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新】顽石新生(散文)
夏日清晨,睡到自然醒。妻要出门,已换好衣服,正在选首饰。我见其手里拿着一个挂着玉坠的项链,便问道:“是那块石头吗?”妻笑盈盈地点点头,回应道:“什么石头?是玉”。
是的,一块顽石,也是一块玉。不是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补天之石,也没有一僧一道的点化,冥冥之中的机缘巧合,这块顽石从遥远的新疆来到渤海之滨。
二十年多前,也是夏季,我第一来到新疆。来新疆是参加国家机关在乌鲁木齐举办的培训班,每天上课下课忙得不亦乐乎。课余时间,逛逛商店,看看街景。日落之后,撸串啤酒,有劳有逸。
这天是周日,没安排课程。与几个熟知的同学,相约逛“大巴扎”去。我们平时说的贸易市场,在新疆叫“大巴扎”。刀郎那首《2002年第一场雪》中,有句歌词“停靠在二楼的八路汽车”。二楼不是建筑住宅的第二层,它是个地名,我们就住在附近。二楼那里也有“大巴扎”,主要卖水果、干果一类的农产品。前两天,我们去过,今天便去另外一处的“大巴扎”。
这是一个综合类的市场,卖啥的都有。市场挺大,新疆土特产、服饰、手工艺、玉器古玩,应有尽有。逛着逛着,与那几人走散了。独自一人,这瞧瞧,那看看,溜达到一维吾尔族大叔摊位前,因为大叔长相衣着很是维吾尔,不由得放慢脚步,多瞅几眼。谁知道,大叔极热情,在略一停步的当口,便递给我一小板凳。我想,那就坐一会,能与维吾尔族人扯闲篇、唠唠嗑,对我这个域外之人也算难得的机会。
刚一坐定,大叔便如数家珍。拿起一个手镯,你看看这个,老坑手镯。你再看看这个,翡翠项链。我问道:“这些宝贝,都是你收购来的?”大叔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用新疆普通话“哇啦哇啦”地说着,大意是说这些都是他家祖传的。我听得云山雾罩,很是疑心其祖上会不会是和珅的幕僚或同事。反正我压根就不懂翡翠玉石,任尔东西南北风,稳坐钓鱼台,只听只看只唠嗑,坚决不买。
忽然,我看到角落里有一块不起眼的“丑石”。不到两个一元硬币大小,薄薄的,不那么厚重。如果说是玉,抬举它了,分明是块石头。如果认定是块石头,又有些贬损它,毕竟泛着葱绿色、半透明圆润的石头,在大自然中并不多见。大连的海滩上,这样大小、厚薄的石头多了去,虽也圆润,但“气质”与这石相差太远。
把石头拿到手上细瞧。立着看像大号毛笔挥洒的逗号,横着看像一只蛮有灵气的卧兔。问大叔:“这是啥?”大叔说:“河磨玉,就是在河套中被水冲来冲去,磨出来的玉石。”这种纯天然,没有人工雕琢痕迹的石头,比起和珅同事家的“老坑”玉石,我更喜欢,人民币5元成交。心想,带回去让女儿见识见识,就像《百年孤独》中,父亲带儿子去见识冰块一样。孩子们都是在见识中长大成人,而成年人往往因见识太多,变得繁琐,不那么通透。
几天后,我和石头回到大连。年龄尚小的女儿看到石头,笑嘻嘻地说:“是鹅卵石。”我说:“这是鹅卵石的朋友,一个是大海里磨砺出来的,一个是河套里磨砺出来的,因为石头材质不同,呈现不一样色彩,不一样的透明度。”女儿似懂非懂,连声说:“那这个,还是石头呗。”说得没错,都是石头,气质不同而已。
有一天,母亲来我家串门。看到撂在梳妆台一角的石头,说是找人钻个眼、拴个绳,佩戴着也不错。没多想,顺手就把这块石头递给母亲。
往事如烟,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这块石头,生活的累累种种,谁会在乎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一块石头呢?
又是人间四月天。2020年,在被新冠肺炎折腾了一冬后,桃花依旧笑春风,人们也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周日,去母亲家小聚。住在附近的小弟说,来我家,帮忙把一个不用的写字桌搬到楼下。这个桌子,以前母亲住在弟弟家时,常用来写毛笔字。从二楼搬到一楼,工作量不大。我俩抬着桌子,走到楼梯转角时,略微一倾斜,抽匣滑落出来。见里面有个黑色小包,看样子还挺沉。开玩笑地说,咱娘不会在包里藏金藏银吧?打开一看,只是几块破旧的电子表。然而,我在包的最底层,竟然看见那块石头!
一如初见,经年未变。
那一刻被震撼了、感动了。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一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并不在意。但此刻,我相信世间万物都有灵性。二十年前,你躲在摊位的一角,被我这个不具慧眼的人,因为好玩而带走。二十年后,在你将要被当作垃圾扔掉的时候,上天用无形的手悄然打开抽匣,你我重逢,再续前缘。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与玉的缘分吗?
想起红楼梦,贾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上面刻着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我连忙把这石紧紧攥在手心里,一刻也不想松开。
老友相逢,喜不自禁。接下来,就是全家总动员。让小弟在石头上钻眼,并给我准备了砂纸、打磨块。然后,我先是用砂纸反复打磨,再用打磨块精心研磨,最后用搓澡巾不停地揉搓。渐渐地,这块石头变得有光泽、有灵性了,坚韧的玉质呈现出细腻温润,开始向美玉华丽转身。
陆放翁诗云:“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周日一早,妻子去市场。找到一位心灵手巧的女孩,给这石打扮装饰一下。精心编织的挂绳,配以两颗小南红、两块银亮的小角银,使得这石愈发清朗温润起来。晚饭时,老婆说这石头五千大洋都不卖,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一个落雨的夜晚,想起这石、这玉,想起过往的生活,心生感慨。我们曾经寻常如此石,在人生的河套中,或被急流带入谷底,或被细浪推向岸边,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亦或河水干涸,风吹过、雪埋过,感受到赤日炎炎的热情,体味到秋风瑟瑟的萧飒……
但是,只要底色不变,玉质不改,忍得住狂沙吹尽,经得起冲刷砥砺,终归是晶莹的玉,而不是海边石。
玉如人生,人生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