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父亲最后的时刻(散文)
这一天,还是来了。就像时光不可逆转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看着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气,我脑子里一片茫然,心里一阵慌乱。“爸爸,爸爸!”父亲听见了我的叫声,头动了动,很费力地试图睁开眼睛。我只是看到了父亲深陷的眼窝和一条微微睁开的一道缝隙,瞬间又紧紧地闭上了。
我泪如泉涌,哽咽着又叫了一声爸爸,大嫂制止了我,说不许哭,爸爸还在,不能让他听见哭声。
我努力克制自己,只是眼泪不听使唤……
父亲喘气的间隔越来越长,我又叫了声“爸爸,爸爸。”再无感应,直到父亲没有了气息,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哭了起来。不知道后面谁把我拽开了,大家开始忙着给父亲换衣服。
我稍微恢复了下,尽量让自己忍住悲痛,上前看了看父亲,一身崭新的毛呢中山装,里面是白衬衣蓝黑领带,外面是过膝的毛呢大衣。父亲安详又安静地躺着,和平时睡着了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有了呼吸。
父亲的衣服是按照母亲的意愿买的,母亲说父亲是退休干部,不能穿奇装异服,也不能穿唐装之类,必须穿工作服中山装,这才符合身份。节俭了一辈子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也要很体面很郑重其事。其实母亲不知道,这套毛呢衣服是寿衣中价格最高的。
衣服买来的那天夜里,看护父亲的大嫂三嫂和弟媳都在熟睡。突然听见母亲招呼她们“起来吧,天亮了,我要穿衣服。”大嫂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让母亲再睡一觉。母亲说不睡了,命弟媳把父亲的衣服拿来。儿媳们对母亲一向言听计从,不知道这个老婆婆半夜不睡觉想干啥,无法理论,只能顺从。
弟媳把衣服箱子搬来,只见母亲拿出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又肥又大,穿在母亲身上实在滑稽,三个儿媳笑成一团。
母亲说:“别笑了,过来帮我脱了。要一起脱,不能一件一件脱。按照层次套好,你爸爸穿的时候就好穿多了。”
儿媳们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把一层一层的衣服穿着套好,为的是将来父亲穿时方便。
母亲对父亲真可谓体贴入微,无微不至。在父亲离世的最后时刻,都要亲自帮父亲套好衣服,把带着自己体温的衣服穿在父亲身上,这不是笑料而是七十多年相濡以沫的习惯,也是母亲这辈子唯一可以自己做主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母亲常说,自从她迈进陈家门槛就没有自由过。开始是封建奶奶的管制,然后是刁蛮小姑子的管制,最后是冷漠父亲的管制。这种管制并非身陷囹圄式的管制,而是一种精神压抑。结婚后没有看过热闹,即便是家家户户都喜欢看的唱戏的说书的,母亲也从来不敢踏出家门去看。因为奶奶和姑姑从来不出门去看戏听书,她也不能去。母亲说她没有用过任何化妆品,刚结婚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脂粉,就那么一直放着,直至扔掉。若是擦了脂粉,姑姑就会说风凉话,不堪入耳。姑姑嫁人了,奶奶去世了,父亲成了一家之主的家长,子女们看到的是面沉似水不苟言笑的父亲,母亲看到的是干啥都管着她动不动就发火的老公。母亲说她的自由只能等父亲走后,其实也是这样,九十岁那年,因为和邻居三婶他们打麻将,父亲气呼呼地去找母亲,吓得那些人说,以后再也不找母亲玩了,免得老爷子生气。
别看母亲常常和我们发泄对父亲的种种不满,但毕竟和父亲一起走过了近78年的艰苦岁月。父亲临走的最后一个夜晚,母亲一夜未合眼,就那么眼巴巴地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着父亲。一会问问父亲渴不渴,一会又问饿了吗?看到父亲总是摇头不语,她才踏实,觉得父亲是不渴也不饿,然后就说,睡吧!我在你身边守着呢。
我怕母亲在炕沿上坐久了累,便让她坐到了藤椅上,可以靠着休息会。母亲嘱咐我,盯着点啊,看着你爸爸还出气不,我含泪点点头。母亲耳朵不好,说话要大声说。父亲听力好,我们在一旁说话他都能听见。看着似睡非睡的父亲,再看看坐在椅子上的母亲,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油然而生,莫非是夫妻有感应吗?母亲知道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地非要坐着陪一夜,大嫂说往日母亲睡得可香了,一觉到亮。
我盯着父亲,一点也不敢放松,突然看到父亲脸上有种痛苦的表情,然后就是满头大汗。我吓得喊醒了大嫂,把速效救心丸递给大嫂。大嫂娴熟地把救心丸放在了父亲的舌根底下,这时才见父亲表情舒缓了些许,汗逐渐退去,我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在给父亲喂下救心丸的同时,母亲同样心里不舒服,要我也给她几粒药吃。我给母亲了3粒药含化在嘴里,父亲平稳了,母亲也舒服了。我想,此时母亲平时所有的积怨都化成了几粒药丸,慢慢融化在彼此的心里。七十八个年头啊,这样的夫妻能有几对儿,能没有夫妻感应吗?
