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毛茸茸春天的样子了吗？大山里的春天，是为山菜们拥有，我们走进大山，去看看属于山菜的春天吧。
　　
　　 一
　　 一大早便有摩托车飞驰而过，不觉间扰了我的清梦。此时，天色微明，山影朦胧，我不禁思忖着，揣度着山野间的时辰，或许是那种菜萌生的时候了。
　　 前些日子，刺嫩芽的上市，让我们所下辖的两条沟系好不热闹。芽尖的鲜嫩，唤醒了人们对春天的热望，山野里的那点儿味道更是这个季节的翘楚，让人们寻珍而至，往来竞逐，乐此不疲。这阵风刮起来够迅猛的，煞下去也够迅速；毕竟只是一棵棵树上的芽尖，屈指可数就那么多，况且掰去了就长不出来，哪能像地里的韭菜，割了这茬，没几天便出了那一茬。
　　 心头的热望是一团火，更膨胀着人们求索的欲望。山菜在没日没夜地生长着，毫不理会人们的这份欲望，此时的山里，纵然有些遗漏下来的刺嫩芽，已经不再鲜嫩，已然伸开枝叶，生长成一截树干了，不再给贪嘴的人以机会了。山野里生长出了别的山菜，进山的人也在调整着追逐方向，目标的锁定，也是因时间而定。
　　 我来到管护站的第一个春天，这里给我的印象还有些简单。我所看护的两条沟系，虽然不是很熟悉，站在山下望山谷的走向与走势，就基本可以了解大概情况。山势尖耸，缺少平缓，便会少许多的林间空地，这些林间空地往往是形成高山草甸的先决条件。山野平阔，才能聚水生草，山势高耸，水势顺山体流出，不会滋育出更多，甚至更好的山菜来。我说的山菜是什么，就要看看进山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采得到。
　　 我在站里，不由我不惦念，还时不时到院子里听一听；不自觉地焦躁起来，期待便潜滋暗长。终于，那个摩托车的声音传来，我忙出门去迎他，希望能解开心中的答案。
　　 那人是这里的乡民，我还是熟悉的，他背着一个背筐，里面有多半筐菜，毛茸茸的，正是我想看到的山菜。
　　 这种生长着茸毛的山菜，学名叫“薇菜”，我们山里人却给它取了个俗名叫“牛毛广”。应当佩服的是，广大乡民们的语言的可塑性，这种随意的语言发挥，既形象又准确，并且通俗易懂。这位乡民所采的山菜，通体裹着一层黄毛，真的与“牛毛”无异。牛毛广的称谓得到大家的认可，随口这么一说，便流传开来。
　　 这种山菜的细节我是最了解的，也是最有发言权的。我采了许多年的牛毛广，只是最近几年上班了，才不再去山野间寻它。牛毛广的毛色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黄色的，另一种是白色的。给我的感觉，白色的牛毛广要嫩些，黄色的则要老硬许多。为什么会有两种毛色呢？有人会说，这是两个品种吧，其实不然，我所知道的牛毛广，都是地域不同所致。
　　 黄毛的牛毛广都是生长在向阳的山坡上，是第一批出土感受春天的。这一批菜都会在极短的时间里，伸展腰身，打开茎叶，往往今天去还勾着头，明天再来看，就已经伸开茎叶。我们把这个过程叫做“放风”，当然与监狱里囚犯“放风”的意思大相径庭，一个是出来活动活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另一个是张开了茎叶，变得老硬。那山菜张开茎叶随风摇摆的时候，似乎是在嘲笑你呢，哈哈，对不起，你来晚了！
　　
　　 二
　　 这位乡民的采获是很一般的，都是一拃多长的菜，里面还夹杂着绿色的叶子，不消说，他去晚了，菜已经放风了。这样的菜品哪里都有，实在不敢恭维，我不由地撇撇嘴。
　　 进山采收的人，通常都会说这样一句话，就在这座山里，你能找到吗？这句推脱敷衍的说辞，同时也是挑逗起听者心中的斗志。我就是凭着心中的顽强斗志，练就出一双铁脚，走遍山岭上的沟沟坎坎。把一块块生长着山菜的草甸，铭刻在脑海深处，把自己变成了一张活地图。生存意味着奋斗，生存就意味着拼搏，山野间的奋斗与拼搏，需要果敢，更需要智慧。
　　 我见过这样的人，天天跟在别人的后面，上了半辈子山，竟然会记不住天天走过的路。也许在他的眼里，山势如同大海的波浪一样翻覆无常，变化多端。这样的人能说他有智慧吗？他只能永远都跟在别人的后面，去捡人家剩下的，形同于施舍而来的东西。
　　 我的第一次上山，也是跟在别人的后面，为了讨好人家，还做了许多献殷勤的事：给人家带饭带菜；人家的自行车坏了，蹬不了，就用绳子拴在自己的自行车上去拽……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获取自己对山林的认知度，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快熟悉这片山野。而当我真正地走进山林，迈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步时，那一步却像是踏入虎穴龙潭，甚至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神经紧绷，脚步战兢，当我把这些都背负到身上时，才真正地感觉到了重量。
　　 山野漫漫，一片葱茏，茫茫绿海如同一块无法打开的铁板，把我隔在外面，无法进入。一块块生长着山菜的草甸，夹在山林的缝隙里，零零碎碎地散落着。发现它们，找到它们，把里面生长的菜尽数收到袋子里，需要细心，更需要耐心。这样的寻找方式，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好像童年时玩的游戏，你藏好了，让我去找，藏得越严密，就越让人有兴趣去寻找。
