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爱赏花，但不擅养花；喜欢琢磨花，常常很入境。
　　 春夏秋冬，人家的庭前院后皆是叶绿花红、蜂飞蝶舞的，而我家的阳台，仅孤单地站着一棵仙人掌，犹如一个长刺的“哨兵”，守护着淡如清水的岁月。
　　 也并非未养过花。多年来，有朋友送给来不少的花卉，但很少有养好的，甚至还有养不活的，不敢告诉朋友。
　　 忙是一个原因。我不知道这些年自己都在忙些什么，每天都忙得鸡飞狗跳晕头转向的，总是掸不尽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满天鸡毛，压根就无暇顾及那些花花草草，红红绿绿，似乎红花绿叶的情和意，天生又与我无关，我属于时光的推动者，而不属于驻留一段花意的人。
　　 年少时，我很崇拜一段名言。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说：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才能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我也想把自己炼成一块钢铁，但奔波了大半辈子，终究还是一块泥巴，不像有的人，随便搁在哪里，到处都可以发光。既然发不了光，那就拥有一盆媚眼的花吧，让自个独亨那个芬和芳。然而，我却惟有一棵仙人掌，而且还是带刺的。为此，我曾经感到很悲戚。况且，我曾经怀疑并发问，仙人掌算不算花的范畴？如果把自己放进动物学类里，至多又是个丑小鸭，连傲空飞翔的小麻雀也不如，这不是自贬，仿佛就是我的人生状态。
　　
　　 二
　　 这棵仙人掌，也是朋友送的。它在我家落户时，正值青春年华。流年似水，在不经意间，至今它又在我家长了十三岁，个头长得比我不差上下了。我想，这仙人掌倒是把“钢铁”之躯炼成了。它默默地站在阳台上，日浴阳光，夜沐星辉，笑对风霜雪雨，不吃不喝的，把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了阳台那几平米的空间，而从不失却美丽的绿色，也许它就能做到这些，但足够了，我突然觉得它在平凡的地方守住了不平凡的绿意。
　　 花虽长刺，自有暗香。我很少去看望它，不是嫌弃它的花掌不漂亮，我讨厌它那一身刺。送花人的话儿至今仍在耳蜗里回响，是一个研究社会学的铁哥们，他雇了一辆板车送来一盆仙人掌。我说，你就不能送盆不带刺的？也不怕扎手？他说，你这人吧，胆小心慈，虽称不上官，但也算是个僚了，也是长刺吧？我不知这是鼓励我还是讽刺我，我倒觉得是一种旺盛生命力的祝福，我有点喜欢了。
　　 做人非得就要长刺扎人吗？这不成刺头了，我才不要呢。我知道这种讥讽是个玩笑，甚至等于是信口开河，没有多少人生参照的意义。我和朋友闲谈，我说，我还是想坚持我的善良，保持那种最朴素的本色。朋友也点头，说出他的意思，做人要有底色，扎人扎得有道理，未尝不可。
　　 有人曾送过我一棵“发财树”，胖乎乎的树杆，碧绿绿的叶子，长得好像一株饮了百年醇酒的老榆树，我很喜欢。为了防止把“财”发到外面去，我把发财树摆在客厅里养，像照顾婴儿一样天天给它浇水“喂奶”。很遗憾，一个月后，财没发，树死了。当一个公务员，领点清水工资，此生难发财了。我习惯清淡的日子，当然，一旦发财树真的应验了，钱财来路正当，我便也会来者不拒了。后来明白了，也是朋友告诉我，说我发财心切，浇水太多，因而被“钱海”淹死了。其实，发财树并非养着就可以发财，但日子里有一段自嘲，因发财树而起，也颇有意思的，反而让我更看淡了钱财，或者还是无能为力，我安然于此的状态。
　　 有人还送给我一盆君子兰。黛绿的剑叶上伸出一根嫩黄的茎杆，开着一朵红黄相间的花，非常美丽。君子兰的花语除了“高贵”外，尚有“丰盛，有君子之风”的寓意。我想，既然是君子，就把它放到阳台上去养，让它见天日，经风雨。因为，君子坦荡荡也。那时候，我正在县委办公室分管综合文字，每天都有写不完的字，时常通宵达旦。当时我太“君子”了，所有的事，处之有据，行之有度，可忘了阳台上的“君子”。一日蓦然想起，悲哀的是，无人问津的君子兰在孤独寂寞中枯萎了。为此，我感伤了好一阵子。
　　 那段日子，我时常叩问自己，我是君子吗？每每竟不好作答。唉，普天之下，坦荡荡之真君子者，能有几多哦！习惯了平凡平庸的生活，真算不上君子，少了蓬勃向上的精神力量，而把“坦荡荡”理解为“不惹事”，按部就班，才不是君子之风。有时候拿来自嘲未尝不可，但以此消磨意志，忘记奋发，误了人生，尚不自知。想到这些，我身上淌了汗水。
