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梦的故乡,彩色的冬(散文)
一
都说乡村之冬,是色彩最为孤寂惨淡的时光。岁月老了,天地凝闭,百川咽声,千山寒色,万木凋零。尤其是雪天,满目“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一片雪飘飘、白茫茫的萧寒景象,都成了凝固的画。
多年以来,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然而,非也。
今年腊月,我回到梦里的故乡,就遇见了彩色的冬天,看到了一幅气韵流淌的画。
二
立春的前一天,发小金阳来电,说他在山上宰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农家猪,叫我去“杀猪丧”,尔后拎只“后腿筋”回家晒“酱油肉”。说实话,现在的物资极为丰富,对晒酱油肉我还真的不感兴趣,但杀猪丧、吃猪血菜还真是久违了,一听便乡愁泛滥,立马驱车前往。
此刻,我独自伫立在村口的小山脚下,久久地把故乡的旷野凝望。
冬日的旷野是彩色的。
旷野上有阡陌,有田垅,有流水,有树林,有飞鸟……昨夜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放眼望去,白糖似的积雪,白皑皑一片,恰似一条条洁白的大棉被,铺盖在田野上,在太阳底下闪着刺眼的亮光。一道碧水,巧如剪刀般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剪出了一条蓝色的长绸,弯弯曲曲,淙淙潺潺,白烟袅袅。小溪两岸,一丛丛野草披着冰雪,顽强地向大地和天空展示着不屈的意志,在风中摇曳着,有的黄,有的绿,枯荣参半。
田垅左侧,隆起一座小山峦,形似鲤鱼,却偏要叫“哑口山”。早些年,那山上全是番薯园。儿时,我曾和小伙伴们在那割过青草,拔过紫蓼,掏过“番薯烂”,还捉过特务打过仗。现在番薯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山的针杉林、柳杉林和翠竹林。这三种植物都是四季长青的,冬深了,仍然蓊蓊郁郁,鸟鸣啾啾。目光向远,便是耸立在天际线下的远山了。远山像一波绿浪,向两边绵延着,一直绵延至苍茫无限远。
我家的那三丘水田,非常休闲地躺在溪畔哂大阳,面貌还是跟从前一样。十几年前,这三丘年可收成三千斤稻谷的“米桶田”,被弟弟挖成了三个养甲鱼的鱼塘。弟弟走后,这鱼塘里的甲鱼也跟着他走了,如今空留三塘清水,波光粼粼的,就像我思念他的泪水。茅草疯长的田埂,此刻被白雪覆成白痕一道,看上去颇有一股西湖断桥残雪的美,只是那里没有断桥,惟有我这个断魂的人。好在这鱼塘也是彩色的,白堤盈碧水,红鲤荡清波,美哉!
一个汉子,五十开外,糙黑的皮肤,削瘦的脸,一身厚衣,头戴竹笠。他手执一枝竹丝,赶着一头黄牛娘,三头小牛犊,从陌上悠然走来。牛们浑身金毛,晃着头,口吐白气,欢快地摇着尾巴,与皎白的雪野,组成了一幅绝妙的“雪野黄牛图”。走近了,才知熟悉的人,是同村的“牧牛小”,可叹岁月不饶人,当年的牧牛小成为今天的“牧牛佬”了。
鱼塘下面,是他家的责任田。他转到田角边,蹲下,吧哒吧哒地吸着旱烟,扒开积雪,田地上居然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绿,细一瞧,是紫云英的嫩牙。他朝我笑道,狗亮兄弟,我这丘田明年打算种“红壳糯”,做十月酒,到时我送你一缸“缸面清”。我说好好好。在他面前,客套话是不须的,不然,他会认为我跟他生份了,生气。他的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晚菊,欣慰呵!祖坟冒青烟了,他今年刚翻建了老屋,小儿子又考上了杭州的一所著名高校,喜事连连。
我真为他感到高兴,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想,春天的时候,这片田野又将成为绿色的海洋,紫红色的星河了。
三
“冲寒来叩野人家,不遣萧条负岁华。蜜结苔梅俱馨口,青葱簇出水仙花”。
冬日的乡村是彩色的。
我刚入村庄,迎面就遇到了石板桥边的那株老腊梅。腊梅树认得我,长在溪坎上,碗口粗,一树曲杆虬枝,见我来了,霎时就梢上红蕾几点,绽艳几枝。树上的喜鹊与我陌生,一看到我便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在“笑问客从何处来”?
喜鹊从来报喜事。记得小时候,村庄的腊月是很热闹的。腊月是乡村最休闲的时节,田园在养息,离家的人儿回乡了,村里红喜事不断。白天,东家在嫁囡,西家在娶亲,红红的新衣,红红的喜联,红红的米酒,红红的笑脸,把村庄喧染得红艳艳、醉醺醺的。晚上,老祠堂的锣鼓声会在月光下如期响起,戏台上一场乡戏隆重开演了,今宵京剧后,明晚越剧又登场,一出又一出的好戏,把一村老小沉醉在欢声笑语里。
然今年的情况不一样,我踏着村道,一路迤逦行去,光闻喜鹊戏红梅,却不见有人办喜事,往昔沸腾的村庄居然静悄悄的。
今冬明春村里不办喜事,也不搞大型聚会。站在门口迎候的金阳告诉我,说村里本有五个人家要娶媳妇,三个人家要嫁女儿,现在根据上面的要求,全部暂停了,推迟至“五一”以后。
我问为何?
