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就是雷声贴出第一评后的这个秋天，退休后的亮火星早起在家收拾完屋子，坐在窗前抽出两个小时整理了一段岁月的人生日志，又背起锄耙去居室后面的山坡上开了一块新土，陪老伴一同去栽了厢白菜，顺摘回一篮辣椒、豆角回到家，照例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欢乐道：“用不着各位打土豪，自产平分大家尝！”邻居习惯了，也就在说笑声中接了。大家难得理解想象的是，亮火星这样个幽默欢乐人，办起公家事来那认真劲，坚持正义与歪风邪气斗争起来那较真劲，与他那天生的乐天派性格又判若两人。下午，他将小孙子送往幼儿园后闲来无事，坐也坐不下来，书也看不进索性叼根烟卷到社区街头走走转转。秋阳正好，风凉气爽，道路洁净，车来人往，市井繁荣，瓜果飘香。他踏过一片草地，穿过一排风景林往前走去，想到一家路边水果摊前买几斤好苹果、好葡萄给老伴孙子吃，还有他疼爱的小闺女吃。他微胖的中等个头，巅巅地往前走，剑眉挑出面颊的方正国字脸上沁出些微汗。他不喝酒、抽点烟，刚出门点上的那支快烫嘴了，他又续上了一支，猛吸一口时，未免呛得咳嗽了几声。这抽烟的毛病，他自己是医生明知不好，就是改不了，改不了，有时还自找理由说：爷爷当医生，抽烟一辈子，没熄火，偏也活到九十岁。看来这不是人的寿命需要戒烟的正当理由，硬是各安天命，不抽烟也照样活不长的人有的是。所以他老伴劝他戒烟时，只当耳旁风。有次，老伴在灯下织毛衣，他在书桌前边看书边吸烟，老伴领受二手烟有些烦，冷不防站起将他含在嘴里的半支香烟拔下，扔到水杯中说：“抽抽抽，还当医生呢，我看那天进土了，才会死了心。”亮火星不烦笑笑顺口溜道：“老伴说得对，不见棺材不落泪，命中属火（属马）难离烟，爱好陪我上西天。”老伴望着他哭笑不得，只说：“你真没得药吃。”亮火星便会随口戏谑道：“谁叫你倪家小姐硬要找我这没得药呷的！”倪桂珍也就会马上想到当初的事上去。亮火星去水果摊时边想着心事，猛抬头，见前面街头白壁墙根处围了一群人在看什么，有人还在指指划划，有人好像在大声议论什么。“贴布告了，政府杀人了？该该该，刑事犯罪分子要多杀一点，腐败分子也当杀！”他先放下了买水果的事儿。三步并作两步朝人群走去！
　　
　　 四
　　 哦，他亮火星挤进去了。他看清楚了。贴在墙上的不是人民法院贴的枪毙犯人的布告，也不是政府的文书告示，而是一张约半张小报大的群众评论，标题很醒目，“评十九路车的路霸作风！”内容标题都是通过电脑用醒目汉字打的。围观发着言论的男女居民在说：评得好，他们的服务态度、素质实在是差，地方势力太霸道了……终于有人敢站出来振臂一呼了，我们支持他！
　　 “新鲜，有意思……”亮火星想着，他已站在人群空里将评论文章粗略看了一遍。主要内容是讲阳泉区的19路车不照章营运，司机素质差，雇拥得多，售票员态度生硬，收费不按市里规定办，还人货混装，还超载营运，要求整改、要求降价、要求打破独家垄断，要求有关部门管一管。亮火星认为是评得可以，问题是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来重视。围观的人们见亮火星也在观看街头评论，便将他围起来问：“亮爹，这是你的大作吧！”亮火星摇头说，“你们瞎说。”那这署名‘雷声’的人是谁？真了不起，敢头个站出来捅马蜂窝，敢头个出来吃螃蟹。“亮爹，真不是你写的！那你觉得这叫‘雷声’评论写得怎样？亮爹，说说您的看法！您的话与见解，我们愿听。”亮火星丢掉烟头，清了下嗓子，环视了大家一下说：“评是评得好，早该如此捅捅这马蜂窝，不过这雷声发的力还不大，还远没达到万钧！”接着他又来了段顺口溜回答人们的问话：“雷声不知是何人，既有雷声就要跟，我举双手先拥护，驱邪除恶我敢冲，不知他是不是一知音！”
　　 “好！”人们发出了称赞声，“亮火星就是亮火星，态度明朗旗帜鲜明。今后不管雷声是不是你我的知音，今后我们都做你坚定的支持者，都是你的知音，发动更多的人做你的后盾，像你冒退休时那样顶着阻力去打狗关鸡。”亮火星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谢谢各位，瞧得起我这一根筋的老萃子。”随又顺口念道：“老萃子，一根筋，坚韧顽强往前伸，春天未到不发笋！”大家又是一阵掌声，“好！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不知哪位先生还把板桥先生的诗句在此时附和了上来，与亮火星的顺口溜配成个绝唱，每事必有秦癫子在场的地方，还会多一圈笑浪，“亮爹，我是总统，我封你当英雄，你不当英雄，我们都会成狗熊。”亮火星不理秦癫子的夹生夹白的胡话，又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只能由他说去！
