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春来晚。年关已过，昨夜又一场大雪，银絮漫卷，纷纷扬扬，瞬间染白四野，大地一片苍茫。如诗人笔下的梨花，不止开在成千上万的松柏柳枝上，就连远处的山岚峰黛之间，也裹上了春雪梨白，整个世界顷刻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里。小区安静的雪径上，远远走来一位身穿藕白色长呢大衣的女子，梅红色的围巾自然松散地搭在柔肩上，轻盈得如一株猎猎冷香的白梅，令人分外欣喜。
　　 那朵红粉亮白的梅，是素素么？那梅的香魂又真的能依附在女子身上吗？
　　 是的，她是我认识的一株白梅，眉目秀丽，气韵清绝。临波弄影间，定能照见她雪肌玉腕，冷艳清幽。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冬天里，她约我吃茶的常用语。我们漫步梅树下，幽香缭绕，闻见的不仅是清寒的芬芳，还有记忆，更有往事。气味与往事都不可捉摸，只可感知。
　　 她叫素素，父母唤她素儿，夫君爱称她素素。古人把花瓣莹白若雪，花萼米黄的腊梅呼作“素儿”。宋人晁无咎有诗云：“芳菲意浅姿容淡，忆得素儿如此梅”，也许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吧。
　　 她说，较于世间颜色各异的梅，骨子里我更喜欢白梅，最喜她的清雅素净。古人写尽梅花神韵，居然没有给我留白分毫，欲吟梅诗却词穷。于是，遐想宋人林逋，那个植梅护妻的清介之人，一生爱梅，与梅对睇时，不知会生出多少的缠绵心绪呢。
　　 我略思，说你就是一位来自远古的白衣梅子，我欲攀梅枝，替你掸落风尘。我们相视而笑，相挽前行。
　　 这株素心腊梅生于山城一隅，她与世无争，平凡而又渺小。雪压冬云，白絮纷飞，她的绽放从来都是，“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雪胎梅骨，是“轻纱撩动，一颦一笑”的温婉动人。人说，女人都经不起爱情的诱惑。
　　 她高冷清绝，不近俗世烟火的城防，慢慢被“爱情”攻破。
　　 爱情来敲门，让那个倾心于她的俊朗男子，有了一眼千年的悸动。也许很多时候，那一眼的惊艳，那一刻的心动入骨，那一瞬的意乱情迷都是源于最本真、最由衷的心迹，更是一辈子的执守。顷刻之间，彼此便生出不管不顾的冲动。父母兄长担心，她那么单纯善良，稚嫩得如雨后春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生，又怎能懂得这人世间，九曲十八弯的盛大与寒凉呢？可是他们真的相爱呀。一朝遇见，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一个女子远嫁他乡，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因为爱，他们便要勇敢地去绽放，如果自己都不绽放，又哪来那段浪漫而唯美的时光呢？这也许就是所有真爱的同理心吧。自此，一场不知疲惫，跋山涉水的情感历程，从他们脚下延伸开去。哪怕要翻越的是火山冰川，穿越的是玄奥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就算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们也会无怨无悔地纵身跃下，毫不犹豫。她是穿梭于梅香竹韵里的南方女子，却毅然步入北国寒凉袭卷的斜阳下，那纷纷飘落的冷雨，在绝地求生的境遇里，她涅槃重生。刹那间，一种美，惊艳到极致。
　　 她拥裹一场迟来的晚雪，娇容玉色，优雅而奢华，如李延年的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她在北国寒冷的雪域时光里，倾一城生命的颜色。让我想起那岩壁上临风而立的梅花。彼时的梅花，在寸草不生的雪原上，作为唯一存在的生命，顽强绽放，哪怕灿烂之后再落寞，她都甘之若饴。后来，为了他，所吃的苦，所受的煎熬，我心里都一清二楚。而在情感中，一半明媚，一半苦涩的女子最让人怜惜。
