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情】望远镜(小说)
1
1965年夏,上海港口人流如潮,旅客匆匆向码头走来。程林桥牵着爸爸程飞的手来到了这里。父女默默擦着汗,心里都正风起云涌。
播音员的声音亲切而清亮:
“……上海开往东京的XXXX次客轮上午九时三十分起航。前往东京的旅客请带好您的物品上船入座……”
程林桥对爸爸道:“爸,您回吧。”她的目光再一次细细地、深深地看着六十八岁的爸爸,发现爸爸明显地苍老多了,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白发多于了黑发,眼神深藏着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和牵挂。她伸手欲接爸爸手里的旅行箱拉杆。
“不忙。”程飞看了看手表,握着旅行箱拉杆的手没有松开。目光把女儿全身上下察看了一遍,问道:“那块表……?”
“在口袋里。”程林桥回答。
“戴上吧。”程飞望着女儿。
“口袋里安全。”程林桥右手伸进上衣口袋握了握那块来源特殊的精美女式手表,从获取它之后她一直没有把它戴上过手腕。她珍惜它的精美,但是对它总怀着一种无可言表的避忌。此刻她更不愿让它在爸爸面前现身,唯恐它会在爸爸面临孤独的今天引发“连锁反应”。
程飞看出也理解了女儿的心情,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脚上:“把鞋带系好。”
程林桥弯下腰重新系了系洁白色力士运动鞋松动的鞋带,这是爸爸昨天刚给她买的。直起腰再看爸爸,见爸爸该刮却没刮的胡茬子也白了许多。顿时,对爸爸的牵挂和不舍感叩击着心扉。眼眶里涌动着饱大的泪珠,她极力控制着不让它滚出,极力回避着不让爸爸看见。
“去吧,该开船了。”程飞把旅行箱拉杆递到女儿手边。
“爸!……”程林桥猛地双臂紧抱爸爸脖颈,下巴扣在爸爸肩膀,脸颊贴着爸爸花白的鬓发,两串硕大的泪珠放纵地滚出眼眶,垂落在爸爸宽厚的肩膀。此刻,她感觉到爸爸的呼吸有些粗急,感觉到爸爸的心跳有些沉重,感觉到爸爸的体温有些燥热。
播音员的声音又传入她的耳管:
“……上海开往东京的XXXX次客轮马上就要起航了……”
“快去吧!”程飞拍着女儿的肩膀督促道。
程林桥无声地松开双臂从爸爸手中接过旅行箱拉杆,双目像摄影机一样把爸爸的全身快速摄下一个“特写镜头”,拉起旅行箱转身大步向着客轮走去。
程飞像一尊石雕伫立在那里,眼珠也是静止的,盯着人流中的女儿步履匆急的背影。他看到,女儿在离客轮还有一半距离时回头向他望来一眼。他对女儿挥了挥手。十几秒后,他看到女儿将要登上轮船了又回头向他望来一眼,他再次向女儿挥了挥手。他的视线里,女儿登上了客轮,在甲板上又回头远远地向他望来一眼,他再一次向女儿挥了挥手,也不管女儿能否看到他。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九时三十分,全神贯注把目光投向女儿乘坐的巨大客轮。
客轮鸣笛起航了。程飞仍然一动不动,静静望着那巨大客轮驶向浩浩大海,渐渐远去……
2
二十天后,程飞收到了女儿从东京寄来的第一封信,他珍重地展开信纸,女儿清秀的钢笔字一行行流入他的眼睛:
“爸,我已经平安到达东京,顺利入学。爸,您有胃病,早餐晚餐一定要喝粥,喝粥可养胃。要保持平静的心态,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激动,一激动留在您头部的那块弹片就会‘造反’折磨您。晚上早点休息,睡前喝杯开水。把烟戒了吧,一下戒不彻底,慢慢减少,再减少,直到彻底戒掉。
爸,您的嘱咐我牢牢记着呢。第一,把日本的医疗科学学到手为咱中国人服务,第二,寻找我的血缘,做中日人民在和平共处道路上发展友谊的‘桥’。
爸,当您把我的名字由‘程林巧’改作‘程林侨’时,我没有想那么多,也没细问您是为什么。您又把‘程林侨’改为‘程林桥’时,我也没有深究您的用意。直到今天,我完全懂了您的心意。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希望。
爸,我离您远了,您一个人太孤单了,遇到合适的就找个伴儿吧。我妈去世三年多了,她在天堂也会支持您,鼓励您找个陪伴儿的。如果再像那一夜您突然胃病急性发作,身边没有一个人怎么办?爸!您说是吗?