他说,还不是为了抗疫,这该死的“新冠”简直是没完没了啦。
我说,既然如此,你还搞哪门子的杀猪丧?
杀猪丧是故乡一个从古流传至今的风俗,谁家要宰猪了,都得呼朋唤友,摆上几桌庆贺一番的。
我就请了你和豺狗,咱们三发小聚聚,再无他人。金阳说。
金阳家的房子是一幢四间三层的欧式别墅,粉墙黛瓦,罗马柱,尖顶,前庭小桥流水,后院有一个偌大的花圃。他剃着小平头,气色红润,西装革履,纯金项链脖上挂,手表戒指套两腕,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些年,他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发了。
金阳是我堂亲玉生叔的大儿子。想当年,还是在玉生叔当家的时候,这座别墅的前身是一低矮的破草房,房顶夏披苇叶,冬盖寒雪,日子过得上顿不接下顿的,是全村最穷的困难户。金阳长大后,他就跟着姐姐金月到广州创业,三十多年过去,成了一个亿万富翁。他遇上了一个好时代,真幸运。
猪早就宰好了,厨房里炉火熊熊,热气腾腾,豺狗正在煮猪头,炒猪脚,烧猪血菜。趁未开饭,我到后院逛了逛。好家伙,就是这不经意的一逛,竟然让我从单调乏味的冬季逛到了姹紫嫣红的春天。
后院有花草,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院中央,长有一畦植物,七分似菜三分像花。数一下,有八八六十四棵。棵棵似盛开的牡丹,花叶层层叠叠的,外层的叶子大且翠绿,里面层层在变色,一层黄,一层粉,一层红,一层紫,色彩斑斓,甚是迷人。我问此是何植物?金阳说,它叫羽衣甘蓝,又名牡丹菜,是一种二年生的观叶草木花卉,也可以用来炒食、凉拌、腌制为菜,有抗癌的功效。
左隅,有一大片碧绿的草,长着蝶蝶状的绿叶,开着蓝蝴蝶般的花,惊艳了人的视线。这草匍蔔在地,铺散开来,分枝繁多,一条条鹅黄的花茎从一簇簇碧叶间婷婷娉娉地伸出来,举起一朵朵蓝精灵,密密匝匝的。这是什么草?我问。金阳说,这是婆婆纳呀,你没见过?
我唉了一声,笑笑。
我在心里感叹。一叹那羽衣甘蓝,原本产自日本,以前仅在大城市的公园里偶有栽培,现在竟也飞入遥远山村的寻常百姓家了。二叹那婆婆纳,这么乡土的花草,我竟然不认识。看那花儿开得如此繁密灿烂,我想肯定是那些“阿婆”们对我这个久别的人儿不满意了,她们正在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呢,把我一颗苍老的心,都絮叨得五颜六色了。
四
离开村庄,我满载而归。
金阳赠我一只后腿筋,豺狗送我一只鸡、一只鸭、一缸糯米酒,还有油桶菜,绿油油的;自种的盘菜和萝卜,白的,红的。他也红运当头,今年在杭州工作的小儿子不仅于钱塘江边购置了一套江景房,还给他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二胎大孙子。
谁说抗疫之年忧患多,我看故乡处处洋溢在一片喜气之中。
回到县城,已经太阳西沉。我静坐窗前,眺望夕阳正红,浮想联翩。此前,曾经在多少个日子里,我哀叹,人近黄昏后,就像季节到了冬,万事休诶。
错也,大错特错也!
一趟故乡行,使我深深地感到,人生亦然,色彩也罢,故乡亦好,游子也然,欣逢盛世,于冬亦如春也。
这一刻,我在默想,故乡的冬天,远比百花齐放的春、万物葳蕤的夏、金色灿烂的秋更加多彩迷人。我说,乡村之冬的色彩和温度,在四季中是最为惊艳温暖的。不是吗?试问有哪个季节,能拥有白雪红梅的美,雪漫松竹的雅,寒江独钓的幽,火炉煮酒的暖,茶气袅袅的香?
佛云:心如莲花,人生才会一路芬芳。
冬天是禅坐在菩提树深处的佛,它深沉,含蓄,玄逸。
故乡的冬天,是一本厚重的书,要想读透它,是需要积淀、境界和美好心态的。只有真诚地走进它的世界,以彩色之心,静静地去倾听它之秘语,感受它之情怀,参悟它的禅意,那么,你就会发现,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一切都是如此的绚丽和完美。
梦的故乡,彩色的冬。
人生如梦。愿人人心怀阳光,拥有好梦,与春光长伴。
2021年2月13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