　　 寒风吹彻，一株孤清的梅，兀自弥散着缕缕幽香，深于心思者，借梅花处境暗喻自己，自有着她的清幽与饱满。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过，她喜欢北国的冬天，喜欢飘洒的雪。我问她，你是先喜欢了这座城，还是先爱了这座城里的那个人？她笑而避答，寒风中，只挽起我说，随我吃茶去。
　　
　　 二
　　 走进她家里，才知道她夫君去书店里打理生意了。她招呼我落座，然后脱去外套，露出淡粉色毛衣，显露出一个清新娇巧可人儿。我环视她温馨的小家，窗明几净，水粉色窗帘，窗台上几盆花，养眼好看，茶几一侧是个精致的鱼缸，背景墙上挂着几盆品种不一样的吊兰，整个房间显得干净整洁。她专注地煮茶。
　　 我忘不了初识她时的情景，她穿白色连衣裙，体态袅娜。一把马尾长发及腰，白皙稚嫩的脸，鹤立在那里，文文静静的好像不爱说话，但那眉眼里闪动的自是无边的春色，温婉可人。尽管很多年过去，在她身上，岁月仿佛只是轻轻拂过的春风，脂粉不施，却依然肌肤胜雪。妙曼雅致的身材下，包裹的还是一颗单纯简洁的芳心，像一朵出尘的莲。
　　 眼前这个率性的，毫无心机的女子，我凝视她紧致细腻的皮肤，大大的有些忧郁的眼睛，好担心，忧郁，才是她真切的人生状态。
　　 斟好茶，她打开轻音乐，茶香四溢，我们一盏一盏地喝，亦不紧不慢地聊着。我随手拿起茶桌旁的一本诗集，翻开首页，几行诗句映入眼帘：“只想静默，驻足在你歌唱过的土地，小心地嗅一嗅，这雪般纯白的天籁之音……”我看向她，她不语，一双忧郁的眸子投向窗外那纷扬的雪花，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溢出水来。
　　 她认真地看飞雪，我入神地注视她。虽然，此时正是春好处，却是暮雪纷飞更伤春。
　　 你不觉得凡是美到蚀骨的事物，都是缥缈且虚无的么？她收回目光，语调略带忧伤。
　　 感恩过往，哪怕曾经有的只是伤害，也是我们成长中收获的财富。素素，你说对吗？
　　 对呀，有些过往只能把它安放于文字里，留一半空白给自己，便多了一份悠远的回忆和妙曼的浮想，喜悦如莲，静好如初。
　　 素素，你终于长大了，真好。
　　 是沧桑吗？长大后的我们，需要独自飞翔，要承受的也就更多了。
　　 不，是善良温婉，丰盈优雅，非娴静不能抵达。
　　 我发现她成熟了，她仿佛经历了一次蜕变，一场洗礼，更像是经历了淬火之后的青花瓷，周身都会散发出沉稳而笃定的灵韵。她低眉浅浅一笑，没再说下去。然后轻轻把茶盏推到我面前，继续招呼我喝茶。我缓缓抿了一口她递过来的茶，这茶好清香。
　　 她说，是的，妈妈焙制的桂花茶。她的双眸满含深情，于她，还是这妙曼的茶韵茶香更慰心神。她是个古意悠悠的纯情女子，她虽学财会专业，可她偏偏喜欢古典文学。
　　 我爱读素素的文字，她的文字清澈见底，动人心弦，是一个清芳女子以柔和的目光，将尘世种种，注入文字中。她率真得无遮无拦，太透明了，因此，也更容易受到伤害。她喜欢音乐，眉目间自然有了底蕴与禅意，一种清高于心，却又低眉见喜的风韵，成就了她清奇的骨格。她说，音乐是有魔力的，一个个舒缓律动的音符，将我的心窝掏空，将心魂洗涤纯净了再还给我。音乐能让人血脉偾张，也可使人沉静安详。那伤感的歌声，如铺砌了一条柔水般洁净的甬路，能把我引向天堂花园，也能让我泪流满面……我也是听醉了。
　　 她喜欢舞蹈，喜欢杨丽萍优美灵动的舞姿……她曾经说过，这是她一生都艳羡却无法企及的梦想。
　　 我明白，她是一个天真烂漫，心里充满希冀的性情女子。可是，生活像是无法预知的黑洞，灰暗时常向她逼近。心头那根弦时不时紧绷到了极致。她多想钻进书堆里，专心致志地做一只噬书虫，然而工作负累，生活琐碎，叫她不得超脱。她也曾抱怨过，生活对她过于苛责，让她经历一些常人不曾遭遇的苦楚。梦想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生活本生就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圆满，更多时候，它还原了我们真实的生活和人世的真相。
