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石头及其生日(散文)
一
在我的眼光里,胶东半岛是用海水环绕的,是由石头组成的。海水会说话,石头能唱歌。
少年时,我读《红楼梦》,知别名为《石头记》,总以为那个曹雪芹是我的老乡,是站在胶东半岛连绵的山上才有了创作灵感,甚至我还跟小伙伴谈到,要按照《红楼梦》杜撰的“无稽崖青埂峰”,去寻五彩石。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赞美我爱着故乡石头的情结吧。
石头的风景,如石头一样笑看岁月风雨总不老,仿若铜墙铁壁,垒在我的脑图里,“石喧履声”,“石起楼阁”,“一道石景横春秋”。
一条逼仄的胡同,宽不过丈,是石头铺着路面,凹凸有致,青石板红石花相间相挽,石头被鞋底踏响,宛若一段进行曲,壮我行进的脚步。
从屋门到街门,蜿蜒一段石板小径,就像五线谱,将生活的小调写在自家的院落上,就像一首宋词里的小令,平平仄仄,敲响着了农家的日子,也是通往远方的起点。
靠近屋舍的小块地,各式各样的石头垒起了园边,高不过半人,宽窄随意,比那竹木的篱笆更耐久,更有味儿。
我最初认识的高楼大厦,都是石头砌成,一石爬顶,巍峨壮观。在小镇石岛,从赤山采下的石岛红石,一色的多情的淡红,在海岸上幻成了彩虹,不过,这彩虹一旦建成,那就不是什么海市蜃楼了,而是一道与岁月同在的石头风景,至今还有二十几座石楼,诉说着岁月沧桑。
我喜欢石头,乐见石头,仿佛石头与我有眼缘,我的“怪癖”就是喜欢驻足与石头对话。是的,在我的心中,石头是有生命的。
有生命的石头也应该有生日吧?
近日读《荣成民俗》,才知道石头也有生日。其实,我是很不开化的,小时候听母亲说正月的顺口溜,就已经告诉我石头的生日了。“七人八谷九上蒜,十上好天收石蛋。”这是每年的正月进入初七的日子,母亲最喜欢念叨的句子。小时候只觉得念着顺口,哼唱而不知其意。长大了,才明白,这是乡人盼望好收成的民歌。人们每日都盼着天气好,初七,收人,辟邪去灾,人丁兴旺。初八,收五谷,盼年成好,五谷丰登。初九,收大蒜,大蒜代表菜蔬。初十,则是石头的生日。石头的生日也要个晴好的天,还是令我不解。
二
其实,灵石崇拜,自古有之。古老的神话里就有女娲补天的传说,女娃衔五色石以补苍天之缺,创造了多么神奇的天地说。看看,一块石头,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可以不记住它的生日呢?因此,在我的心中,石头的美和那个未谋面的女娲是一样的。
巨石文化,镌刻着人类的智慧。埃及的金字塔,以巧手巨刀利器,切割着石头,将史前文明延续至今。
行进在武夷山的深谷大涧里,仰首而望,一面面浑然一体的巨石,剖出自己的心窝,捧着一具具悬棺。真的是生死相依,无法让人唱出“海枯石烂”的词,因为石头和肉身,都选择了不朽的存在方式。
从岱宗坊到泰山极顶,摩崖石刻,沿途而列,泰山的巨石,成了传播华夏文化的最坚硬耐磨永不腐朽的涛笺霜纸。
前往雪域高原西藏,沿途有两样东西成为西藏寺庙宫殿的衬托背景,一是悠悠的白云,再就是石头,藏人与石头的关系,将石头推向了图腾的高度。垒起来,纳沧桑,世代不辍,成就了“朵帮”的石风景,我还是喜欢称之为“玛尼堆”,仿佛是与哈达一样,缠绵而流畅。在藏人看来,白云是他们的神灵暗示,而朵帮则是能够阻秽禳灾的依靠。每一块石头,在藏人的心中,都是一朵曼陀罗,每一个藏人对应的是一块玛尼堆,可以珍藏自己的缘分,表达内心的祈愿。这是我二十年前就懂得的石文化,成为一块石头,在石头中找到自己,就成了我留心的事。那年我游览泰山,终得一石,质量是普通的石头的双倍。哦,做一块石头,掂一掂,觉得沉重,这是我努力的方向,做一块沉重的石头,搬来可以成墙,这才是为石的价值。
胶东半岛的石头,说起来,都没有上述石头出名。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石头的崇拜与热爱。据我的朋友、荣成民俗专家宗怀先生所谈,给石头一个生日,还是荣成民俗中最为诗意的一章,也是华夏文化所独有的精彩一页。
