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恒】【东篱】翡翠凤凰(小说)
一
时至今日,每当看到际岙堂岭上的五里红枫,我就会想起三公带我去寻找七妹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的青浦是一个幽居在黛青深处的江南小镇,枕山傍水,数百户人家。青砖黛瓦和块石木头盖成的房子沿青浦溪两岸依次排列,四面的青山郁郁葱葱,山上的古松老树茂密高大犹如原始森林。临水的岸边有两条青石板路顺着流水从镇西蜿蜒至镇东。一座廊桥,两座石板桥和三条碇步桥,宛如长虹卧波,横跨在清澈见底的水面上。曲里拐弯的巷弄里藏着深宅大院,在众多的老屋中,就数青浦书院和南阳世家两栋建筑最显大气了。青浦书院在水北,南阳世家居水南,中间连着那座号称“外婆桥”的老廊桥。这两座院子都有着高高的门台,高高的门槛,厚板髹漆的大门上有一对锈迹斑驳的大铁环。推门进去,里面有庭院,有假山,有池塘,有厅堂,有厢房,有圆滚滚的木柱立在圆扁扁的石磉子上。
小时候,我经常到这两座大院的门前溜达。南阳世家的大门始终关着,房子长期没人居住。青浦书院有人住在里面,但大门也终日紧闭着。
这是两座诡异得像迷一样的大院。很奇怪,镇上其他的地主屋在土改时都分给广大贫下中农居住了,惟独这两座大院一直闲置着。南阳世家是青浦头号大地主林怀坤的房子,青浦书院是大叛徒白友青的房子,政府为什么不把它们分给乡亲们居住呢?为什么长期让它们闲搁着呢?这是一个天大的迷团,困扰了我许多年。
偌大的青浦书院,就住着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一个女人。她的真名叫林凤凰,乳名叫七妹。论辈份,我得叫她阿婆,但我从来不叫她婆,也不叫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哎”。因为她是大叛徒白友青的老婆,不仅如此,她还是大地主林怀坤的女儿。林怀坤膝下六子一女,前面的全是一溜带棒的,第七胎才养了个小棉袄,故呼其为七妹。据说,七妹年轻时,长得非常漂亮,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回眸一笑,秋瞳剪水,两靥桃花,神似林黛玉。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惊若天仙的模样了。当时她还未到五十,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身材虽然依然娇小玲珑,五官也长得十分精致,可悲的是,满头白发,脸若菜色,眼神呆滞,终日泪光点点,愁喘微微,像是一朵在秋风中飘零的残花即将化为了一抔泥土。
我确定是在十岁那年才真正有所了解七妹的。
那天傍晚,母亲叫我送一只青皮大蒲瓜给三公。三公正在炒板栗。他炒好板栗,对我说,大孙子,你先吃板栗,我去去就回。说着,他就拎着蒲瓜走了。我吃了四颗板栗,三公回来,手上的蒲瓜不见了。
三公,蒲瓜呢?
送人了。
送谁?
七妹。
你怎么送给她呢?
为何不能?
她是大叛徒的老婆呀。
你个娒儿,别瞎讲!三公瞪起独眼,喝道,白友青决不可能是叛徒,七妹也决不可能是叛徒的老婆,你小子胆敢乱讲,小心我抽你大嘴巴。
我大为不解,感到很不可思议。三公是个转业的残疾军人。他于一九四零年加入中共九龙山游击支队,先是冒着弹雨去炸鬼子的炮楼,被流弹击断了左臂,后是迎着炮火去端顽敌的暗堡,又被弹片飞瞎了右眼,解放后转业回家休养。他是一个从骨子里红透了的老革命,但不知为何,背地里却一直在默默地照顾着七妹。
大家都说她是叛徒的老婆,你为何要护着她?我气鼓鼓地顶了过去。彼时,我已是一个老少先队员了。鲜红的红领巾是由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我的心赤如旭日,我决心与三公这个敌我不分的危险分子做坚决的斗争。
三公见我的倔劲上来了,摇摇头,笑道,你别吼行不行,我的小祖宗?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三公,你今后千万要注意了,不要老是往青浦书院跑,不要老是给那个七妹送东西,不要老是去帮她干活,长此以往,你就危险了。我极为认真地说。
我怎么就危险了?
大家都在私底下说,你和七妹……具体的我就不讲了,你要注意,千万不要受骗上当。
奶奶的!三公沉下脸,拍桌子怒吼,你告诉我,是哪个狗生的在乱嚼舌根,大爷我去废了他。
我说,村里有人准备抓你和七妹一起去游街批斗呢,三公,你要小心了。
你放心吧,大孙子,敢在我头上动土的人还躲在娘胎里没出世呢。三公不屑地说,你一个娒儿,不懂,咱不讲这个话题了,你还是吃板栗吧。
三公的板栗是放在铁沙里炒熟的,黄澄澄粉绵绵的,味道甚是香甜。他倒了一杯老糟烧,配着板栗,吃喝起来。
你想喝吗?三公问。
我摇摇头,心里甚是为三公担忧。看着三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说,三公,你为何对七妹这么好,她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呀?你能给我讲讲吗?
