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春】冬雪栗色马(小说)
一
雪停了,堤坝陡悬。北风吹过树林,枝桠嘎吱摇晃,冰凌窸窣作响,积雪从上面垮下来,树梢一抬,雪尘纷纷扬扬。
亚青缩着身子,小辫子把围巾翘出缝隙,凉凉的。她踢着落下的雪团,咯咯笑。
走在前面的鄢广美回过头说:“不要踢了,很费鞋的。”说完,把手上的竹篮抖到臂弯里。鄢广美的棉裤肥厚,竹篮靠在胯上,腰一扭一扭,花布覆盖在竹篮上,一飘一飘。
亚青学着鄢广美走路的样子,往前赶了赶,哈着冻红的小手,问:“妈,今天鄢仁举也会去吗?”
鄢广美听了,脚底一滑,撞到了树上,冰壳从树干上脱开,“咔嚓”断在地上。她抱住树干,盯着亚青,气得脸色发白,对亚青吼道:“青青!鄢仁举的名字是你叫的!”
亚青吓得小脸失色,捡起滑落的花布,畏葸地盖到竹篮上。看到她妈吓人的样子,亚青心里一阵害怕。除了同学,她从没有直呼过别人名字,何况还是长辈的名讳。她对自己犯的错很惊讶,也很后悔。她妈生气地往前走,步子越来越快,风把她愤怒的声音吹散,亚青一句都没听清楚,但她晓得那些话无非是:再调皮不懂事,下次不会带你出来了,或者是要讲尊卑懂礼貌,知分寸守规矩之类。这样的话听多了,听不清也好。
她闷闷不乐地张望堤外的景致,恨不得越过树林一下子到达要去的那个鬼地方。村落静卧在亮晃晃的天空下,白雪皑皑,炊烟袅袅;一条小路从村口逶迤而出,像条时隐时现的白蛇蜿蜒到了堤下;寒气里有稀落的鞭炮声响起,风吹来硝磺的气味仿佛有点腊月的肉香。她妈在堤坡前等着她,马上要下到那条凹陷着脚印的小路上去了。堤坡很陡,坡面很滑,她拉着她妈的手溜到堤下,在她刚立稳脚跟时,面前突然现出一个飘飘荡荡的黑影,吓了她一跳。
她缓过神,看到鄢仁举佝偻着背,顶着一块破布立在河堤下的雪地里。破布抖抖索索,像一面颓败的旗帜,风刮起的雪粒打在他青色棉袍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鄢广美冲到那块破布前,喊了一声:“爹!”又嗔怪道,“天这么冷,谁要您来接了。”亚青也赶上去,喊了一声:“姥爷!”
鄢仁举鼻根上的两片眼镜染着白色的霜雾,冻红的鼻尖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清鼻涕。他伸着脖子,鼻孔里冒出热气,透过模糊的眼镜高兴地看着娘儿俩,嘴里哼哼着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他欢喜地伸手去接竹篮,鄢广美挡着他的手,把篮子放到雪地上,取下他头上那块破布抖了抖,重新给他围上。
“给您买过风雪帽,您不戴,您说衣冠一时同,后来又给您买了条绩巾,您还是不戴。爹呀,不是我说您,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难道还想戴毡子礼帽不成。”
鄢广美埋怨道。鄢仁举一点不恼火,反倒觉得贴心,连忙说:“我晓得,我晓得。”
亚青不说话。刚才直呼了姥爷的名字,觉得对不起姥爷,生怕她妈再次责怪。其实她是很喜欢姥爷的,每年放暑假,她都会在姥爷家过很长时间,总是姥爷前姥爷后地叫。直到有一次她和玩伴鄢广莲吵嘴后,才知道姥爷叫鄢仁举。鄢广莲辈分高,她叫她莲姨。莲姨的爸爸是队长,是姥爷不太远的叔伯兄弟。鄢广莲长得很漂亮,梳两条黑长辫,仗着是队长的女儿,老是指使亚青。
