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悟】困境(散文)
一、故乡
时间白驹,纵身一跃,飞越千山万壑,历经春夏秋冬。几十年社会发展,从乡村振兴到新农村建设,从城镇化到城市化,从工业化到信息化。更多的人,从农村土地里走出来,求学,打工,北漂,南下。
人们从一个困境走上另一个困境,生活水平也跟着从一个台阶蹦上了另一个台阶。个人的命运,总是离不开社会发展和变化的影响。
故乡,是我小时候拼命逃离的地方。那时的农家生活实在太苦、太累。
第一次离家出走,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暑假,那时我七岁,大哥十二。
父亲安排我们到“西北岭”锄地瓜,暑天的太阳正旺,头皮被晒得生疼。瓜秧从地瓜岭上趴着往下生长,然后又向相邻的地瓜岭上攀爬,并极力伸展它的藤蔓。地瓜秧有长有短,与地面接触的一面就接地生根,但它不扩叉,只是“一根筋”地往前蹿。
藤蔓的生命力很强,阳光普照,暖风吹拂,接上一场小雨,便密密麻麻地铺展开来。一眼望去,明亮的阳光底下,大片大片茂盛的地瓜秧,绿油油地覆盖在起伏有序的田野上。我在地瓜岭的沟底站着,离那绿油油的叶面高出不了多少。自己感觉就像站在一片绿色的海洋和起伏的波浪里。
大哥拿着一根榆树枝做成的翻秧杆子,杆子的顶端削成尖。他示范着,教我把秧蔓从地瓜岭的一面翻过去。他弯下身子,手握杆子粗的那头,把带尖的一头贴着地面伸入藤蔓底下,然后双手握住杆子,尽力向上平举,只听得秧蔓离开地面时“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集体喊着号子,然后顺从地随着杆子被翻滚到地瓜岭的另一侧。这时,瘦弱的一些青草露出来,稀稀疏疏地散布在裸露的土壤上,只得等待着被锄掉的命运了。我替它们惋惜,心里不免有些凄然。
大哥教会我翻秧,他负责在后面给地瓜岭锄草翻土。
大哥十二岁,身高也不比那锄柄高,但他弯下身子,双手抱住锄杆,很带劲地锄起来。看着就是行家里手,那锄头在他操纵下,前后运动,上下有序。起伏间,那地瓜岭上薄薄的一层土皮就被剥离,散碎的土壤听话地翻转、覆盖在地瓜岭的斜坡上。直到现在,我也没学会那技巧。很纳闷:斜入土地的锄头怎么会平行长岭的斜面往上爬,并且土层均匀,薄如蝉翼一般?现在想来,“锄地瓜”似乎是一门艺术:古老、活泼、流畅。那连续不间断的动作,像一首清脆的歌,久久地萦绕在我耳边;像一副厚重的画,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像长江黄河的水,从远古流淌到现在……
锄地瓜是很累的活,我嫌翻秧太累的时候,大哥就让我锄地试试。我是拿不动那锄的,更不要说指挥锄头运动了。无奈,还是回去翻秧:低头,弯腰,插杆,举臂,起身,挥动胳膊翻转。如此连续重复的动作,很快就消耗掉所有的体力了,更不用说那娇嫩的脸皮被炙热的太阳烘烤着!
大哥可能也很累,但他锄地的速度很快超过我翻秧的速度,于是就催促我:快翻!早锄完早回家,免得被太阳暴晒。
大哥的汗珠不比我少,脾气也逐渐大了起来,待到锄头赶到我脚后跟的时候,不耐烦的吼声像石块一样向我袭来。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声音更大。更大的声音里含着抱怨和责备!
暴晒、劳累和紧张不一会儿就让我心生怨恨:恨这秧蔓怎么这么结实地扎根在土地里,又那么长远地去横跨几道沟岭,恨这长长的地瓜岭抬眼望不到头……怨恨的情绪更加减缓了劳动的干劲和效率。
阳光的脚步一步步由倾斜到垂直,宛如走过了几个世纪。终于,在大哥最后一次吼叫声里,我愤愤地把杆子扔出老远。那杆子快速地旋转着,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弧线,就“噼里啪啦”地把骄横的阳光劈了个稀巴烂。我拔腿就走……
大哥急眼了,怎么喊也喊不住我。无奈,他只有自己翻秧自己锄地了。
当时,我何曾想到,那片细心呵护的地瓜,正是我们全家人半年的口粮啊!尽管,地瓜对我们并不磁实:吃少了,一会儿就害饿;吃多了,胃里就反酸水。
回到家的大哥,自然对我没有好脸色,愠怒中似乎带有上告父亲的威胁。我的恐惧和无助感也随着父亲的回家而袭来。于是,趁“战争”没有爆发,便溜了出去,如其说离家出走倒不如说是躲避“战争”!