听,“十上好天收石蛋”,老百姓口中的“石蛋”称谓,寄寓了多么温润款软的情感,软与硬,如此和谐统一。除了鸡蛋鸭蛋,可称“蛋”的就是石头了。母亲说这个字的时候,音阶拖得很长,就像打开了蛋黄,黏黏糊糊的,一下子被母亲的音儿收了去,石头不再坚硬,不再混沌溟濛,而是可以抱在怀中,甚至妄想可以孵化出另一块石头。在我的老家,就有石头孵小鸡的事儿。记得母亲在热炕头孵小鸡,总是从河套子捡回几个鹅卵石,在火中烤热,放在孵化笸箩边上,母亲说,等几天摸摸石蛋的温度,就知道鸡蛋的温度合不合适,她是怕摸鸡蛋,把鸡蛋里的小鸡摸坏了,不出壳。
“蛋蛋”是西北民歌信天游歌词里惯常使用的叠音词,我喜欢听那个《泪蛋蛋》,想起胶东人称石头是“石蛋蛋”,仿佛觉得西北人的泪也是石头一样的硬朗,滴下,可以把个石头砸出个坑坑儿。这种联系,使我体会到不一样的西北民歌的特别风味。听王二妮那个《丫蛋蛋》,“黄土地个丫蛋蛋”的词儿一响,仿佛千万座岚和塬,都是结瓜的宝地。多少信天游唱的那个“蛋蛋”,收获的是太多的爱情果,如果我那时会唱信天游,一定唱给母亲听,催生她鸡蛋壳里的小鸡。
母亲对鸡的好,也都体现在一块石头上。老家的路和场地,随便哪一处,有的是石子,可以说是俯拾即是。鸡不听话了,去扒人家的草垛,去人家的园边窥探,母亲都喊着“呜呜”的驱赶声,弯腰捡起一块核桃大的石子,不是站立如投标桥扔手榴弹那样,而是握在手心里,向前投出,鸡仔们回首看看,并不惧怕,再投,鸡仔们仰头端详着母亲,似乎要从母亲的脸庞上读懂什么,一声“呕吼”,一个动作幅度稍大的挥手,鸡仔终于离开了是非之地。母亲的石子从来打不准,从小我便知石子是母亲生活的一个道具而已。
老家小路和场院的石头还在,母亲却走了。回到老家,我的目光没有了着落,便落在那些与岁月一样存在一样苍老的石头上。老屋门前的那个垒草垛的场地还在,不再烧草,也用不着积肥于此了,场地空闲了,石头仿佛也失落了,无精打采地闲散在周围,去年回家,邻居平告诉我,他用了一个春季,把石头砌成了场院的矮墙。黄褐色的石蛋,如拳,紧紧地攥着;如篓,颇具形体。数千上万,这样的数字都是无法衡其数量的,它们有序地围在场院周围,都有一个主题,守护着场院,守护着绿色。夏天,我特意去看那圈矮墙,被一色的荫绿覆盖着,是石墙的主人平在墙根点种了眉豆,紫色的藤,轻轻爬在石头的身上,披上了夏装,浓绿的叶子抚摸着墙体,时光在此时被褐色紫色和绿色打扮得有了农耕的色彩。舞蹈是最美境界的曼妙,我看这堵石墙也是,舞起了首尾相接的龙之阵。石头墙,不来防鸡入,不来挡脚步,完全成为一道绿色紫色风景的载体。平告诉我,这些石头永远也长不大,可我们都老了。他的意思是在感叹,人活不过一块石头,石头是年轻的。我说,石头过了一辈子的生日,始终没有长大。过生日与是否长大有什么关系?平问,他听不懂,我念起正月的民谣,他笑了。说,年老了,蹲下来摆弄这些石头,和石头说说话,也挺好。平是用他的勤劳和对石头的朴素审美来给这些散乱的石头过生日,不在乎是不是正月初十了,在乎的是在眼前垒起一道生动的音符,他喜欢在石墙里劳作,哼着小曲,我不知是不是石头的生日歌。
小时候所受的教育似乎最初就是与石头有关。村里有一个五祥爷跟石头的情缘很深,手中常提一根用玉米绒子搓成的火绳,不必拿什么火柴火机,捡块石头,一磕,火绳就冒烟了,就可以点燃他的那根长长的旱烟袋。这是石器时代的取火方式,五祥爷还玩这个。我们都好奇。他说,没有石头哪有村。我们不懂,他用石头敲敲屋墙的石头,告诉我们,房子是石头建起的。不过,学到一个词儿叫“刀耕火种”,不但懂得燧木取火,还明白新石器时代的石头取火的道理。石头藏火,火让石头新生,也给人类带来文明。
三
石头,曾与我的童年形影不离,如今我走了,离开了它,它却不离不弃,仍在原地等我,我有什么高傲的,每次回家我都捧起一块石头,目视很久,怀揣暖热它。在我的心中,这些石头永远是顽皮的,长不大,今天在这道墙上,明天会跑到哪儿?石头是活泼的,我们曾经就用衣兜装了石头,开始玩“扔石”的游戏,这些石头,石头身上长着快乐的故事,我可以说出好多。今天,还有孩子来和它们游戏对话的吗?