一天雨后,她喊亚青去她家玩“过家家”。几个小伙伴把从家里偷出的枯豌豆、糟辣椒等“零食”集中起来,交给鄢广莲假装炒熟,你当爹爹,他当婆婆,她自己当妈妈,炒完了重新分配。亚青看到别的小朋友都分配有吃的,就她没有。不仅如此,莲姨还把她口袋里的两颗糖果也夺走。莲姨说:“坏人家的东西一律没收。”亚青以为是游戏中分配的角色,眼巴巴地等着莲姨作第二次分配。结果他们吃完了,还是没她的份。她眼泪汪汪跟莲姨吵起来:“我才不当坏人家的呢!”莲姨占了便宜,理亏不让人,强词夺理地说:“不是你当不当的问题,你就是鄢仁举家的!”亚青不知道鄢仁举是谁,听语气是个坏人,马上还击道:“你才是鄢仁举家的呢!”莲姨就拖了亚青到了她姥爷家,往门口一指说:“你自己看!”亚青看到茅草的屋檐下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分子,鄢仁举。姥爷家的墙壁是用竹竿缠上稻草,再用稀泥糊成的,那块木牌用铁丝穿过草墙挂在屋檐下。前边两个字看不清。莲姨说那两个字是“坏人”。亚青想,自己县城的家门口挂的可是“光荣烈属”的红牌子,姥爷是自己的亲属,他家的门口怎么可能挂这样的牌子呢?亚青觉得那两个字至少是“积极”或者“革命”才对。
两人争吵起来谁也不让。鄢仁举蹲在门前的禾场上,低着头用一块石头磨着锄头。他起身对鄢广莲笑一下,把亚青拉进屋,小声说:“青,青……不和人吵,不和人吵。”
自此亚青添了心事,姥爷为什么从来不到县城她的家里去玩?那可是他女儿的家呀!在她的记忆里,姥爷一次都没有去过。现在她也不喜欢到乡下姥爷那去玩了,但每逢暑假,她妈还是会把她送过去。她不再叫鄢广莲“莲姨”,开始在心里叫她“小婆娘”,对姥爷口里叫着姥爷姥爷,心里总是重复着鄢仁举鄢仁举。听到她妈对姥爷说的话,亚青心里嘀咕着,戴礼帽的人不是打入敌人内部的英雄,就是汉奸恶霸之类的坏人,姥爷以前戴过礼帽,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如果姥爷是戴礼帽的英雄,那么他家门前就会挂上像他们家一样的红牌子,但姥爷家门前的那块牌子显然不是红的,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凉了一大截。
亚青落在后面想着心事,听到她妈还在数落姥爷:“败光了倒好,现在落到这个田地,还要累及子孙,连鄢广平生个儿子也要随别人家的姓。”
听到女儿的话,鄢仁举神色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亚青,赶紧压着声音说:“别说了,别说了,我的事情很特殊,只是到现在还一时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情让小听见不好。”然后转过身,等亚青走近,蹲下来抱起亚青。亚青早听到了,但她听不懂。她只知道鄢广平是舅舅,今天是舅妈生小孩的第九天,他们是从县城赶到乡下送祝米的。
她不情愿地留下来,鄢仁举就去牵她的手,她只好由着他牵。她仰头偷偷看鄢仁举。鄢仁举很近视,缩着脖子,鼻尖朝上,眼睛盯着虚空,逗亚青:“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呀?”
亚青看着前面她妈一扭一扭的大屁股,没有回答。她晓得舅妈生了个儿子,但她不喜欢舅舅,舅舅是老师,总板着脸,而且每次舅舅到她家时,她妈总是给他煮荷包蛋吃,鸡蛋多金贵呀!她想吃还被她妈一通呵斥呢,所以她不喜欢舅舅。心想,舅舅的儿子必定也是苦瓜脸,肯定也不招人爱。
亚青不回姥爷的话,又怕她妈怪她没规矩,就没话找话地问:“姥爷,什么是愤巾呀?”
鄢仁举说:“就是男人的头巾。”
亚青问:“妈妈买了,您为什么不用呢?非要顶块破布?丑死了。”
她妈回过身一把拉过亚青的手往前走,边走边气鼓鼓地说:“你姥爷打过日本人,别人是用枪用炮打的,你姥爷是拄着文明棍打的,哪能裹个黑头巾。”亚青晓得她妈说的气话,还想问,甫一开口,她妈说:“跟你说不清,小不要问这么多!”