我到了东南岭技术队的院子里睡着了。七年后,我的严厉的父亲就埋在那里。他终于卸下了一身的疲惫、劳累和苦痛,长眠于生养他的那片土地。后来,那一片坟地里便埋葬了我好多的长辈和亲人。她们当中大多数终其一生都未曾离开那生养她们的黄土地!
中午的阳光照得我暖洋洋的,白杨树浓密的树冠里,传来悠扬的蝉鸣,成为一首天然的催眠曲,翻秧的劳累让我睡得深沉舒坦。直到梦里,母亲轻柔的呼唤和手边温柔的抚摸把我弄醒。
醒来,发现那轻柔的抚摸,原是一只肥胖臃肿的大蛤蟆从我的手背上爬过。我静静地欣赏它慢慢攀登我的胳膊和躯体。到我胸口时,它停下来,抬起头,两眼盯着我的脸看着,张开口,好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块阳光落在它嘴里,泛起金色粉尘,耀着我眼。哈欠打完,金色阳光溢出,布满了它全身。于是它背着一身金色,非常满意地低头从我胸膛翻越过去,落到另一只胳膊上,缓缓地、自由自在地回到它的草丛。
蛤蟆对我是可亲的,犹如菜地里的黄瓜和西红柿。队里的邻居二哥从菜地里摘来黄瓜和柿子,用井里提上来的清凉的井水洗了,给我吃。那黄瓜的香脆和柿子的酸甜,就永远地印在了我的味蕾里。
这次的逃离是短暂的。满身是汗、脸色通红、眼里含着爱怜和愠怒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条子,在回家的路上赶着我,就像赶着她那只走丢了的大白鹅。
后来,母亲说,午饭时没见我回来,大家都着急。奶奶让大哥跑步去了县城寻找;县城上班的二姐急匆匆赶了回来;一家人都没吃午饭,左邻右舍的人们都跟着为我忙活了大半天……
庄家地里的劳作是辛苦的,祖祖辈辈的辛勤劳作,也很难让农家生活有根本地改变,于是读书高考就是当时改变生活的唯一途径了。
真正让我离开家乡,走出困境的是到县城读书和高考。
二、就业
人生缺少完美,便在人生的旅途中追求完美。人生不缺困境,便在人生的旅途中摆脱困境。
我经历了艰难的高考岁月,终于来到省城读大学。我的专业是农业机械化。后来,我想,老师帮我选择这个专业的时候,大概考虑到,农业机械化是摆脱农民困境的最佳途径吧。
从此,我的身份便由农民成为一名“公家人”,终于摆脱父兄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跌落地上摔成八瓣儿的命运了。也曾自豪地认为,完美的人生之路就在眼前。
大学生活是美好的。学校发放的饭票和菜票,足以让我吃上白面馒头和一份香喷喷煮着肥肉的蔬菜。我暗自庆幸,再也不必天天和地瓜打交道了。也曾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给我带来无数烦恼和痛苦的地瓜了。于是怀揣美好的憧憬,专心致志地读书学习。
时光如梭,转眼之间大学毕业,我却被分配到县城一家国营企业上班。
起初,我在模具车间当学徒。从窗明几净的教室进入黑咕隆咚的车间,那心理落差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了。自以为“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成为了“落地凤凰”,憋屈和郁闷让整个人的“精气神”没有了,充满朝气的阳光少年就像那霜打的茄子般垂头丧气。
大学知识丰富、饱满,曾经对人生未来充满了美好期待和乐观规划,如今却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散落到流经工厂的墨水河里去了。
车间那坚硬冷漠的钢块和轰轰震响的机床毫无情感可言。每天八小时无休止地劳作,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好在企业不大,人情味很浓。师傅们总是耐心地传授她们的技能和知识。那朴实的话语、关爱的情怀和精湛的技艺慢慢地感染着我。
当时科技非常落后,六角螺丝的热锻打模具是纯手工制作的。各种大小不一的六角尺寸,都是在划针、划钳帮助下,用钢锯从中心圆孔向外切割;钢凿錾削成内六方;钢锉把六方锉削平整;油石把平面研磨光滑,然后热处理,镶嵌,磨削,组装……
师傅们把圆盘样钢胚夹在台钳上,农民锄地的姿势,叉开两腿,前腿弓,后腿蹬,两手拿着钢锉,平稳地前后拉动。那聚精会神的神态,紧张有力的动作,一丝不苟的测量,汗流浃背的辛苦都深深地打动着我。那模具师傅是八级钳工,他精湛的技艺,让我重新认识到自己的眼高手低了!
