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火种(散文)
一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阿文,我曾经的学生。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已长大成人,远离了我的视线。但那年他凄楚无助的眼神,总在我的脑海萦绕。
那是一个夏天。
无风、怄热,偶尔传来几声闷雷,与课堂上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混杂在一起,让人感觉很是压抑。突然,门被推开了,“老师,我要接阿文回家,他爸死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十分沉重地说。大家都被惊呆了,瞬间,我们的教室寂静无声……
阿文的父亲死了,是被翻倒的拖拉机砸死的,正值壮年,很可惜。
他是一个特别能干的庄稼人,刚从千里之外打工的城市回乡,就是为了赶在三夏大忙季,抢收抢种。在泥土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他,也练就了一套干农活的好身手,那天,他开着拖拉机,将田里收割后成熟饱满的麦秧装进车后斗,一趟一趟运往打麦场,煞是威武彪悍。
雨后的田间小路,坑坑洼洼潮湿泥泞,尽管他开车时小心翼翼,车子依旧挡不住颠簸,尤其是车后斗堆得高高的麦秧,在崎岖的小路上来回摇晃,实在是让人揪心。路过一个陡坡拐弯处,车轮不停地打滑,当他猛加一下油门试图离开险境时,瞬间发生侧翻……沉重的拖拉机随着那一垛高耸的麦秧一起倾斜,翻进了旁边几米的深沟。阿文的父亲,被结结实实砸在车头下,全身血肉模糊,没等急救的120赶到,就断了气。
阿文被接回家的时候,村里帮忙料理的人们已陆续散去,父亲平躺在堂屋的木板床上,全身蒙了一块白布。阿文的母亲和妹妹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根本无力安抚这个从学校刚回来的孩子。阿文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天昏地旋,眼前昏花,终于缩在房屋的墙角里瑟瑟发抖。
后来几天,在村民和亲戚的帮助下,处理了父亲的后事。抱着父亲的遗像,阿文如同被掏空了心一般,他抬头看雾气迷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家里的天也要塌了。
人在极度悲痛,万念俱灰的时候,常会做出不合理的冲动选择。当办公桌上赫然出现他的退学申请,我惊呆了……看着那一行行风骨遒劲又噙满凄怆的字迹,我眼角潮润,心绪复杂。该怎么挽留他,让他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呢?
我陷入了迷茫……
二
又是一堂思教课,我把教育专栏里一篇题为《火种》的文章读给学生听。然后,意味深长地告诉他们——
一堆木材亦或煤块,冰冷坚硬是其生命的常态,哪怕在寒冷的冬天,人们最需要取火生暖的时候,倘若没有火种将它引燃,它依然释放不出丝毫的光热,也发挥不出应有的价值,始终冷硬地存在着。由此可见,将燃料引燃的火种,它是多么重要啊!
其实,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块上等的燃料。但在求知的过程中,最需要寻找我们生命的火种。只有将自己的热忱、激情和信念点燃,才会引发其对知识的冲力,才能使自己在面对书本时,由静态的等待变为动态的追求,才能给自己的躯体注入一股发愤图强的神奇力量。这火种,会是一篇文章一本书,一句名言一首歌,一个故事一个人,但也可能是,一段经历一场痛……
孩子们陷入沉思,有几个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火种。我很喜欢这样的精神引领,也许抓住适当的机缘通过一番类比,再进行深入开导,胜过之前许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教。在教育的路上,我始终相信,只要坚守着忠诚与热爱,努力走进学生的内心,许多棘手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那一刻,我想到了阿文,想到了他离开学校时无助的眼神,刚刚经历过丧父之痛的他,生命的火种又会在哪儿呢?我能以微薄之力重新激发他求知的激情和对生活的热望吗?