三公一愣,像打靶一样瞪了我一眼,说,好吧,我就给你讲讲七妹,也让你这个红小鬼明白明白,七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二
那是一九四零年的秋天。灰蒙蒙的早晨,浓雾笼罩着清凌凌的青浦溪,溪滩上的野花野草在晨风中乱七八糟地摇曳着,似乎在着力驱赶那些湿漉漉的雾气。一群起早的白鹭,一只接一只地飞出白花碧叶的芦苇丛,开始站在浅水里觅食。寂静的渡口,一叶扁舟轻帆卷,泊在岸边正待客人上船东流去。船边的沙滩上,站着两个投笔从戎的热血男儿和两个断魂的送行人。
远行的人儿一个是青浦书院白先生的独生子白友青,另一个是林怀坤的小公子林啸乾。送行的人儿一男一女。男的时为青浦书院的杂工贾家彪,也就是我的三公。女的是林怀坤的小女儿、白友青的新娘子七妹。
其实,七妹这个新娘子当得有点怨。白友青年长七妹两岁,七妹尚在娘胎里,就被白先生与林怀坤指腹为婚了。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一起在青浦书院长大。后来,白友青前往上海读大学,七妹留在青浦书院服侍白先生两老口子。七妹长到十八岁,白友青根据父命回乡与七妹完婚。洞房花烛夜,就在白友青掀开七妹的红盖头之际,青浦上空突然飞来了两只能发出轰隆隆巨响的怪鸟。那天晚上,几乎是全镇的人都走到屋外朝天空仰望,但见那两只怪鸟,一路呼啸着,仿佛要撕裂天上的圆月,由远而近,飞临青浦上空,蓦地俯冲下来,肚皮底落下了好几枚巨蛋,顷后,小镇上就传来了几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一枚巨蛋落到了青浦书院,当场把白先生炸成了一个血肉模糊、四肢分离的血鬼。
白友青把父亲的尸体埋入青山后,含恨对七妹说,七妹,你我虽未圆房,但你已是我的妻子,我此生决不负你,不过,我要走了。
七妹说,友青哥,父亲大人刚去,你不在家守孝,到哪去呢?
我要去从军,当前日寇入侵,国难当头,倭寇不除,国亦不国,家亦不家,吾等男儿,岂能容之。白友青说。
七妹说,我支持你,要不我也跟你一起同赴国难。
不妥,你得留在家里替我照顾母亲。白友青说。
于是,白友青在那个白雾茫茫的早晨告别了他的新娘,离开了故乡。与他同往的还有发小林啸乾,他们商量好了,去投奔七妹的二哥。二哥在国军的队伍里当团长,正率队在抗日前线与鬼子浴血奋战呢。
白友青登船前,泪水盈盈的七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裹着的物件,送给了白友青。白友青打开手帕,发现里面是那只七妹平时随身佩戴的翡翠凤凰。这只凤凰他从小就见过,七妹名叫凤凰,其父痛爱她,花高价买了一块晶莹碧透的翡翠,请手艺精湛的巧匠雕成一只美丽的凤凰,是她的护身宝贝。
七妹说,两位哥哥上前线除了英勇杀敌,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妹妹在家里等着你们凯旋。
白友青说,七妹,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七妹说,友青哥,你要把这只凤凰保存好,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白友青说,一定,我一定会保护好它的,我在,凤凰就在,凤凰在,我就在。
白友青说罢,拥抱了一下七妹,就登上了船。船儿顺流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浓雾弥漫的远方……
从此以后,在每一个日落黄昏,青浦溪边的码头上就会出现七妹的身影。她在翘首等待,等待她的友青哥。
十年后的一个冬天,漫天飞雪,正在溪边苦苦等待的七妹被人唤回了家。报信的人告诉她,她家来客了,共有三个人。她问客从哪里来?答曰她皆认识,三个都是她的亲人。七妹听了,心儿跳得快要飞出了胸膛,一定是她的友青哥回来了。她想,见到友青哥,她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说好抗战胜利就回家的,他倒好,离家这么多年,不仅没捎来一句话和一封信,让她在家中牵肠挂肚,夜思梦想,直到全国解放了,他才迟迟而归,心太狠了。她急冲冲地赶到家里,家里确实来了三个人,两位穿军装,分别是她的二哥和小哥。另外一个穿便装的,是我的三公贾家彪。三公在白友青离开不久,也离乡出走了,参加了抗日的队伍。
谢天谢地,十年不见,三位哥哥不仅在战火中活了下来,而且都成了共和国的功臣。惊喜的是,二哥虽然身为国军军官,但他的秘密身份则是一个潜伏在敌人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回乡之日,已是人民军队的一位正师级干部了。小哥也是一个中共党员,团级军官。至于三公,前面已有所述,恕不再言。
大家都好好的,就是不见她的友青哥。
友青哥呢?他在哪?怎么不见他?七妹急切地问。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回答。
我的友青哥呢?他在哪?请你们告诉我!七妹大声喊道,她急得要哭了。
最后,还是二哥先开口,他对林啸乾说,六弟,白友青的事,你比我了解,还是由你跟七妹讲吧。
林啸乾非常为难地看着二哥,支支吾吾地说,把实情告诉七妹?
