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音乐水乡(散文)
一位朋友去墨西哥的索那拉州旅游,见识了一座音乐山。叩击山石可以演奏出美妙的音阶,奏出动听的音乐。于是,我联想,有没有一处水域,确切地说一条河,是音乐之渠呢?有,是周庄的河,款款荡荡,激越的是水乡的音乐。
一
打电话给在南京大学教书的罗教授,我说要再游周庄。他是我的老乡,据我所知,他得闲便年年游周庄,自称“周庄知音”。他说,称“梦里水乡”是因为还有很多风土人情没有看到,所以梦里想。他的风趣让我得到新解了。去过几次,才可以读到“音乐水乡”的风韵。第一次去是看,第二次最好改变一下方式,用心听听周庄。他继续说,不要以为“醉里吴音相媚好”这句诗是写翁媪情调的,拿过来解读游者与周庄的关系也合适。
再游周庄,我改变了欣赏美景胜地的常规思路,醉心听取一曲“吴音”,有了不一样的游览周庄的感受。
周庄的胡同就是一件件精致的乐器,是卧在地面上的长笛,是穿行于周庄的长箫,历经千年不走调,时光打蜡,韵味幽深。青石板匍匐铺就,两边是刀削的屋壁,高矮不一,脚踏石板,敲出了节奏,缓急随心,此时便有了醉心于自弹自赏的意境。青石板上响蛩音,粉墙作框成音箱。周庄古属吴地,水乡摆橹,谣随水生;踏步青石,口音吴腔,一个人走路也不再寂寞。近人更是将风趣发挥得唯美至极,只允了那丁香一样的姑娘,持一把油黄的雨伞,藏在首尾都留着出口的长笛里,游人可在一端等那如琉璃般的珠玑汩汩涌出。心生情调,痴于遐想了。我捉住了跫音,自操一曲,缓急自控。曲调非“大江东去”的豪放,也无“晓风残月”的婉约,独步于吴苏,仿佛空气里的香糯里藏着骨韵情调,朋友告诉我,只在周庄可踏出吴歌,不问曲调什么名字,吴侬软语,皆吴歌。不要去查“吴歌”特色的解释,在周庄自解吴歌韵律,比文字解释更加生动,即使没有定义,也不必刻意求出,得其歌之魂,不可道,只意会。
二
周庄河水里也是藏着水做的音乐,画舫在不经意间倏地钻出了桥涵,拨水推两岸,感觉音符着意挂于河墙。仿若曲子的尖音飞出,撞击了石砌的河壁,如弹起的钢丝儿,余音萦耳。继而可侧听桨声欸乃,那桨橹似被水夹住,突然发出用力拨开的声响,让我顾不得看景了,不舍这落音水边的瞬间,蹲下来,想捧住了这些灵动的音符。想起朱自清与俞平伯同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用“欸乃”的词,总觉得就是我俗听到的“吱扭”,原来是古琴谱之名,“欸乃一声山水绿”,以此琢磨这水乡的桨橹弄水的声韵,我大致懂得了是一种舟人和水声的合唱,在一摇一摆里弹奏着欸乃之音,原来“欸乃”是千变万化的声音,在周庄,可以找到“欸乃”的好几种声谱的,水深水潜不同,河壁燥湿不一,欸乃的音色也不同。桨大橹小,力巧劲猛,河道宽与窄,欸乃之音不同。有时如丝滑,时而若绸缎撕裂,不胜其妙。吴歌有“六变”的说法,是复奏六次以敷演一个故事,其间稍有变化,莫非这“欸乃”是这套乐理的基础?无变之中求变,发微探幽,着实将这细微的韵味发挥到了极致臻境。
噪杂的窄街仄巷,挤着人流,用不着静心去听,看着就有了乐感,起伏若旋律,流淌成变奏。仿佛是唱灯红酒绿,也像款舞着缤纷的彩带,慢条斯理的,颇有范儿。四季如乐,晴爆响音,阴也不哑。
微雨迷蒙,行人急躁起来,花花绿绿的伞一齐撑开,噼里啪啦,仿佛是一场雨中的戏剧拉开了序幕,马上有一阵斜雨被柳枝抛洒而来,啪啪啪啪,如鼓点疾敲。看得发呆,竟忘了早被淋湿,沉浸在雨奏的乐中,看河流疾驰的木船,划开雨幕,犁开细雨密织的水田,自己也是剧中人了,心痒得很,想夺过船夫的桨,也来一曲。
坐在周庄河的河沿石或者是小埠头,看着浣洗的女人,荡起的涟漪,就像推出一曲“采莲南塘秋”的调子,河水被激起的水花,像极了那白莲白荷,倏地被划来的船儿全收采了去。我不舍得扔一块石子,打乱这河水涟漪做的音乐,只适合眯着眼做听乐入境而眠去。
三
这些都是游览的铺垫。别嫌铺垫得太过弥漫,太过恣意了。周庄的一切,都是缓缓地漾着慢音乐,轻缓的节奏,有时候听着若有若无的,却藕断丝连着,仿佛都是做足了气势,摆好了氛围,才正式开始。什么开始,此时似乎没有主题,当自己找到了兴趣的主题,背景和氛围就退去了。
我曾听我在京培训的一个学友说,在他们苏州一带,好多的词儿都归一个“踏”字,徜徉啊,徘徊啊,走动啊,甚至驻足,也是踢踏之声不绝。我不懂,他说就像我们用“打”组词,“打”不好?好啊,你看“打情骂俏”的,哪里还用人帮助调解!我踏响周庄的音乐,微醺也好,酩酊也罢,我就躺在这音乐的氛围里吧。