也有长大的石头。似乎一个有力量的男人,必须面对长大的石头,这是六七十年代给我的感受。长大的石头,我们胶东人叫作“炸板子石”,这个概念实在无法定义,大约是百十斤以上,从石窝子新开采出来的,有新石的茬口。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曾经与这样的炸板子石对过话。在赤山的南麓是著名的石岛湾,那时要在湾的一角填海造陆,我就用小推车从赤山“放石头”,一车上千斤,是男子汉的对话。从大约四五十度的山坡,往山下运输,没有一点后坐力,会人车翻倒,那可是送命的活。荣成有两大人力工程,一是北方最大渔港石岛港,一是龙山湖长10里大坝,就是用炸板子石完成的奇迹。那年我从赤山放炸板子石,母亲吓得脸傻白,正月里不敢哼那“十上好天收石蛋”的歌了,那年我十八,应该与成年的“炸板子石”为伍了,只是母亲觉得我还稚嫩。
石头啊,你记录了我的成年,我成年的生日,与你有关。不必在石头上刻下某年某月某日,我清楚地记得,石岛港填海的石头里有我搬运过的手印,曾经被我拥抱在胸前。对有些人而言,是不能忘记给石头过一个生日的,如我。因为最沉重的青春是在搬运石头的山坡路上开始的。
我外孙今年13岁,我想等他18岁,我赠他一块年轻的石头,给他庆生。
石头,给我们的是固守的精神价值趋向。在鲁中鲁西鲁南有在屋角放置“泰山石敢当”的习俗。胶东半岛距离泰山也太远,但对“石敢当”有着不变的情结,过去农村盖新房,也要在屋角埋一块石敢当,石头是从赤山搬回家的,赤色纯正为最好,更能起到“辟邪镇妖”的作用,手艺巧的石匠会在石头上刻制“石敢当”、“镇百鬼”、“压灾殃”等字样。于是,蹲踞在屋舍一角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的钟馗。
我学到的第一门手艺就与石头有关,石头的生日,也是我成才成器的纪念日。
高中毕业那年,父亲突然跟我说老屋后院有一堵散石墙,多少年放在那,不言无语。我琢磨,石头从来都是不会说话,难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石头开口,那时人们还没有唱那首“精美的石头会说话”的歌,我用心听着父亲的石头语。他的意思就是说,那些石头被闲置,不被重用,对一个年轻人而言,就是一直在抱怨,应该找一个日子,盖一座新房,给这些石头新生。那年,我利用干活的间隙,每日跟石头说话,给石头以新生,建起了我家的新房。
我的叔叔是手艺不错的泥水匠,我学徒一年,他考我。说,自己去盘一座锅灶,就给一把瓦刀一把锤子一把尺子。安一口八印的锅,锅灶上宽下窄,要像一个舞女起舞的样子,锅灶脚石必须是石岛红,上宽下窄,留出牙口,咬住锅灶的内舌头(灶底石)……这些话都是“石头语”,我依样画瓢,终于让石头锅灶可以呑火吐烟。我用精美的石头锅灶,交出了一份合格工匠的答卷。
我依然相信,我认识的石头,都记得我成为泥水匠用过的利器——砍锤。一端为寸方,一端为二寸长的砍刃。这就像一个首长腰间别的盒子炮,荣耀得很。叔叔从来不说“砍”、“敲”、“砸”、“凿”等字眼,好像是对石头的伤害,他喜欢用“刻”,把智慧和手艺“刻”在石头上,成为一种永恒。我曾经刻过锅灶石、过门石(门窗上面的石条)、豆子石(砌墙的方正石块),石头的每一条刻痕,都是我与石头对话的见证。
精美的石头会说话,会唱歌。我是相信的。这不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是一个人新生的最美记忆与纪念。有时候我在想,真正可以塑造我们的东西,通常并未被我们写进履历。如果让我再次投出简历,我想把石头打磨我的简历写进去,刻一方石印,写上“与石同生”,感恩石头磨砺我的人生。