　　
　　 三
　　 爱上仙人掌，是在去年的春天。
　　 彼时，全民宅家抗疫。我天天宅在家里“三看三发三了”：看书，看电视，看妻子那张不再娇艳如花的脸；发呆，发愁，发牢骚；吃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睡。一天真的睡不着了，就独自来到阳台。嘿，那棵仙人掌在东风里又长高了。猛然想起一首校园歌曲：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寂寞的阳台，一棵仙人掌，竟让我想起了外婆。我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见过外婆的面。在我未出生之前，外婆就去世了。据母亲说，外婆是个大家闺秀，长相秀气，略懂中医，尤擅女红，是个巧手能绣万种花的小脚女子。外婆家我去过多次，那里没有沙滩、椰林、海浪和仙人掌，只有小山、树林、稻浪和火红的夕阳。外婆红颜薄命，没活过四十岁。那年，苍生遭遇了一场瘟疫，山村的一些患者，纷纷找会医的外婆治病。外婆慈悲，往往来者不拒，她救活了不少的乡亲，但最终没能拯救自己和年方十七岁的二舅父。
　　 孤独的仙人掌，以碧玉的印象，外披一套绿色的盔甲，坚硬如铁，似掌似剑，直指苍穹，通身密密麻麻地长着银色的钢刺。望着那些从绿掌上生长出来的刺儿，我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那是外婆用来治病针炙和绣花的银针吗？一种花卉，一旦长出了外婆的故事，看花人的乡愁就泛滥了。
　　
　　 四
　　 于是，从此我就经常到阳台上去陪伴仙人掌，我怕他寂寞，寂寞了，它会惆怅的。或在蔚蓝天空下，或在斜风细雨里，或在月光如水中。
　　 为了亲近它，真心实意地跟它交朋友，我专门拜访了“百度老兄”。百度告诉我：仙人掌，别称仙巴掌、霸王树、火焰、火掌、牛舌头，属丛生肉质灌木，乃仙人掌科缩刺仙人掌的变种。想不到的是，它除了可观可赏，还具有药用价值。《本草纲目拾遗》记载：仙人掌味淡、性寒，具有行气活血、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健脾止泻、安神利尿的功效。主要治疗疔疮肿毒，还可以治疗胃痛、痞块腹痛、急性痢疾、肠痔泻血、哮喘等症。我尤其喜欢它的花语——坚强。
　　 总之，仙人掌一身都是宝。拥有它，软弱的人儿会变得坚强；拥有它，胆小者也会变成侠士，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而且不犯咳嗽，成了我的最爱。
　　 妻子退居二线后，到花卉市场买来了很多的奇花异草，说现在有空了，得把阳台好好地打扮打扮。她嫌仙人掌太普通，欲把它挪到旮旯犄角去，我坚决反对。她问为何？我说这是外婆的仙人掌，你不能动。
　　 是的，自从爱上仙人掌后，我就把其当做外婆侍候了，起码我能够看着它想起外婆。我给它添置了新盆子，剪除植株上的老根，剪短过长的根须，换上了排水良好的微碱性肥沃砂质土，每日给它浇一次水，雨天及时排干盆内的积水。如此这般，仙人掌愈发长得霸气了。
　　 那是五月间的一天，我从外地出差回家。十几天没见到仙人掌了，心里甚是记挂。一到家，我就去看它。走到阳台，我的眼睛就亮了。妈耶！仙人掌开花了！花开两朵，金黄的花蕊，粉红的花瓣，像灿烂的莲花，绽放在黛碧的玉掌上。那是外婆用自己的巧手绣出来的两朵花吗？还是外婆看到我们伟大的祖国战胜了病毒，她叫我将此花献给那些可爱的白衣天使们？我想，是的，一定是这样。太惊喜了，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原本我以为仙人掌跟怀念外婆毫无关系，但那不仅仅是一句歌词“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我觉得写歌词的人，一定也是因为这样的植物与外婆有关而产生深切的缅怀。但我觉得，仙人掌与我的外婆更有关系，因为那些刺儿像外婆用过的银针。
　　 于是，我想起了玫瑰，玫瑰也是带刺的。
　　 长期以来，我认为长刺的东西不好，容易伤人。错了，大错特错也！人不伤花，花又怎会伤人？像仙人掌，看似浑身都是刺，其实吧，它的内心美好如玉，温柔如水。罂粟无刺，花开华丽，但它最毒，是害人的。有道是人不可貌相，花草亦然，这是仙人掌带给我的人生感悟。
　　 我一生劳碌，一无所有。幸好，还有一棵仙人掌，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