　　 当一片片毛茸茸的山菜，出现在眼前的时刻，我忘情地扑上去，揽着这些菜们，心里无限的畅快一涌而出。我快乐地在山林之中徜徉着，就觉得自己是在拥抱着一个毛茸茸的春天，无限的暖意，充分地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一个人进山有弊有利，弊自然是山野里隐藏着危险，一个人独处，难免势单力薄；利是一个人只消几个草甸，就能把袋子装满，明天还可沿着昨天的印记，继续采收。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丈量了一个个山坡，一条条山谷，最后量完整个山界。勤劳就如同一根根细长的线条，所描绘出来的图画，丰满而逼真。生活这张全景图，需要用一生的勤劳去描绘，我准备好了，每一天的描绘，都让我充满了信心。
　　
　　 三
　　 那时候，牛毛广是一项不错的创收项目。一斤晒干的成品按质量定价要几十元钱不等。我每天都会背回七八十斤菜，经过加工成干品，差不多有四五斤的样子。
　　 加工牛毛广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情：采回的菜，经过焯水，要一根根撸去茸毛，然后铺到阳光下晾晒；晾晒的过程中，还要进行揉搓，把菜秆儿里的坚硬揉软揉散，这样的工作一直要反复做十几遍，一直到晾晒完成；干品要制作成一团勾勾巴巴的菜团，好像一块方便面一样的东西——这是收购的标准所在，做不好，会降低质量标准，会影响到价钱，不容忽视。曾经有一次，母亲揉菜的水平有限，菜品的质量要求没有过关，被拒绝收购。妻接手了这项工作，菜品的质量便上去了，价格也上去了，让母亲也安心了。费了大力气采回来的菜，因为后期制作而卖不出去或者降低了售卖价格，是件很悲剧的事情，是一家人都不能接受的。
　　 我的那个采收山菜季节，是现实版的全家总动员。我负责上山采菜；回来后，母亲和妻负责焯水，撸茸毛。我采的菜多，回来的也晚，菜要当天处理完毕，否则就会影响到明天的晾晒。我明天要继续上山，便早早睡下了，撸茸毛的过程是最漫长的，父亲也加入进来，往往三个人也要到半夜才能完成。山野人家的生活，就是这样紧张而忙碌，季节性的日子里，都绷紧了神经，全力以赴去完成每一天的任务。
　　 我采的菜多，走的地方也相对要多要远。我记得在一个叫“六道沟”的山巅之上，爬到这里已经够远了，却觉得还不够。沿着平坦的山梁还要走十几里开外，去另一条山谷去。
　　 平坦而遥远，走去那里是什么心境呢？没有诗意，进入眼里的统统都是碧绿的山菜，山菜是要装进袋子里的，绝不是风景。我朝那里走，那边却有人往这边来。有人开着一辆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在拼命往这边赶，车上的人与我擦肩而过，彼此都觉得好奇。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去远方？远方有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不留在原地，而一直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这时候，我好像明白了，远方有我们永远都颠扑不破的真理，远方有我们要去寻找的美好形象。尽管那里阴云密布，那里有许多的不可预知，似乎那里有冥冥之中的召唤，让人不能自己。
　　 去远方是要付出代价的，空身走去是轻松的，回来时沉重的袋子背负在背上，像蜗牛一般蜗行着。耗费体力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身上的重量，因为遥远而变得越来越重，压得腿疼，腰胯疼，连两脚都疼，仿佛两只脚瞬间在地上生下根，拔起一步，如同拔出一棵树一样艰难。大腿内侧被短裤磨出了血，每一步的疼痛加剧着，伤处的不可忍，因为路途的遥远，让人产生出绝望的念头。
　　 一天所行走的路程，粗略算来有六七十里路之多。一个人身上的骨骼如同一座房屋的框架结构，我用的是最好的材料建造的，所以它牢固，它经得起风雨的飘摇，岁月的侵蚀，历经多年依旧挺立着。此时的我，除了无限的感念之外，就剩下一片痴心在这春天里萌发着。
　　 我在这个春天里盼望着那个收获，同时也害怕去那个春天里收获。春天在我的心里是另外一种状态，她让我像爱我的母亲一样去爱，也让我像敬畏母亲一样，敬畏每一个春天。她的严厉，她的慈爱，她的无私，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的责骂，让我在这个季节里体味着伤痛；她的温情，让我在这个季节里感觉到无限的温暖；她的宽容，让我懂得了这个世界里，那份最深沉的爱。
　　 那个春天让我百感交集，那个春天，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憧憬、希望，更多的是思索与怀念。
　　 毛茸茸，是一种丰满，这在他人看来，可能无法理解。如果窝在家里，外面的，山里的，春天无论怎样生动，都不是我们的，走进去，一路坎坷，这对春天而言，是一种态度，春天奉献的是山菜，我们付出的是勤奋。春天就是这样，总是与我们互动，这是春天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