晚自习结束后,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迎面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也难以将几日来的焦躁一扫而光。抬头看,天空繁星点点,好像每一颗星星都会说话,都在以它生命的荧光为我指明一条向前的路,我,一定要把对教育的特别挚爱,倾力于对阿文的挽救。想到这儿,不由得握紧拳头,加快步伐,似乎全身的血管都在扩张,胸腔心肺也舒展到说不出的大。
那晚,我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见阿文又长高了一头,正抱着篮球在赛场上飞跑、突围……
三
清晨醒来,发现窗台上那株枯萎的绿萝又复活了,我拿出剪刀把一些受伤的叶子掐掉,再往盆里浇点水,看它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也许,生命中很多的盛与衰,除了天意,亦可人为。
我决定为阿文做家访了。
临走时,用心整理好亲自撰写的班会记录《火种》和部分学生因“火种”而引发的心灵感言。除此之外,我还让很多学生给阿文写了信,信封上,全是孩子们一笔一划认真刻写的“男子汉,顶梁柱”六个美观工整的大字。我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牛皮纸袋,出发了。
阿文的家不算太穷,四间堂屋和三间偏房围起的小院很是宽敞,但人去生悲,一切都显得凄凉空落。
走进堂屋,看到后墙上赫然挂着他父亲的遗像。他的母亲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妹妹坐在床沿,低着脑袋漫无意识地搓衣襟。阿文斜靠在门框上,我看着他一身单薄,瘦小羸弱,脸上挂满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很是心疼。他们仨看见我,先后称呼了一下“老师”,又都忍不住地掉眼泪。尤其阿文,小声的哭泣,声声打在我的心坎。我想把来时路上酝酿好的一番话说给他听,但,面对这刚刚历经过厄难正哀入肝脾的母子三人,似乎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我们就那么安静地干坐着,很久很久,阿文不再哭了,除了他母亲偶尔的一声叹气,房间里再也难寻见别的动静,里里外外弥漫着一层沉闷的气息,阿文像个木偶人一样,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我知道,当下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帮他走出悲痛,让他能在幽微之境,找到光亮的出口。我告诉他,很多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没法改变的,但活着的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我还说,“你的父亲走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你应该接替他的责任,把这个家撑起来,而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读书学习。”临走前,把牛皮纸袋递给他,并叮嘱“这里藏一个火种的故事,也许能改变你的选择”。然后,将手使劲地摁在他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男子汉,顶梁柱……”
后来,阿文在一次作文中写道,我离开他家的那个夜晚,是自打父亲离世后,难得睡着的一个夜晚,他说,那晚的梦里,有很多萤火虫,也有星星在闪动,他看见父亲在云海的另一端,正慈爱地满含期望地望着他。他还写道,“男子汉,顶梁柱”这劲拔有力的字眼如火种般点燃了他冰凉的躯体,使得他麻木的神经得以复苏。
往后的日子,他也以实际行动证实了,自己已然变成真正的男子汉,变成家里的顶梁柱,成为母亲和妹妹最坚实靠山。
四
阿文返校那天,距离中考不足一月,我暗暗地为他捏把汗,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像脱胎换骨一样地转变了。
是的,他变了,变成了一个嗜读如命的“学疯子”。
他在书皮上刻下箴言:“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耕耘一分才”。他在周记中吐露心声:“既然命运带给我苦难深重,苍天又没赐予我得天独厚,既然这是现实、这是宿命、这是造化、这是人生,我只有通过读书改变一切。”日复一日,他勤奋忘我而不知疲倦。
很多人见他深更半夜,对着校园的长明灯,一页一页啃噬书本,也有人经常看到他在去食堂的路上,手握小册子,呜哩哇啦地背诵着。有几次,我提醒他不要太拼命,以防熬坏了身体,他莞尔一笑说“没事儿的”,看得出,他很享受求知的过程,很享受一个个问题被迎刃而解时茅塞顿开的豁然。
有天,我们在课堂上讨论王国维《人间词话》读书三境界。阿文大胆自信地站起来说,所有“望尽天涯路”的苦苦求索,所有“消得人憔悴”孜孜以求,所有“寻他千百度”的千锤百炼,都会伴随着“山果熟,水花香”的收获和“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可见,他的领悟贯通是超人的。
说来也怪,虽然整夜整夜睡眠不足,但白天的阿文依然精力充沛、思路清晰。
难道,真有一粒神奇的“火种”将他的激情引爆,并喷薄而发了吗?这火种,是母亲床榻上的呻吟,还是父亲天国里的注视?是我用心良苦精装的牛皮纸袋,还是纸袋里那一封封浸满温热的信笺?是他时常默念的那苍劲有力的六个大字,还是他梦里出现的萤火虫和星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中考成绩出来,阿文以优秀的成绩被县重点高中录取。
自从阿文读高中,我很少得知他的消息。只知道三年后,他被重点大学录取。又过了几年,听人说他在读研。再后来,我在当地报刊上读到一篇文章《农家院走出了博士生》,故事的主人公正是他。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文,他算不上一个奇迹。因为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有被“火种”引燃的激情四射,有心血汗水的飞泻流淌!
五
寒来暑往,时光飞逝。我送走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班的学生,每当听到他们学有所成的消息,都会有种桃李满园的欣慰。阿文,和成百上千名学生一样,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走出了我的视线,却又会在偶尔的往事拾零中被我想起。
一年一年,我面对不同的学生,也在不断更新着教育理念,不断改进着教育方法。但唯一不变的是,每个学期初的思想教育课堂,我都会对他们引发一段“火种”的演说。阿文的故事,也被我当作育人的典范,不失时机地讲给他们听。
看着教室里那一张张年少的灿烂的面孔,我知道,阿文经历的悲苦厄运,早已湮没在岁月的河流。只愿这故事里隐匿的力量,再次化作新的“火种”,将孩子们青春的热望点燃,催开那一个个精彩绚丽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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