目光终于穿过街巷的人群,也不再为河中的热闹而左右,清爽而款缓的调子从那个向河而望的屋舍里汩汩传出,若泉溪淙潺,绕舍而缠绵。老旧的门楣上悬一块黑色粉金匾额,上面镌出四个字:烟雨江南。果然,微雨若雾,泛上岸边的迷雾,只见个大致的轮廓,唯有屋内的调子可以穿透这雾霭的包裹。
红灯笼悬于门的两角,屋顶也有微黄的灯笼,将江南一贯的韵致境界烘托得十分贴切。这里是“音乐茶座”。四张八仙桌,演绎着古色古香的意境,无论是穿西装还是穿什么中山服,着旗袍,穿对襟的,似乎一下子就与这八仙桌的色调一样了。在乐声里,轻落脚板,欠身找一个座儿,眼不能离迎面的三弦琵琶人,人家正弹奏入境,没有工夫张嘴说客套话迎客,一个微妙的眼神,示意了我,仿佛曾经相识过,怎么可以那么生分地说,“何必曾相识”。
在一幅古旧的字画前,设了一方高腿的桌儿,桌上放一本谱子,桌布绣着“高山流水”的图,无言,却在说,觅一个知音儿。男在左,女居右,前者抱一根大三弦,将三弦特定的鹅黄的把柄伸得老远,身体在音乐里摇曳,马上有了龙飞凤舞的动感。女的则怀抱一面半旧的琵琶,通身的紫色,与那女子身披的红色,就像燃起了一对层次分明的篝火,好在有一道浅黄的披肩,将这份色彩的组合画上了边界。
我发现了温暖的音乐的样子了,他们怀抱着,不仅仅是一种演奏的姿态,还是一种亲切的态度。如果再接到弹三弦拨琵琶人送出一个交流的眼神,心就难以平静了。
四
别了“烟雨江南”的茶座,我站在周庄河的一岸,看着河中的画船在竹篙的一撑一纵里划向前方,听着舟人的歌谣,再醉这吴侬软语中,“鸟语吴歌笑满船”,船舱里也有三弦在飞音。
持桨划船的汉子,狠狠地弯一下腰,撑开船儿跑出几杆子远,得了静娴的档口,便哼着曲儿,我听不清,也不懂吴歌软语,似乎是对着河水吟诗,那得意的样子,我只能用吟诗的姿态去理解。可有的曲意大致是靠会意揣摩才懂得的。汉子几乎忘记了摆船,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临岸的楼阁闪开了一扇窗,一个女人在吱呀地拭窗,听见汉子的歌,也嘴唇翕动,尖尖的曲儿飘过来,我看那汉子面飞笑花,黑黝的脸上聚了更多的褶皱,我猜,那曲儿一定飘进了他的心底。是吴地的情歌,不是求情,而是一种交流的语言。
游周庄,必登外婆桥,扶栏凭眺,不敢拍响石栏,惊动了临河骑楼里的外婆。这番想象,让我有着十足的惬意,我记事起,就不知外婆是什么样子,我真的想看看人家的外婆怎样被外孙的脚步唤出来。外婆桥的桥名一下子让我唤起那首儿歌《摇到外婆桥》,我少了乘画舫走水路,靠近外婆家的情调,但我捷足先登,正站在外婆桥,喊不出“外婆”两个字,我莫名地感觉这个亲切的称呼在喉咙就是呼不出。心中一直在唱:摇呀摇呀摇/摇到外婆桥/桥畔有个大花铺/繁花似锦满芳草/白杨垂柳半天高/蝴蝶燕子齐飞舞/外婆将我抱……我羞赧了,一脸的绯红色,我看到了映在了河水中,波绿面红,我足下踏着歌的节奏,震得河水也漾起了涟漪。
五
离开周庄住在上海,朋友告诉我听不见夜曲里的周庄也是遗憾。我只能用想象来填补这一缺憾。
周庄的夜晚,如果再弄几声三弦,会让人在周庄的水润润的夜色里,沉醉得一塌糊涂了,可不是,我想起周庄的诗,“波灯蘸橹过渔歌”,这渔歌,没有打捞出来的鱼获,只有男女飞声的情调,不要紧,你若登不上那条船,可以于岸踏响吴歌。
临河的小酒吧,暖色的咖啡屋,不时传来丝弦伴歌的声音,听不清词儿,只有旋律和着河水在漾动,一波遁去,又现一波,是在静谧里推波助澜的听感,夜香温馨,夜色迷离,担心醉在夜歌里,空了登记的客房。
熟悉的风景,对于人的视觉是迟钝的,而用听觉对风景进行审美,获得的是崭新的风情意境。
我是个睡眠不甚好的人,突然羡慕起周庄人了,沉醉的夜色下,“人家尽枕河”,河的夜曲是催眠的调儿,我也妒忌起来,音乐为何总是青睐水乡?因为水乡如梦。
2021年3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怀才老师独具匠心用最美妙的声音去感受它无语伦比的美,一条苍道就是笛子。
如此的周庄,如此的文笔。是文学上的里程碑,望尘莫及,拍岸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