鄢仁举落在后面,自言自语地说:“这话扯得才远呢!线断了,风筝还在飞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跟小置什么气!”
亚青把话闷在肚子里,跟着大人往前赶。她不肯照着路走,总要去踩没有脚印的地方,结果陷到很深的雪里,拔出脚后,又去找鞋子,弄得她小脸红扑扑地冒着热气。她妈在前面不时回过头,气得直囔囔。村庄就在眼前,错落的房屋挡住了寒气,被风舔冷了的身子忽然有了一阵暖意。
二
村口干枯的柳树下,站着男男女女的几个人,他们穿着粗笨的灰色棉袄,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男人用黑头巾从耳际上方绕过额头和后脑勺,露出头顶,围成厚实的圈圈;女人包着的三角巾颜色各异,两角从头顶围下来,系在下巴下,另一个角披挂到脖颈后,边角上露着长长的缨须。他们缩着脖子袖着手立在那里,像几个鼓鼓的麻袋。
来人越来越近,他们相互看一眼,然后肯定地说:“是她们,是她们。”亚青看到有个戴花头巾的人跳起来,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喊:“可以开了,可以开了。”
接着一个男人把手从袖子里拔出来,迈着两腿往这边赶,雪泥在他脚底飞溅。他一路笑着,跑到了亚青面前,停一下,伸开双臂,叫了声:“青青!”亚青“哦”一声,差点没认出眼前的男人来。
他是舅舅鄢广平。亚青从没见过舅舅穿这么粗笨的棉衣,也没看过他包这么难看的黑头巾。他总是穿灰色中山装,胸前挂一支钢笔,露出笔帽上白亮的挂钩,一副和蔼里带点谦卑的样子,逢人便笑,话不多,显得彬彬有礼,但他每次到县城亚青家,却是另一幅样子,不苟言笑,庄重严肃,像有人欠他债似的。亚青不喜欢他,有点怕他。可她妈喜欢得不得了,逢人便说:“这是我弟弟,老师,教书的。”好像舅舅是个大人物一般。
舅舅会做几何题,这是她妈妈讲过多次的励志故事,什么欧式几何罗氏几何,做过几十本。他们姐弟俩以前都在县城上学,后来妈妈嫁到了县城,舅舅考上大学,不晓得什么原因没有读成,回到乡下当了老师。没有工资,只记工分,一直不结婚,好大年纪才做了同村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或许是当了父亲的原因吧,鄢广平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亚青第一次看到舅舅这样的表情,不管什么原因,舅舅对她高兴了一回,她也高兴起来。
鄢广平把亚青背在背上,这才回身对鄢广美叫一声:“姐!”,然后接过他姐手上的竹篮,又回头看一眼鄢仁举,停住笑,嘴角扯动一下,叫了一声:“爹。”
鄢仁举没有回答,落寞地解下头上的破布在袍子上掸了掸。
四个人走到村口,枯柳下的人都是鄢姓本家,围过来和鄢广美打招呼。有的说:“姑妈回来了。”有的说:“广美回来了。”鄢广美回道:“来迟了,耽搁大家开席了。”一个女人接话说:“广莲去报信了,大小姐回来了就可以开席,不迟不迟。”鄢广美回头盯她一眼,觉得她的话怪怪的,便生气地说:“什么大小姐,有这么叫的吗?”说完不再搭理她。
大家边说边走。有人偷偷揭开竹篮上花布的一角,看鄢家大小姐到底送了些什么祝米。亚青听到广莲两个字,心里骂了一句:小婆娘!鄢仁举磨磨蹭蹭落在最后,悄悄往另一条岔路溜去。前面的人看见了,转身来拉。
“仁举叔,一起去一起去。”“不管孙子姓不姓鄢,都是你的孙子,该喝酒的还是要去喝。”
鄢仁举“嗯嗯”着点头,“我回去一趟做完事再去,有劳各位了,你们先去,你们先去。”