爸,您一个人也要把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农历十一月初九您的生日,我不在您身边了您也要给自己办一桌生日筵席……”
程飞读着女儿的文字,思绪纷纷……
昔日那一幕幕沉重的、轻松的、苦的、甜的风风雨雨像电影镜头一样纷至沓来……
3
1944年深秋,程飞身为八路军“出山虎英雄团”团长,率全团官兵与盘踞在我国南北交通要道轱团镇的日军进行了一天一夜惨烈的夺城厮杀。轱团镇虽然名声、地盘不大,但它是两军必争的军需运输重镇。守城日军和我八路军都为之立下了军令状,下了血本。双方可谓二虎相遇,你死我活。一直到拂晓时分,日军满街抛尸,带伤裹血的残余落魄逃命了。八路军战士清理战场时发现:在日军指挥官加藤催郎大佐的官邸里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日本女人,她身上趴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受伤女婴。战士们把这一情况迅速报告团长程飞,程飞立即来到现场,叫翻译向日本女人问话。命悬一线的日本女人已经吐音不清,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日本话,大体意思是:她是日军大佐加藤催朗的妻子,她的女儿出生刚三个月。当问到她丈夫加藤催朗的去向时,她气息微弱地吐出的日语意思是:“不知死活。”随之就咽气了。程飞望着哇哇啼哭满身是血的日本婴儿,沉默良久,之后命令一名战士骑马把婴儿送到解放区医院交给妻子林萍。
外科军医林萍突然接到这么一个日本军官的遗孤,身上有多处伤,小脸儿惨白,生命垂危。她心中七上八下。丈夫只让送来这婴儿的战士给她带来四个字:“把她救活。”作为医生,她的职业信条是实行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没有其他选择,她接纳了这个特殊的小伤儿。生命垂危的小伤儿需要输血,经过化验小伤儿与自己的血型相同,没做其他考虑,她让护士从自己血管里抽出带着体温的鲜血输入小伤儿的血管。从此,她就充当了小伤儿的“主治医师”、“贴身护士”和“家长”这三重角色。这当然给她的精神、经济、工作、生活都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丈夫率军征战,奔杀于南北,书信没处寄,电话更不用说。这压力她默默承受着,无怨无悔地苦苦辛劳着。经过她的精心治疗、养护,小伤儿慢慢挣脱了死神的牵手,恢复着生命的活力。一天天劳碌中,她对这个从战场上血泊中捡来的日本血缘的小生命渐渐地熟悉着。她把来之不易的,少的可怜的藕粉与小米糊糊喂进小生命张大的小嘴里的时候,脑海里也曾出现过一个问号——她是日寇将领的骨血,救活之后……???而当小生命嚅动着小嘴一口口咽下她喂的稀糊糊忽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她时,她不禁心涛涌动,情海起澜。从小生命那稚嫩、明亮而含情的眸子,她看到:
——有脆弱生命对生存的渴求;
——有纯真心灵对世界的新鲜;
——有小小弱者对救助的感恩;
——有小小热血之躯天性的情愫。
她立刻把脑海里的问号忘记了,滋生着对小生命同情、爱怜、亲切等复杂的情感。小生命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他深感欣慰;小生命生病高烧不退,她心急火燎;小生命从床上掉下头上磕个血包,她心疼落泪;小生命口腔溃疡不能喝米糊糊时,她整夜不眠求哺乳期的同事给她喂奶。一天天的忙碌她很累,夜里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小生命的两只小手正抱着她的胸,翕动的小嘴噙着她的乳头吮吸。她深知这对于小生命的饥饿无济于事,可她听着小生命那满足的呼吸声,明白这对她虽然不能饱腹但却可抚慰“饥渴于母爱”的幼小心灵。于是她默许了。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她与小生命心心相连了,息息相关了,把小生命的日本血缘忽略了,忘记了。一天天,一月月,小生命在飞速地认识世界,感知情分,增长智慧。工作之余,饭后睡前,小生命乘机钻进她怀里,依恋,撒娇。她很欣赏小生命的伶俐、乖巧,于是给她起了名字叫“巧巧”。
