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水声响在情深处(散文)
一
嘎吱,嘎吱,哗啦啦……齐用力噢,嗨吆……换脚踩噢,嗨吆……车飞水噢,嗨吆……鱼上车喽噢,嗨吆……
小时候,每逢腊月间,总能听到这样踩大水车的号子声。踩水的汉子们喊齐号子,为的是大家能步调一致。我知道,这是灞桥村的人们在利用架在梅溪河上的水车捉鱼了。齐整的号子声充满喜悦,梅溪河岸顿时热闹起来,像过节一样。
母亲紧紧牵着我,生怕我走丢了似的,我却羡慕在前面自由疯跑撒欢儿的哥哥。
年关了,父亲学校放了寒假,父亲早已自告奋勇和几个壮劳力跳上了水车。他们在水车落水口绷上一张大网,踩水车的八个人一字排开,喊齐号子开始猛踩踏板,随着水车嘎吱,嘎吱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河湾里的鱼儿随着水车上的长柄一起提出水面,鱼就顺渡槽落入网中,不一会儿网中就有了鲢鱼、鲫鱼、大鳍鳠,最多是草鱼。水车舀水柄飞快地旋转,把水车下方的水面旋起越来越大的漩涡,于是鱼儿也顺着水势被旋了进来,而且越来越多,好像鱼儿们也在用这种欢蹦乱跳的喜悦心情迎接春节的到来。灞桥人从来不用下鱼苗,从嘉陵江上游过来的野生鱼,每年都以这样的方式慰劳辛勤耕作一年的人们。围在水车边的老人,妇女,跟前跑后的孩子们,看着跳跃的鱼儿,发出惊喜的欢叫:好大的鲫鱼。突然有人惊呼,看呐,这是条大鳍鳠,这可是鲜美名贵的鱼啊!这条鲢子足有三四斤吧?这是条鲇鱼,还是鳙鱼?人群中叽叽喳喳又是一番热烈地争论。
我和哥哥早已被这热闹的场面感染得忘乎所以了,嘻闹着,追逐着,这瞅瞅,那儿看看。岸边的欢叫声也感染着水车上的壮汉们,他们眼睛里露出欣喜雀跃的神采。我看到父亲和那几个壮汉子的大脚更用力地飞快踩着水车的脚踏,水槽里的鱼瞬间又多了起来。捉鱼的人们会冲着水车上的人大声吆喝:网子满了呐,快把水车停了,下来捉鱼哦!水车上的人越发踮起脚尖,仿佛要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到脚踏上,又是一阵狂踩,出水口的水流喷溅得老远,包括一同被“喷”出去的各种鱼儿。这时整个灞桥村都沸腾了,人们嬉笑着,把竹筐、竹篓、面盆都用来装鱼了。
大家分捡着,大的装进竹篓,小鱼儿随手丢入水中放生。
家家户户,各类鱼儿捡几条,装满竹篓,脸上都是满足的笑意。
满载而归的人们在嘻笑声中渐渐散去。
父亲背着竹篓,里面有十几条不同的大鱼。
母亲依然牵着我的小手。哥哥手里拎着一条脑袋上有两根长长胡须的鱼儿在玩耍,他仰头问,这是什么鱼?父亲说,这是条鲶鱼。鲶鱼?这么好听的名字,我好奇地问,父亲说,对,是鲶鱼。哥哥揪住鲶鱼两根细长的胡须,它尾巴在不停地甩动着。我怯怯地用手指轻轻戳了它一下,蓦地,它身子剧烈地挣扎摆动起来,两只黝黑的眼珠子与我对视着,一脸的呆萌与无辜,可怜的小模样儿。我急呼,哥哥快放了它吧!它还那么小。哥哥没作声,只见他用左手托住鱼身,松开捉鱼须的右手与左手合拢,像双手要抱紧的样子,“唧溜”一声,那鱼儿已挣脱哥哥的手,落入脚边的水洼里。母亲欲言,父亲向母亲轻轻摆手,母亲点头会意。我知道,就凭哥哥从小水里摸鱼抓虾的身手,那鱼儿是逃不出哥哥手的。他蹲下身,将那条小鲶鱼重新捞起来,转身向河沿急跑几步,双手轻轻往前一送,“嗖”,一条水淋淋的银色弧线从哥哥手中抛了出去,“咕咚”一声,小鲶鱼瞬间没入水中不见了。哥哥回头,向我做个伸舌头的鬼脸,笑着,露出两排难看的大门牙。我高兴得抬头看看母亲,见父亲和母亲正相视而笑。
二
灞桥村由大宁运河两岸青山相对夹道而出,因此地势较高。自然界水往低处流,可最需要水的地方却在高处。家家户户都是靠水车从运河两岸自然形成的溪流,往山坡上的梯田里供水。
灞桥村里,距离远点的梯田,要把蓄在半山腰水塘里的水,一级一级往高处盘,直到把水输入梯田浇灌。如果梯田处在很高的地势,则是用两架或三架翻水车来灌溉。而这几架水车与水车之间,以蓄水池作衔接,环环相扣,取水上山。村民先选离河湾最近处,将水车架在岸边,将翻水车的渡槽伸入水中,人踩动翻板,利用齿轮连动原理,带动置于水中的翻水叶,水便被翻入渡槽,然后流入事先修好的水渠,最后注入梯田中。
