起来。真希望母亲还活着,我给她讲“赶集见闻”。
网上有大集,一个世界一个大集,鼠标一点,手指一划,想要的东西雪花般飘来。如果告诉我母亲,现在赶集,小脚不行了,得锻炼一根灵活的手指,母亲一定会愕然。好吧,就不为难母亲了。
赶集,是一部中国农村发展的史书,酸甜苦辣,五味杂陈,通读赶集史,感恩新生活吧。
有些东西,陈旧了,会过时,我们会把它送走,但赶集不在其中,赶集是一种情结,联结着生活里的你我他。
胶东有一句话,老太太赶集,紧赶慢赶……后面啥话你去猜。后半截是我母亲不喜欢听的,原来是:紧赶慢赶赶不上。我想告诉母亲,别怕,儿开着汽车,什么都赶得上,不行咱就乘高铁去!
2021年2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跨跃几十年,时代有新旧,思念依旧,幸福依旧。
有娘的日子,母亲精打细算,平凡的娘构建着不平凡的幸福时光。
如今的日子,生活富足如花般,足以告慰母亲。
看通篇,母爱绵绵不断。思念不断,母亲身影常留。借用您的语气道一声:娘,儿幸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