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在黑夜里潜行(散文)
一
管护站前的玉米刚刚吐出绯红的缨子,怎么看怎么像那傻大姑抹着红赤赤的嘴。茎叶壮硕,好像肥嗒嗒的大布衫子,招风得很,迎风呼啦啦直响。此时的玉米长势良好,有两天看不见就变个模样。这天傍晚下了场小雨,把白天里那点儿溽热驱散得一干二净,这份清新感让我走出房间。
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昏黑的玉米地宛若一堵坚实的墙壁,给人无限的稳重感。此时田间的各种生物异常活跃,所反映出来的信息就是聒噪。它们好像在举行一场竞赛,在比试谁的声音更高。此起彼伏的声音,就好像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源源不断地涌来。
这时,我听见玉米地里传出一阵阵有别于聒噪的声音。这个声音细碎而清脆,似乎从玉米地深处传来,侧耳细听,好像又在身边。这声音犹如爆裂的声音,席卷而去,转瞬又周旋回来。这细细密密的声音,让我疑惑,又让我陶醉。恍惚之间,猛然醒悟,此声音来自于玉米的内部,这是玉米拔节的声音。
很早就听说竹子拔节的声音非常火爆,那是只有在南方竹林里才能听到的声音啊,我们北方哪里有那样的动听呢?此时玉米地所扮演的角色,朴实之中见惊奇,有着别样的神采。“雨后春笋”的含义在这里被生动地诠释着,这股力争上游的声音来自于深厚土壤的滋育,是一种力量的传输,是大自然本身机能的脉动。暗夜熠辉,这一排排的玉米好像一柄柄神兵,寒锋凛凛,放射出逼人的光芒。
夜深了,大地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辽阔的星空把一点点亮色投射下来,天地便又重新融合在一起。那一个又一个高峻的黑郁之尖,是山峰的峰顶。它们抵近天空的胸膛,似乎在聆听心灵深处传来的搏动,远空里的秘密是一首首动听的乐曲吗,会让它们听得那么的专注?一阵兽吼传来,把我从冥冥之想中唤醒,那里也是森林,也是大山,那里是更加生动的现实所在。不远处有萤火虫一般的亮点在晃动着,当这个亮点越来越近,一道雪亮的光束横扫过来,一片黑暗被拦腰斩断,也断了我的梦幻之根。
有个人持着一把手电,从我的身边匆匆而过,可以感觉到他还穿着雨衣,摩挲声盖住了踏步声。这个人义无反顾地走入黑夜,没有一点犹豫,好像非常熟谙这夜色的内容。我想他是常常于深夜里行走的人,才会懂得夜色的黑。于黑夜之中潜行,以前是我常做的,这个人去向黑夜的深处,我是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他要去的地方,正是那抵近天空胸膛的黑郁之尖。
二
在我们长白山地区,有一种非常出名的松树,因为它有着非常奇特的外形,像身姿婀娜,顾盼多姿的美人,也因此得到了一个非常优美的名字“美人松”。我们这里是长白山山脉的末端,再往北便是张广才岭,那里是黑龙江省的地界了。在我们这里的群山山巅上,总能看到挤成一团的松树,好像它们故意为之,聚集于此,孤芳自赏似的。
这些松树与众不同,我们这里的乡民都喜欢叫它“崩松”,崩松是乡民们口口相传得来的,没有什么实际的含义。这种松树其实是长白松的一种,就是那种美人松。我们都知道长白松大多生长在长白山脚下的二道白河镇,只有在那里才能看到。因为它需要的独特地理环境,过于苛刻,致使这种松树面临着灭绝的危险。
我们这里的长白松虽然不如二道白河镇的,都是因为它所在的地点海拔高,土壤瘠薄,而让人觉得面世的不易。尽管这样却依旧亭亭玉立,挺拔伟岸,也就令人生敬了,忍不住要好好看几眼它。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我曾经就和那位潜行者一样,在一个个黑黑的暗夜里,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为什么要去山顶?那是因为在山顶的美人松林里,生长着一种非常名贵的菌类,叫“松茸”。它自然生长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顶,那里是松树和栎树的混交林。松茸与松树根具有共生的关系,同时有需要有栎树等阔叶树的荫蔽条件。能够生长松茸的地方,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即美人松,金达莱花丛,沙壤土。由于松茸的生长环境的要求甚严,至今世界上还没有成功人工栽培,还得靠人工采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人们开始知道山顶的松林里有松茸可采。我是从收购商那里知道这里会有松茸的,在这个季节里,收购商天天都来,价格从他的嘴里蹦出来,见风就长,而且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我的心啊就好像插上了翅膀,飞啊飞上山顶。只是白天去山顶,松林里怎么会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呢?哪里有什么松茸?会不会这里没有生长过,长松茸的地方在别处?