如果遇上干旱年成,稻谷灌浆时节需大量水份,或戽,或车,或舀,农人一刻也不敢放松。水车更是昼夜不停地旋转着,旱情似火,人们抗旱的热情更火,人忙车不停。
一架大型水车正向山上蓄水塘里车水。
暑天的太阳仿佛被焊在天空正中的地方,一动也不动,火辣辣的日光追随着地上忙碌的人们,热烈而闪耀。八个壮汉吊在水车横杠上,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排高挂着的咸腊肉。
一排踩脚板犹如钟摆一样上下上下,步调一致地翻转着。骄阳下,他们一个个赤裸上身,汗流浃背,油亮亮的躯体,在阳光下犹如棕铜色的金属,光芒四射。
水车在农人脚下不停地吱吱扭扭转动,声音沉重而绵长。沉重里又含着轻盈,绵长里又含着喜悦。它声声的吟唱,道出了世世代代农家人的虔诚与艰辛。
水轮日夜转,汩汩细流滋润着干渴的蔬菜和庄稼。
我家梯田在半山腰,要经过两架水车才能把水带到田里。有句俗语“巫山无云雨,三天要车水”,就是说这里水低田高,旱涝不均的困窘。母亲常说,水车是我们吃饭的工具,如果没有水车,就只能等天下雨,靠天吃饭了。
所以我一直对水车有种由衷的亲切与敬畏感。
父亲在山外几十里的峰灵镇教中学,哥哥在村里上小学,家里有我和母亲陪着奶奶。平时务田只有母亲一人,只有在周末或寒暑假的时候,父亲才能帮母亲。农忙期间每逢周末,父亲就火速赶回家,帮母亲一起踩水灌田。父亲假期毕竟有限,若遇到干旱年,稻田需要每天灌水,几乎是母亲一人踩水浇灌。春耕的一天,我随母亲来到水田边。母亲把水从蓄水池经水轮踩上来,哗啦啦清凉凉地流进稻田里,一听到那水声美妙的旋律,我就兴奋不已。我想爬上水车,要帮母亲一起踩水车。母亲不让我上去,我不依,母亲只得由我爬上去。我吊在横杠上,脚根本够不着脚踏板,只是随着母亲的步伐,悬在半空的双脚一阵儿乱蹬,其实蹬的是空气。偶尔一次脚尖点住踏板,我高兴得欢叫起来,结果还没等水车快速转动,一只鞋子哧溜掉进水里。眼看鞋子在水里打着旋儿,向下游漂去,我急得乱喊,鞋子,我的鞋子。母亲先将我抱下水车,再折下一根长竹条,又是拨水又是挑,追逐着流水,一通忙乎,才把鞋子捞上来。真不懂事,帮不上忙还给母亲添乱。母亲假装生气地嗔我。看到母亲劳累的样子,我很内疚,心想,快到周末吧,到周末,父亲就能帮母亲了。
周末,不仅仅是我和哥哥还有奶奶的好日子,更高兴的是母亲。这个周末,母亲和奶奶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母亲手牵彩线灵巧地绣着鞋垫,奶奶一边慢条斯理地编织篾条,一边和母亲唠嗑。我和刚放学回家的哥哥在门前小竹丛里捉蚱蜢,我们时不时把脖子伸得老长,往巷子口眺望父亲的身影。天色还早,母亲就开始进厨房忙活起来,每个周末的那顿晚饭,母亲可是卯足了劲儿地制造新花样。
斜阳也打算为晚餐添彩,点点光斑像是攒足一天积蓄的力气,使劲挤进厨窗,洒落在灶台上,锅碗瓢盆银光闪闪,明厨明卫愈发显得干净清爽。母亲在厨房方寸之地来回穿梭,动作利落,小巧的鼻梁上渗出微微汗津,眼睛里像是住着数不清的星星,灵动闪烁。我想,如果父亲在家,他准会忙不迭地给母亲当副厨,锅碗瓢盆随叫随到,那个殷勤与默契,绝对赶超我这个小跟班。
夕阳烧红西边云彩的时候,父亲就那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父亲瘦高个,棱角分明的脸,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儒雅而笃定。父亲身上兼有着文人与农人的英气和干练。
厨房里,传来油锅爆炒嗞啦啦的声,香腾腾的蒸汽扑哧扑哧地鼓着沙锅盖儿,母亲把灶火调到最小,让它慢慢咕嘟着,文火慢炖才能把鱼的鲜味炖出来,炖鱼汤的最高境界是炖出的汤是奶白色的,鲜得很,根本不用放味精。厨房玻璃上,模模糊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父亲向奶奶嘘寒问暖间,母亲将饭菜一一端上桌。一大桌子美味晃晕了我的眼睛,哥哥悄悄地吞咽着口水。桌上的菜都是父亲素常喜欢吃的,父亲微笑着向母亲投去感激的目光。母亲脸颊上暖融融,轻柔柔地拂过两片酡红。