　　 她原本饱满而热烈的小心房，却被一路走来的坎坷与伤痛击打得如千疮百孔的莲蓬，她一度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然而，女子本柔弱，为母则刚强。我与素素是闺蜜，知根知底，彼此间透明见底。素素原本在当地工商银行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夫君在电力公司上班，工作轻松生活美满，幸福两个字就写在他们青春荡漾的脸上。后来，夫君病了，多方治疗不愈，只得千里寻医。她辞了工作，陪着夫君千里迢迢，寻方问药。几经辗转，三年里她陪着他去了北京、内蒙、西安等多地，寻遍中西医，可是终不见好转。医生给出结论，药物治疗，长期服用，没有更好的治愈方法，回家静养。兜兜转转三年，回来后素素的工作丢了。从此，一家人的生活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除了在新单位上班，每个星期天还去另一家公司去作账单结算，一个人兼两份职。这样生活了六年，素素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露出半点怨言，她总说，夫君生病，已经很痛苦了。我要给他比以往更多的关心，他才能快点好起来。
　　 现在好了，她夫君经过长期细心调理，身体大有好转。去年她筹资在市区开了一家书店，他夫君在打理。素素说，开书店是为了让夫君心里有平衡感，有利他的身心健康。是为了打消他心里“靠老婆养活”的自卑心理，劳有所获。他心情会好很多。善良的人，上苍总会眷顾，现在素素一家人和美顺意，让所有人都感到欣慰。
　　 夫君过生日，邀同事来家吃饭，素素一向不主张在酒店吃饭的，她这样倒不是因为舍不得花钱，她说饭馆的饭菜不卫生。我知道的，素素有洁癖。那天她炒了好多精制小菜，大家赞不绝口。席间她夫君对几位同事，不无炫耀地说道，我家素素是最好养活的老婆，素面清颜，只要有家给她住，有书给她读，有饭给她吃，就别无所求。他说这话令我一时语塞，又豁然明白了，原来这也是一种赞赏。素素真的那么好养活吗？也许正相反，一个对物质没有太高要求的女人，她的精神世界一定会高出一般人的。或许这样的女人，格外地不好养活。我将这一结论拋给她夫君。他听了，愣怔有顷，若有所悟。
　　 素素深知自己虽然是女人，更是一位母亲。她是一个充满母性的女子，却不晓得，其实她自己最是需要疼爱的。命运的沉重堆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她总是让我心疼不已。当看破了生活的真谛与现实后，从心灵深处由衷抽发的柔情，才是三春晖，在岁月的积淀里，方能百炼钢为绕指柔。
　　 这些曾经过往，在她的心魂里，已是流云无影，逝水无痕。笃定的气场，迂回婉转的雅致，这就是她，一个女子的精魂所在。她说，幸福其实很简单。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我，这是幸福；给父母寄去，我亲手织的毛衣也是幸福；看着自己的小孩，天真懵懂的表情，是幸福；此刻你来陪我吃茶，陪伴亦是幸福。我会心一笑，看她煮茶，满足的神态，越发有一种成熟明媚的美。
　　 说话间便瞥见她腕间的翠玉镯，我说要观赏一番，她轻易就从腕上褪将下来，递过来。
　　 你又瘦了！对她，我总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
　　 瘦了更符合美人如玉的想象，她的言语间露着俏皮。
　　 我可不希望你成为什么玉，我只是希望，你还是以往的那个快乐的素素。
　　 好。往后余生，我会是个暖玉生香的快乐女人。
　　 真希望她能永远保持在最佳状态。我以一颗女人的心体验着她，感知着她。恍惚间，我有一种“琴箫合一”的感觉，她是以另一种方式替我生活着，相信她能替我活出更多的精彩。或者，我也是她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素素说过，她会清秀优雅地慢慢老去，我也说过，我会老得很有韵致。对此，我从不怀疑。让我们紧抱诗经里的誓言——意相携，志相勉，品相彰。流年似水，如影相随，风雨丽人，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