巧巧会翻身了,她逗她咧着小嘴笑。巧巧会坐了,她教她伸出小手抓东西。巧巧会爬了,她扶着她站立起来教她迈步。六个月过去了,巧巧生出了几颗嫩嫩的奶牙,她欣喜地开始喂她吃面片,面条之类的软饭,慢慢把实在挤不出钱来买的藕粉一点一点减少。一年过去了,巧巧迈动着小腿会歪歪扭扭地走几步了,她十分高兴地牵着她的小手在屋里屋外溜达。巧巧还不会说话,但她已经听懂大人的语言,看懂大人的情感和意思,并用肢体动作与大人交流。对于她认可、许可、答应的事她就点点头,对于她不认可、不许可、不答应的事她就摇摇头或摇摇手。高兴的时候她会笑眯眯地偎依在林萍怀里讨母爱,兴奋的时候她就扑进林萍怀里撒娇,此时林萍总会“回报”她一个“狠狠”的吻。她们“母女关系”的情感泉流日复一日地冲决着血缘的“堤坝”。
这个没有月亮的冬夜,林萍突然接到通知:一批重伤员从火线送到医院,要她马上到手术室。职业习惯,她立即行动。她知道巧巧一醒如果身边没有了她,就会哭着爬起来不顾天冷往外跑,没多考虑她索性用被子把巧巧一裹,抱着急奔医院。临时医院就在一个古庙里,所有医护人员都住附近的民房,她匆匆赶到医院把熟睡的巧巧交给护士小韩,就急急进入了她的三号手术室。这时一个昏迷中的重伤员已经躺在了手术台,其他医护人员已经就位,她立即进入了主刀岗位……
直到凌晨,四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了,林萍已经精疲力尽,她放下手术刀长吐了一口气。把伤员从手术台往担架上移动的时刻,她愕然一声惊呼:“哦!程飞!……”
四十八个小时后,程飞终于醒来了。
“程飞!你可醒了!……”林萍异常惊喜地望着丈夫,她已经在他床边守护了四十八个小时。
“林萍!你?怎么来阵地了!”程飞恍惚之中睁眼看到了妻子。
“不是我来阵地了,是你来我们医院了。”林萍按住了程飞欲抬的胳膊,“别动,躺好,不要动。”为他理了理输液的针头。
“我……?”
“你,从前线被送来的,已经做了手术。现在需要静静地躺着。”
“我的,伤……?”
“很重,身上取出七块儿大小不同的弹片。还有一块在头部,我们现在的技术和条件还不能解决它,不过它不会马上危及你的生命。”
“其他伤员……?”
“送来我们医院的是九人,都是最重的伤,他们在那边的房间里。”
“他们……都能活吗?”
“我们会尽全力,把他们,不,是把你们,都救活,都治好。”
“我想,想见见他们八个……”
“他们八个和你一样,需要静静地躺着输液。日后会与你见面的,你别急,程飞。”
程飞眼睛半睁半闭:“那个小……?”
“你是问……那个日本血缘的小生命呀?”
“嗯。”
“她会走路了。”
“是吗?”程飞立即睁大了眼睛。
“是的,还走不稳。”
“林萍!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把她……救活了。”
“是你,把她交给了我,‘命令’我把她救活。”
“你,辛苦了。”
“你,更辛苦!从血腥的战场派专人把她送给了我。”
“她……?”
“她,太可爱了!”
“你,爱她了?”
“不知不觉的。”
“是吗?”
“是,我给她起名字了。”
“起名了?”
“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因为见不到你。”
“起了什么名?”
“巧巧。”
“巧,巧。好听!”
“她,太讨人喜欢了!”
“她,是……日本军官的……。”
“可是……”
“她,没有罪。”
“她,是无辜的。”
“她,太不幸了。”
“战争,把多少无辜的孩子抛向了不幸的深渊。”
“应该说,侵略战争,把无数,中国的,日本的,无辜的孩子,抛向了,不幸的,血腥的,深渊。”程飞困乏地闭上了眼。
输液瓶里的药水下完了,林萍换了一瓶。门开了,护士小韩抱着巧巧进来,轻声道:“林医生,巧巧醒来。”
“好。”林萍立即接过巧巧对小韩说:“你去十三号病房看看。”
“哎。”小韩立即去了。
巧巧在林萍怀里张大小嘴打个呵欠,睁大眼睛看着她。林萍把她放在了丈夫程飞的床边,巧巧小手扶着床沿看着程飞这个头上缠着纱布的陌生人,看了一会转身把头埋进了林萍怀里。林萍捧起她的小脸蛋:“不怕,巧巧。”
程飞或许是朦胧中听到了林萍的声音,又睁开了眼。
林萍对巧巧指了指床上的程飞。
程飞一眼看见了站在床沿的小巧巧。
巧巧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
程飞:“这就是……?”
林萍:“巧巧。”
程飞露出了惊喜的微笑:“会走了?”
林萍:“嗯,还不会说话。”
程飞微笑着:“巧巧!你好呀!”
巧巧点点头,转脸看看林萍,那是请求的眼神。
林萍鼓励地:“回答他?”
巧巧点点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久久看着程飞,那是审视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