上次父亲因前列腺增生住院,化验结果就出现了贫血现象。父亲很固执,营养食品吃得很少,肉不吃,奶不喝,仅有的可以吃的鸡蛋羹也懒得吃了,他是自己拒绝了营养摄入,谁也拿他没办法。为了让父亲吃得有营养些,五弟和弟媳是变着花样地做饭,终究说服不了他。身体越来越瘦,直到皮包骨。
周日那天,我给父亲收拾着纸尿裤,姐姐搬着父亲的腿扶到一侧,我嘱咐姐姐轻点,唯恐这把瘦骨嶙峋的骨架子一用力都会散了。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弄脏了的身子,轻点再轻点,笨手笨脚的我生怕弄疼了父亲,可还是能听见父亲时不时传来“哎哟”声,让我心疼得深深自责。
一个月来,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最后躺着的五天,变化快得惊人。直到最后的两天不吃不喝,心脏开始受不了了,用救心丸多维持了一天一夜。
95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但对于子女们来说,还是愿意父亲再多活几年,每次回家能听见母亲诉说着对父亲的怨恨,能看着父亲喝口牛奶都能咀嚼一百多下的样子,这也是福气呀。
有一次回家,母亲告诉我,说父亲太精致了,喝牛奶的时候数了下,一口奶咀嚼了128下才咽下了。我说母亲太夸张,就在父亲吃东西的时候悄悄留意,结果还真是那样,一口饭要咀嚼半天才咽下,一顿饭最长的时候吃两三个小时。其实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吞咽功能在逐渐老化,他不得不这样细嚼慢咽。
从饮食的变化到身体的消瘦,时光无情地一点点吞噬着父亲的健康细胞,直到油尽灯枯,再无回天之力。
通往殡仪馆的路,从小路到大路再到小路,最后到了死路,像极了父亲走过的一生之路。人生本来就是一条不归之路,不管坎坷还是平坦,不管艰难还是顺利,只能往前走,不过是有的人走得慢,有的人走得快。
这一路,我真希望车慢点开,让父亲慢一点离别尘世。脑子里一幕幕都是我离开家父亲送别的场景。
在雨中,父亲扛着我的自行车,踩着泥泞的小路,我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直到把我送到柏油路上,看着我骑上车奔向城里……这是我年轻时冒雨上班的情景。
狂风中,父亲领着我儿子,站在家门口,为我送行,我回头看时,一个大手,一个小手在挥舞着向我告别……这是儿子小时候,交给我父母照看时的情景。
父亲在前面背着手走,我在后面急追,父亲个子不高,步伐却很快……这是我去年坐公交车回家,父亲执意要送我到车站。女儿都是快六十的人了,父亲还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路。
记不清多少次回家,多少次送行了,父亲的身影从大到小,直到模糊,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了……
五弟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家了,安放在灵棚里。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抚摸着父亲的骨灰盒上的照片说:“老爷子,你一辈子值了,没受过屈,没挨过累,安心走吧!”我又一次泪如雨下,忙搀扶母亲回房。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第一次流泪。
送父亲去墓地的路上,我哭得一塌糊涂,以后再也看不见父亲了,他严肃的样子,发怒的样子,苦笑的样子,还有那细嚼慢咽吃饭的样子,都成了往事……
都说父亲的去世是喜丧,但对于我来说,父亲活到100岁也不会是喜丧的,不管他是站着还是躺着,只要回家能看见他心里就踏实。
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双层玻璃窗,暖暖地洒在床上,照在熟睡的父母身上。父亲仰卧着,胸部摊着一张《快乐老人报》;母亲右侧卧,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天南地北乐亭人》,老花镜斜歪着挂在脸上……这是2018年2月,父母在我这居住的时候,我看到的温馨幸福的一幕。写在了《我的父亲母亲》散文里。这样的场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却不会再现了。父亲的世界没有冷暖,没有伤痛;没有一日三餐,也没有人间温情。尘缘已了,万籁具灰,荒冢一堆,寂寞千古。
父亲,安息吧!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一定会和你相聚。到那时,我们再续父女情缘,再也不会分开了。
惊悉江山秋月菊韵文学社社长女皇严父仙逝,特制挽联以表沉痛哀悼。祝老人家一路走好,家人节哀,化悲为力!
菊花漫漫 秋月含悲心有泪
苦雨凄凄 江河垂范爱无声
寿终正寝 心因父逝心滴血
鹤驾西天 月窥吾悲月无光
珠泪滚滚 兰亭少长悲陈迹
奠酒滴滴 文社诗友哭化身
光明正大 英灵已做蓬莱客
磊落清白 德范犹薰故里人
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湖北利川山居诗人敬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