然而,随后的日子里,我突然感到工人和农民比,只是少了风吹日晒而已。那热锻打的岗位,甚至还不如农民锄地轻松。他们两眼紧紧地盯着火红耀眼的转炉,铁钳夹持着烧到八百多度的铁棍儿,小心而麻利地放进锻模里,另一个工友操纵摩擦压力机,上下击打,“咣当”一声,工件便在模具里成型了。两个操作工一天下来,累得胳膊酸痛,浑身汗臭,灰头土脸,也只能制作八百多个螺丝。
如此落后的生产力,企业经营自然艰辛困难。工资收入也不算太高,生活自然不如意。
低效率,低产量,低效益,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随着经济发展,市场对产品需求量剧增。于是工厂招工,三班制生产,后勤人员加班。
夜班是很痛苦的。冬夜,十一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眯缝着两眼,一头扎进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往车间奔去。干活到了凌晨两三点钟,寒气袭人,胃肠难受,气味刺鼻,也只得忍耐着,操作着。
期待,尽管让人心焦,可心里还是期待着,期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渴望下班后到车间外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和白班的同事交接后,下班路上,也不忘拿疲惫的双眼,向着东方遥望一下,那抹玫瑰红的朝霞,似乎能给寒凉的内心送过来一丝儿温暖。回到宿舍,胡乱吃点什么,便急不可耐地把身子扔到床上,倒头睡去。一段时间后,可怕的胃痛便光临了!
落后的管理模式也急需增加管理人员。不久,我便幸运地被选拔做了技术员,后来提拔成班长,主任。随着企业规模不断扩大,产值逐渐提高,技术持续创新,我的大学专业知识和工厂实践也得到了充分发挥,和同事们一起做出了不少成绩。在斯太尔发动机配件研发中,把气门挺柱、连杆螺栓等关键产品成功实现了国产化,并分别获得市级、省级技术创新奖。尤其那气门挺柱光滑的顶面,曲率半径像地球一样大小,高难度的加工工艺,是我结合当时的国产设备研制出来的。所以,直到现在,每当看到斯太尔重型卡车在路上奔跑,我的心里都热乎乎的,总为斯太尔发动机配件国产化那份贡献而自豪。胸中的激情也似乎被重新点燃,随着那重卡的奔跑而疯狂燃烧!仿佛感受到,发动机里那高速运动着的气门挺柱和连杆螺栓,正在奔驰的卡车里快活地“嚷嚷”着向我致意呢。
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要适应市场,必须引进先进设备和先进模具,后来热锻打改用冷墩机,每班就能实现两万多件,成本大大降低,效益明显提高。我也在企业发展顺利时,逐步走向了领导岗位,六年时间,从基层员工逐步成长为技术科长,生产部长,生产经理,直至常务副总,那年我才二十八岁。
二十七八岁年纪,做人做事不会拐弯,自以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真拿自己当干部了,免不了得罪不少人。其实,大家多数住在一个院子里,都是母亲人际交往中的善解人意,教我工作起来游刃有余。后来,好多当年的同事拉起呱来,没有对我有意见的,甚至说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公道、正派呢,让我欣慰了不少!这该归功于母亲的与邻为伴、与人为善吧。
企业发展了,效益提高了。摊上了房改政策,我的住房享受厂级领导待遇。可一旦改制,需要花钱买下。四万多元现金,对当时收入来说是天文数字,又不能不住,于是做了长期思想斗争,终于向亲朋好友筹措,好不容易凑齐。好在随后的日子里,企业一直发展良好,收入年年递增,欠款慢慢还清。那段日子,欠款的压力蛮大,平日还是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
挑战和磨难总是不期而遇。我们县城的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走在了全国前头。起初全厂干部职工出钱买断国有资产,成立了股份有限公司。后来再进一步,管理者集中买断股份掌控大多数股本。我被迫四处借钱两万元,成为董事会股东,可债务缠身,压力骤增。生活进入又一个困境。
幸亏国家经济步入大发展时期,重型卡车市场潜力巨大,供不应求。这也把我们发动机配件带动起来,得到了极大发展。干部职工没白带黑地干,那段时间,我晚上十一点前没回过家,整个人都埋在了工作岗位,很快工资奖金加倍地发放。债务也一步步偿还了。
生活紧张而有序,困难和快乐相伴。可好景不长,企业进一步深化改革。企业负责人控大股。我们几位管理层同事被迫陆续下岗,自谋职业。痛苦和煎熬扑面而来。人生就是这样扑朔迷离,突然间让你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