四
在胶东半岛,可以为每一个孩子找到“前世今生”。年轻人的夫妻生孩子,可是要“拜石”的。初七“收人”,初十“收石蛋”,这两个日子都可以拜石。在荣成,有两块灵石,共用一个名字,叫“儿女石”。一石在石岛镇的西岚村西路南,一石在人和镇的老板石村东路北,人称“南北女儿石”。两块巨石样子差不多,堪称兄弟姐妹了。皆为石柱,又似石笋,高约六米,十几人牵手难以抱住。在荣成,人们祈子求福,不是到庙宇山寺,不找送子娘娘,也不求赐子神仙,只对女儿石发生关系。他们要到儿女石跟前扔石头。扔石头可有讲究了。夫妇要背对着儿女石,弯着腰,将手中一石从两腿间扔出,生男生女,可是在此一举了。扔石头的,心怀虔敬,因为这是为他们的子女求得一个与石头一样的强壮的“石命”,凡抛至儿女石峰巅的,还没有落下,则生子;越过儿女石巅峰的则生女。至于抛石上去又落下,或根本没有抛上去的,人们也有说法,叫尚需努力,或者明年石头生日时再来,石头的灵性,只是一时未能显灵,心诚则灵嘛。在科学知识还未普及的时候,人们的美好愿望总是要有个寄托,人们给石头以属性与灵性,负责人们的生育繁衍。如今,成了人们的野趣闲意,未必相信,但“石趣”不减。扔石没有如所言的应验的太多,并不影响人们“拜石”求子的热情。在胶东半岛,谁若说某人是“石硼蹦的”,现在,可不是骂人的话了,而是说这个人命硬。据说,这种石管生育的习俗已经有上千年了。《红楼梦》里写一段所谓的“木石前缘”,木指黛玉前世是绛珠仙草,石指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顽石成宝玉。荣成的儿女石民俗,是否也如这木石前缘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呢?生育文化,从崇拜一块巨石开始,是人本之上的情感表达,是人丁兴旺的美好心愿。更有人在“拜石”之后,顺便带回一块石头,以为将来出生的孩子的“前世”,人的前世是一块石头,转生为玉,将石头磨砺成璞玉的是父母,这是一次追根溯源的教育。
在胶东岛城——荣成,每年逢正月初十,还有“十不动”的说法,这一天就不要做什么事了,人们讹“十”为“石”,定初十为石生之日。是日,凡家中的石磨,门外的石碾,街头的碓臼,凡是石头成器者,禁忌移动,唯恐伤岁,毁稼不旺。
更有趣的是,正月初十这天,母亲怕动了石磨,就抓一把玉米粒装进去,再用一件抹布塞进磨眼里,她说,过生日了,石头也不能饿着肚子不是!
在一块石头上擦出生活的璀璨星光,燃烧起生命的许愿。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生活再怎么艰苦,都要有一颗坚若磐石的心,带上诚挚的信念,总可以在生活的石头上擦出明亮的火花。这就是石头的生日至今还存在的意义。
古语说,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我可以这样理解吗——石头是使人开化的东西,石虽无语,却磨刃时会发出“霍霍”大音,这是在呐喊——砥砺前行。我觉得,一个人每一次磨砺,每一次凿刻成型,都是一次新生,其经历多么像打磨一块石头。记住石头的传说,别忘记它的生日。
2021年3月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