鄢广平呆立原地看着他爹,不吱声。鄢广美赶上前,把鄢仁举拉到路旁的小巷里,说:“您不去,不是打了广平的脸么。”边说边掏出几张纸币塞给鄢仁举,鄢仁举哼哼啊啊推了半天,才把纸币捏在手心,说:“家里还有两只鸡,我要你妈再去扯块料子,过一会儿送过去,我还有事没做完呢。”
鄢广美看着自己的父亲转身往岔路走去,心里一酸,快要落下泪来。她晓得,在下雨、下雪和其他农闲时,别人可以不出工,她爹却要出工,什么填坑排水、挑粪拾肥等等。平时出工不是全工分,这些事情还可折算一点,当然也是补不齐的。因为成分高,不懂农活,又读过书,队里曾经安排他做过记分员,后来他把记工分的册页不是写了毛笔字,就是裹上烟丝做了纸烟,虽然是废旧的册页,但那也是公家的东西,被人揭发后还挨了批斗,就不再当记分员,只干些零碎的杂事和简单的农活。
在外等着的人正在谈论村里的顺口溜,“秀才书生鄢仁举,一天耕断两把犁。”有的说:“这是泼人脏水呢。难为仁举叔了,读了一辈子的书,现在还要学耕田。”有的学着戏文腔调:“大田八十亩遭鸦片尽毁;房屋十八栋遇大火焚烧。”这些人以为亚青年小不懂事,鄢广平的斯文谦和也等同于木讷,所以他们说话时,尽管压低了声音,说的也很隐晦,但仍然显得无所顾忌。
亚青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的姥爷,虽然语焉不详,语气使她不快,但她还是想听他们七七八八地讲姥爷。关于姥爷的事,她每次问妈妈,妈妈总是吼她:“大人的事,小伢莫问!”所以她只能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去揣摩和拼凑姥爷的过去。鄢广美红着眼睛出来时,那些人的脸上堆出浅笑,都不言语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神秘、昏暗。
亚青在舅舅宽厚温暖的后背里觉得了一丝困乏,倦怠像阴沉的影子突如而至,寒气在空旷里飞散,一些幻象和喋喋不休的声音向她涌来。她努力挣脱着睡意,生怕错过了那些人再次讲到姥爷。她眨着眼睛,无意识地感受着眼前的一切。屋脊上厚厚的雪,还有嚓嚓的脚步声,一会儿强烈无比,一会儿飘逸虚幻。一道白亮的雪光,把她带入一种终极的境界里。
她看到几只鸡躲在树下的草丛里,一只红冠子的公鸡扒拉着草根,细细的泥土溅到雪上,像一些黑黑的蚂蚁。那些鸡蜷缩着身子,头在痉挛地摆动,“咯咯”地低声叫着,像寻找食物时的急切,又像是下蛋前的激动。有人“嗷哧嗷哧”的赶着鸡,鸡飞起来吓跑了。她妈在屋子里喊:“青青,看看窝里的蛋。”她看了看鸡窝,什么也没有。她想肯定是舅舅来了,窝里的蛋只有舅舅来了才能吃。舅舅每次给她留下飘着蛋白的甜汤,还有深埋在汤里的鸡蛋。她看一眼舅舅漠然无光的眼神,避开妈妈再去找汤下面的东西。亚青空着手进了屋子,屋子里很亮,像是被掀开了屋顶似的。一个人穿西装戴礼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缓缓地扬起白净的手指,温和地说着话,语气是宽慰和鼓励的那种,微笑里带着模糊的威仪。这人有些面熟,但绝不是舅舅,舅舅是个苦瓜脸,没有这个人的爽朗和笃定。这人不是来吃鸡蛋的,更不会在汤里给她留下鸡蛋,亚青非常失望。有一个人在唯唯诺诺听这个人说话,院子里有一匹瘦马打着响鼻,踢着蹄子,这些都不在亚青看见的画面里,但声音听得很清楚,甚至连蟋蟀的叫声都能听得很清楚。有哭声传来,像是在送别即将远行的人。然后是马蹄声,有人出发了,心急地去追赶前边已经出发了的人。叫喊声,旷野,星星,没有别的了,妈妈和鸡蛋都没有了……
小说韵味悠长,语言精炼简洁,人物鲜活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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