　　 亮火星回到家，他想：这写第一评的雷声是谁呢？他手里还掌握了一些什么有价值的材料呢？我亮火星一定要找到他，就是地下工作者贴传单也要找到他。不过，他的第一评贴出后沉寂了好几天，除厂社区里上万户居民掀起了一股风浪外，地方政府社会层面上以及当事人和车辆活动，似乎毫无动静，地方公交城管部门尤19路车仍是如旧行事办事。他们继续坐大，不理不睬，是没有收到这方面的信息和呼声吗？据说是收到了的。相关头头不予过问，车主们见管理部门没个态度，有恃无恐，更是不予理睬，有的甚至讥笑说：“蛆婆子想拱磨盘，可笑！蚂蚁子打呵欠好大口吃，想整顿我们，没门！”19路车的总管牛双角，就是这个口气和态度。雷声的评论也确实只像旱天雷响了一声后，天无层云，滴雨未下，叫盼雨望风的人们空等了一回，空欢喜一场。叫雷声的人知情者才知，是那位负气宁可多出几十元钱打得不坐19路的犟先生。犟先生又是谁？人们一时不得而知。亮火星也一时无法找到他。“雷声”犟先生见他的头把火没有烧起来，没有烧痛他们，他的第二评，第三评又紧跟着出炉了，在许多的宣传场所都能看到。这次，他的评论文章不只是送达到区领导的办公桌上，还送到市政府的办公室，信访局，且其中一名领导看过之后十分生气，但他未做调查，行使行政命令的权力，责令市交管局与市汽运公司以及物价部门会同拿出办法，限期整顿处理，要么简单取消19路，由市里重新派车，并点名要向雷声同志赔礼道歉！
　　 19路车的管理者们这才头次有些慌了神了，认为“蛆婆子拱不动磨子，蚂蚁子打呵欠好大口气”的号牛双角的头便说：“看来不理睬，不当回事还不行了！这雷声到底是何许人呢！怎有这大神通，就让市里的常务副市长实际上的代市长都动了火还指名让我们去向他赔礼道歉了呢！要是硬顶着，真弄砸了锅，我一年要损失多少啊，还说要另派车，取消19路，那还了得！”出身混混，略通文墨，当过民办教师，头脑灵泛的牛双角很有担当，江湖义气重，他周围聚了一帮人。牛双角清醒过来，改弦更张，不得不重视这个号雷声的威胁目标，他发动兄弟四处打听，终于他查访到那天行车中在回山化的路上，司机售票员所得罪的那位犟先生是何许人了，他就是化名“雷声”接二连三写评论的人。而且此人是严代市长的嫡亲叔叔，大名严松，点名令其向他赔礼道歉，原来来头这大，牛双角们访得他社区居住位置与门牌栋号。一天晚上，他领着那名司机和售票员叫小钱的青年女子开着辆小车，拎着两条芙蓉王，一对五粮液敲开了严松的家门，表明了来意，并表态会很快整改。一再说实在对不起，不知您是严市长的叔尊大人，多有得罪，请多包涵。严松是个性情中人，他说，“你们没有得罪我，得罪的是全区的老百姓，是顾客。把你的这些东西拿走！”接着他气恨恨的把牛双角和售票员小钱以及司机轰了出去，说道：“去把心思用到服务质量上，用到照章规矩营运上！”接着，他批评他的侄子道：“你个兔崽子，是怎么管理这个市的，连几台车都管不好！”
　　 严松的话杀得一佛升天，二佛趴下。牛双角拎回礼物，十分尴尬地说：“是，您批评得对，只要您以后不再公开评论了，我们保证按上级领导指示办。”严松说，“那要看你们的行动，行动没得说的了，评论自然也就没有了，要是继续欺上哄群众，就是我严某不评了，还会有人评！大路不平自会有人踩！”这时，牛双角注意到了站在房门的一个打扮新潮的年轻女人，她面带温怒地一直盯着严松，没有吱声。
　　 牛双角一干人边退边说：“那是，那是。”心里同时在想，除了你个有背景的老家伙优势称英雄，谁又有那个胆敢与我们和当地政府对抗呢！面带温怒的女人定是他的妻子，老东西定当怕她……哦……有了……。
　　 严松的三评还是起了一些作用，不几天，票价由陆元降到了伍元，车内的长凳、小矮凳也撤了，可是好景不长，前后维持了不到两星期就又复了原。他们有了种种理由，什么营运成本上升，油价上涨厉害，政府没有补贴等等。人们在感谢雷声为大家伸张了正义，说了心里话的同时，又想起了亮火星的话，评得好，但力度还不够，没有达到雷霆万钧，对顽固的山头依然铲平不了。
　　
　　 五
