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妹妹明天出嫁(散文)
姑娘过门儿带几床被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妹妹“十一”办事,眼瞅着就到日子了,可被子连一床还没做上呢。
妹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抛下母亲拉扯我们几个孩子。长年的操劳,使母亲的身子骨十分虚弱,这几年又患了食道癌。母亲曾经对妹妹说,缓缓身子,这几床被一定要亲手做上,没想到,就在临近国庆节的前几天,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住进了医院。
妹妹急得直抹眼泪儿。
我呲嘚她:“就知道哭,自己做不就得啦!”她说:“我才不自己做呢!这是在讲儿的,自己做陪嫁的被,过门儿得受一辈子累。”
我提了两个熟人,想请她们帮忙,然而妹妹不乐意。按她的说法儿,如果找外人帮忙,必须得请“全可人儿”,否则不吉利。我提的那两位,均不在“全可人儿”之列。
据说“全可人儿”的条件非常苛刻,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若是从计划生育的角度来解释则是这样:现在的独生子女将来断无资格享有这一美称。
这样短暂的时间、这般苛刻的条件,谈何容易呢?一晃就到了30号,“全可人儿”还是没找来。据说还真打听到一位,可是人家身体不好,不能受这个累。
晚饭过了,妹妹还没回来。不知是在继续查访呢,还是在忙活别的?
都这节骨眼儿上了,还管得了那么多。我抖开被里、被面,铺上被套,抓起行被大针——开练!真叫“赶鸭子上架”啊!大针好几次扎进了我的手指,流了好几滴比黄豆粒还大的血珠儿。
泪水开始在我的眼角打转儿,当然,不是因为大针扎的,大小伙子,哪能那么娇气?而是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一件事来:
父亲患病以后,住进了肿瘤医院,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你下次来的时候,把你妹妹带来,爸想看看她。”我再去医院的时候,带上了妹妹。那时的肿瘤医院还在建国门外,我们从三里河家里出来,乘坐2路无轨电车到前门,在那里换乘9路公共汽车。在前门换乘的时候,要过马路。马路上人来车往,乱哄哄的。我下意识地把妹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领着她横穿马路。那是我第一次领着她,第一次感觉到妹妹的手是那么小、那么软。我低头看了她一眼,瘦瘦的小脸儿、黄黄的肤色!她抬头看着我,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迷茫。我的心里难受极了,觉得妹妹特别可怜。
偌大的公交上只有七八个乘客。车上的售票员挺爱说话的。我们刚坐下,她就问我:“你们是小兄妹俩吧?”我说:“是。”她接下来夸我们,说:“这小兄妹俩,长得真好看!你看,妹妹大眼睛双眼皮的,哥哥还有一对酒窝儿。”她这一夸,前面的几位乘客都掉转头来看我们,有两位年龄较大的乘客也跟着夸了几句。
售票员又问我:“你们去哪儿啊?”我回答:“去建国门外。”她又问:“去建外干什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儿?”我听出来了,她是在为我们担心。因为当时的建国门外除了日坛公园、肿瘤医院和几家使馆之外,就看不到什么建筑了。尤其是下车的地方,路边是一片小松树林子和荒草,有时候一个人影都见不到。我说:“阿姨,我们去看我爸爸。”“看你爸爸……”售票员有些不解。我说:“我爸爸住院了,肿瘤医院。”她问道:“你爸爸是什么病?”我说:“肺癌。”
售票员阿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了,她看着我们兄妹俩,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一边行被,一边感叹我们家兄弟姊妹命苦: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我确实生有一对酒窝,但里面装的分明是人生的苦酒;我妹妹确实生得漂亮,大眼睛双眼皮的,眼仁还随我的母亲,是深宝石蓝色的,但是又有什么用,难道能挡得住“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这要是让妹妹看见该如何是好?大小伙子,哪能当着妹妹的面哭天抹泪儿呢?心里再苦,也得装出个笑模样来。
时针过了22点,妹妹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推开屋门,她一下子愣住了:沙发上,三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缎子被在闪光;床上,气喘吁吁的我正在撅着屁股笨拙地“飞针走线”。
“二哥!你……”她双手蒙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从我手中夺过针线,说:“哥,我自己做!”
“不怕一辈子受累了?”我问。
“全都瞎掰!真信还别活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现在,她逢人就说:“我结婚,是我哥给做的被子,你信吗?”
(原载1992年2月8日《北京晚报》166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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