经过细致探访才知道,采松茸都是在晚上进行的。怪不得呢,晚上都给采没了,白天怎么能看见呢?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夜行是怎样的经历。黑夜里的森林就如同黑黑的铁板一块,我持着的手电,就如同一点微弱,但很强悍的弧光,硬生生地把这段黑夜切开。这时的我,心里没有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玩的,好像这黑夜是一个大果子,我呢,就是钻入果子里的虫。四处都是香甜的果肉,怎么吃都吃不完。
我不能不自我赞美穿行于黑夜的美感了,因为赞美的力量,可以让我走到高处,找到惊喜。
三
那天夜里,我是很幸运的,大概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居然在黑暗之中的场地里,找到了两颗松茸。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些采收松茸的常识。比如,采挖松茸时,要先削尖一根木棍,深深地扎到地下,把松茸撅起来。这样做是为了松茸的完整性,不像我,直接就揪住脑袋薅出来。怕的是有所损坏,会影响卖相。我这么冒冒失失地做了,好在松茸的柔韧性非常好,很顺当地出来了,没有一点损坏。
天亮了,我感觉到身边有些异样,在林间那虚无缥缈的雾霭间,似乎有人影在游动着。我试图靠近他们时,那人影很快又融入白雾之中,不禁让我有些恍惚。我的脑子在一片混沌之中,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之中。好像在两者之间,一边是梦境,另一边,我手里实实在在地拿着一颗松茸,让我有了可以衡量的尺子。
人们在不动声色间完成了自己的采挖,然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去。每一个采挖松茸的地点,都会留下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号,并要把挖过的地方重新抚平草皮,恢复原样。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地方还会萌发出新的松茸来。只是人们再来寻找时,会发觉那里的草皮隆起,便知道那里有个小宝贝要出土了。
我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奥秘?所选择到的松茸自然是露出地面的,一个大大的脑袋,很呆萌的样子。这样的松茸往往都是过了时辰的,而没有露出头的松茸却是品质最好的,往往都会卖个好价钱,来回报采挖人的辛苦。
我不知道这些的最终后果,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都在四处乱跑。山里的空间大得很,有松树的地方也很多,我的腿是够快,抢到了第一号,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善于牢记采挖地点,这个地方挖过了转身就给忘掉了。就好像黑瞎子掰苞米,掰一棒又丢一棒,虽然走了不少地方,可是属于自己的松茸地,一块都没有。
经常上山的人们,都是有自己的松茸地的,黑夜里上山,天亮了下山,他们往往都是在那块地边守护着,是眼瞅着松茸长出来的。这样的松茸所卖的价钱都是非常高的,一个采收季的利润也非常高,少则几千元,多则上万元。就凭这个,去黑夜里潜行,值不值得呢?行有所值,物有所值。
我采过的两颗松茸,在人们的面前实在不好亮相。就好像阮囊羞涩一般,这两颗松茸都不好拿出去售卖。是媳妇豁出去了这张脸皮,出去卖了。两颗松茸一共卖了八元钱,我已经很知足了,这八元钱可是一大背筐榛蘑都换不来的。
以后又去了几次,再没有采收到松茸,这八元钱便成为一个记录,让我一直都夹在心怀深处,不敢示人。采收松茸无果,却有个意外的收获。那一夜的黑被我收获到了,以后的人生路上,我经历过无数次黑夜,却觉得那都平平常常,从来就没惧怕过。
我一直都认为自己的生命底色就是黑色调兑出来的,从黑夜里走来,我有一双洞察黑夜的眼睛。因为适应了黑的夜,也便让夜不再黑。
生活里那么多的不如意,收获与付出不成正比,甚至到处碰壁,但穿行了黑的夜,心中就亮堂了。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不是看生活始终恩赐他好处,而是经历过夜的黑,摸索的艰难,依然清醒地热爱着这个世界,包括热爱那个让他成长的夜的黑,这是生命的可爱,也是一个人品质的可爱。
经历过黑夜的人,更爱黑夜。
2021年2月22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