　　 这天是一九九九年正月初十的日子，天气阴转多云，北风呼呼，间或下着蒙蒙细雨，大地寒气逼人。亮火星和老伴回了趟广东老家为他的老岳母做寿归来，回山化社区时，已是下午五点，他和老伴坐在19路车上的后排，售票员打票时，还是按平时两倍算，乘客纷纷抵制，愤怒抗议，太不像话，国家法定的长假早过了，都上班几天了，还这样收费，司机售票员倒不像先前那样对乘客讲狠，只是反复说，我们也没办法，亚洲全世界都闹金融危机，什么都涨了，我们承包了要向上面交那么多。低价格运行，我们就跑不起还得亏本。这样吧，少两块，十元，过了十二就恢复原价。有人说，鬼信！金融危机是九八年的事，也冒到全球，危言耸听，竟找借口。轮到要亮火星买票了，他在乘客义愤中末置一言，只耐心听着并利索掏出二十元钱，给自己和老伴各买了张票。只说，“请你给我报销的车票。”（以作证据说理）售票员边撕票边表扬说：“这老同志，没有牢骚，配合好，理解万岁！”说话的人又是小钱。
　　 回到家，亮火星早已打听到连写三评的街头评论员雷声是何方人氏，何许人也，原是他的老战友严松啊！这家伙平日不显山露水的，一闹就出了如此动静，虽然有了反复，气可鼓不可泄。与他合伙写四评、五评去，写八评十评去，不评个子丑寅卯，不评出青红皂白不算角，扳不动，就上访去，没个满意结果不收兵。他相信找严松能很好合作。斩邪除恶说真是双剑合璧了。他了解他与他一起当兵七八年，在部队他是个副营长，立过战功，有大专文化，性情直率。二人常在一起学习开会，无话不说，结婚后还常拿各自的老婆开玩笑。严松是北方人，先转业到地方，临走还相互换了帽子、皮鞋穿以作纪念。严松哪儿都好，可就是有些惧内。为什么惧？他说，“大丈夫有法不在床前现，向古人学的。说什么随文帝怕独孤氏，能稳坐江山，房玄龄怕老婆当了丞相呢！”不知什么逻辑？另外，他还有两个有出息的后辈，一个是在山州当常务副市长代市长的侄子，一个他自己的在省财政厅当副厅长的女儿。
　　 有了与严松合伙写四评五评七评八评的念头萌生后，亮火星开始放弃他上山种菜和带孙子之类的事情。关起门花了三天时间把他写的初评文章去找严松商量，想与他综合起来，以四评名义联名发出。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节，降了不小一场雨，田野沟渠连社区马路、草坪到处都灌满了黄汤。汽车摩托经过常常溅起行人一身水滴。下午亮火星去菜地还是去看了看，几块新整的土，已被雨水冲得稀里哗啦，他也无心去收拾了，回到家把写的初评又拿出看了两遍，觉得评得蛮到位了，便拨通严松的电话，说是晚上要到他家去串门，有要事与他商量。严松当然不能拒绝，还满口表示欢迎，还调侃说：“你这家伙也不会陪我喝酒，行，那就让你品、铁观音吧！夫人同来吗？”亮火星电话里回话，“我们男人的事，不让女人掺和。”严松说：“行！”
　　 亮火星吃完晚饭，揣上他的初评打着雨伞，步行约二十分钟便来到了严松居住的社区。他收了伞敲开门进到宽敞的客厅，不见严松老婆出来招呼，问嫂夫人呢？严松拉住他手笑说：“饭碗一丢就进麻将馆去了。别管她，老伙计请坐。”二人喝完茶，抽完烟，进到里间书室，开始东西南北扯了一遍。当亮火星把对19路车的评论文章交把严松看时，严松出现了一反常态的表情：“老弟，我原先蠢了，不该一时冲动强出头，你我如今算个什么，社会如此，世风如此。老百姓只知骂和怨，又不心齐，你我再用力，又扳得动谁，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费力不讨好！亮兄弟我的老战友，趁你还没打湿脚，就站到岸上莫动吧！”亮火星大感迷惑，他怎么啦？立场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当初吃错药啦，发神经啦，做事这样虎头蛇尾，倒先当起说客了！亮火星越思越激动，越思越气愤，他嚯地站起身，差点把手中的茶杯砸到地上，但他还是用力往桌上一墩，震得另只杯子都震动起来。“你你你，还雷声呢？雨声呢！狗屁，猫叫、狗叫都不是了，纯粹几声泄私愤的可怜抽泣吧！”亮火星拿起伞甩门而去，丢下几句气愤的顺口溜：“严松不是松，怎怕老北风。一评从新起，看我亮火星！”但同时想，严松当起缩头乌龟遇事不敢担当态度转的这么快，这中间肯定另有文章，也不像他严松平日为人办事的性格。但亮火星怀疑终究只是怀疑。严松也深知老战友的率真认真和脾性，有大闹天宫的猴性，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干大事真有那“五不怕”的精神，他在未退时在工厂社区打狗关鸡鸭的事情令他佩服。说他正直不信邪，在高大正义的亮火星面前，真还是小巫见大巫。他一点也不计较亮火星的态度，倒暗自庆幸有人出头来接他了。其实，他不想坚持下去。他心中的苦，他心中的烦恼，只有他自己清楚。问题真是出在惧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