晚风和着菜香味一起飘入一家人的鼻腔,浓郁,陶然,安稳,满足。
三
转眼进入仲夏,盼到了暑假,父亲终于可以在家帮母亲务田了。
田埂地头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水车。夏灌时节,车水是最美最繁忙的一道风景线。车水灌溉时,农人们男男女女扶在水车横杠上,双脚飞快地踩动旋转踏板,哗啦啦的水从水叶翻上来,涌入水槽然后注水渠流向秧田。水车一头吃进水里,一头吐出清凉凉的浪花。农人们脚下步伐一致,一边车水,一边有说有笑,累并快乐着。
每个暑假里,我的父亲母亲也是这画面中的一对儿。他们朴素,随和,像天底下很多夫妻一样,亲昵,恩爱,淡然也家常,琐碎又忙碌。有小离愁也有浅清喜。一个眼神,就懂得彼此欲言又止的心意,默契会意;一个动作手势,不待言语,全都灵犀相通,心领神会。车水躲不开在烈日下暴晒,父亲心疼母亲被太阳暴晒,就挤时间用竹篾条编了一顶大竹伞,将伞把固定在水车横杠上,这样就可以为母亲遮挡烈日。这把伞制作得很特别,伞篷和伞柄相接处可以转动,可随太阳照射的角度,调整伞篷的角度,这样从早到晚太阳都晒不到母亲。其操作简单,只要把伞篷处那个卡簧扳起来,将遮阳伞调整到需要的角度,然后按下卡扣就固定好了。因为有这把伞遮阳,一个夏天,母亲都没被太阳晒黑过,惹得同村的女人们艳羡不已。
此刻父母亲站在水车上,两双脚不约而同一前一后踩踏,一上一下使劲,像走路迈步,从容自如,步调一致。他们侧过身互相对望,谈笑风生。母亲娇嗔地用手指戳戳父亲胸口,父亲也不躲闪。父亲时不时为母亲调节遮阳伞的最佳位置,母亲则抽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为父亲拭汗。父亲给母亲讲笑话逗闷子,稻田飘荡着母亲清脆的笑声。母亲原本白皙的脸,像天边的晚霞一样好看。
父母把慈爱的目光投向我。我穿着白裙子,在水车旁忽左忽右地追蝴蝶,父亲说,我就是一只在田埂上翩飞的蝴蝶。
父亲疼惜母亲辛苦,宠她宠得像小孩子一样,不时让母亲下水车,去地头凉亭休息一会儿,他自己反而踩得更快更有劲了。我看出端倪,原来父亲怕母亲累着了,跟不上他的步伐。父亲舞动双腿,踩得水车嘎吱嘎吱响,我咯咯笑了起来。父亲问我,细妹,笑什么?我说,您把水车都踩疼了,它直叫唤呐。父亲笑着说,那我再使使劲,把它踩哭。父亲说笑着,还故意做个使蛮力的样子,双脚更用力地狂踩踏板。长长的舀水柄上下翻飞着,水车更加疯狂地吱钮钮,吱钮钮叫起来。
我和母亲都被父亲逗得笑起来。母亲走到我身边,瞪着漂亮的眼睛,向父亲嗔怪着,瞧瞧你,跟个孩子似的,慢点儿,你不累呐?
母亲喝了水,稍作休息,又上阵了。
我悠闲无虑的童年,就是在哗啦啦的水声和水车轱辘悠悠不息地旋转中度过的。宋朝诗人陈与义有诗云:“江边终日水车鸣,我自平生爱此声。”这也是我内心真实的写照。淅淅沥沥的水声,父母亲陶然自得的欢声笑语萦绕在耳边,至今,还在我的脑海留下一串串优美的音符,串联起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就从心底涌起一脉生生不息的生命源泉,绵长悠远。
水车是寂寞的歌者,它能鼓荡起千年的繁华,也能淡然时过境迁的落寞。岁月恒征,烟尘跌落,一切过往都转入了时空隧道。水车,这种古老的,在农村盛行了无数个世纪的灌溉农具,早已被电动水泵所取代,再也派不了什么用场了。如今,在灞桥村边,还有水车寂静地立于河湾,不声不响,不悲不喜。每次回到家乡,看见它们,车轴、脚踏板、翻水叶,一圈又一圈,依然转动着我童年最深的记忆;漉漉水声,依旧是我心灵深处优美动听的古筝曲。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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