二哥点点头。
七妹,小哥告诉你实情,希望你能坚强一点。林啸乾哽咽道。
七妹点点头,脸上滚下了两行苦泪。但是,她坚强不了,林啸乾一说完,她大喊了一声我不相信!人就直楞楞地倒了下去。
三
下面,是林啸乾的叙述。
十年前的那个早上,我和白友青剩乘着拉盐的木船在青浦溪上漂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从飞云渡上了岸。我们找一家客栈打了个盹,便又马不停蹄地出发了。我们原本打算是去投奔二哥的,走到中途,白友青不知从哪里获知,二哥的队伍已经撤退到重庆去了。他对我说,咱们不去重庆了,国军一直在败退,要真正抗日,还是得去延安。他说国民政府打的旗号是青天白日,但其实天一点也不青,日一点也不白,黑暗腐败得很,还是共产党的镰刀锤子实在靠谱。于是,我们就一路向北,朝延安的方向走去。
一日,我们来到了皖南地界,在一个小村遇到了一支抗日的队伍。白友青前去一打听,回来对我说,延安也不去了。我问不去延安去哪里?他说,就留在此地了。他告诉我,在此地驻扎的,就是共产党的队伍新四军。于是,我们就参加了新四军。开始的时候,白友青在部队的表现非常出色,他是一个大学生,有文化,会讲英语,还懂日语,加之他格外机灵,会武术,枪法特好,是军中的大才子和神枪手,很受部队首长的器重,不久,他就被调到军部去了。
以后发生的事,并非是我亲眼所见,但事后我都去再三证实过,是真的。俗话说,路远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是想不到,后来白友青居然在新四军中神秘地消失了。当人们再度发现他时,他竟出现在上海的极司菲尔路76号,他叛国投敌了,成了汪伪政府特工总部主任丁默邨手下的一员干将。抗战胜利后,我以为他会被判以汉奸惨遭枪毙,不曾想,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军统头子戴笠麾下的一个情报处长。解放后,他又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已葬身于空前惨烈的淮海战场,也有人说他跟随老蒋逃到台湾去了。
林啸乾说到此,七妹再也按耐不住了。她的脸色由白变赤,又从红转青,额头冒出一粒粒汗珠,脸颊涕泪横流,浑身颤栗,胸如擂鼓,嘴唇从赤到紫,继而干裂。她像发疯般扑了上去,一把揪住林啸乾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吼道——你瞎说,友青哥决不可能叛国投敌,你说他是叛徒,我决不相信!说完,人就像一根失衡的木头,倒了。
醒来的时候,二哥抱着她说,七妹,你就认命吧。林啸乾说,七妹,忘了白友青吧,他就是一个可耻的叛徒,你就忘了他吧,反正你跟他有夫妻之名,又无夫妻之实。
不!我不相信!七妹像一头母狮,睁着血红的眼睛,抓住我三公的手说,家彪哥,你和友青哥是一起长大的,你最了解他的品性,你相信他会是一个叛徒吗?
三公喃喃道,友青兄弟从小就以岳飞和文天祥为楷模,是一个铁血男儿和谦谦君子,按理说不会呀。
我就是不相信!七妹咬着白牙说,嘴唇被她咬出了血,她朝林啸乾喝道,小哥,你今后胆敢再说一句友青哥是叛徒,小妹就跟你拼命!
是夜,青浦书院,寒风怒号,白雪飘零,池塘边的一株腊梅迎着雪花悄悄绽放了,开成了满树滴血的样子。一盏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女人在抱头痛哭,哭得惨惨凄凄,像是一江愁水向东流,比呜咽的北风还悲伤三分。她们从黄昏哭到三更,又从三更哭到黎明。太阳出来的时候,七妹和白友青的母亲白氏的头发全白了。三公去给她们挑水,见到一对婆媳在一夜之间皆白了头,他那只废掉的瞎眼里,也不禁潸然泪下。
一个不落,全书读完,中国革命胜利正是有他们无私奉献才名站世界。
永运永生的两个灵魂,永远活在二我们心中。一生爱的不变。绿色美丽凤凰永桓与我们心中,每当我们想起祖国的今天,一个个身影还有他白友青,七妹会微笑向我们走来。感人催人泪下故事,不管它结不结红豆。当每一位读者读过,都会献上自已感叹和敬仰,敬仰飘洒同时,红光闪闪,比一枚红豆、更为金贵!那是一个个人心相赐,要比,红豆更生霞彩。红豆你为什么,好的作品它不只陶醉一颗心灵,那是整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