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镇南汽车站的候车室里，人声鼎沸,人们进进出出的。我一个人坐在最靠里边的椅子上，无精打彩地浏览手机，心情好烦躁，无神的双眼在匆匆而过的人群中游离，好像他们是另一个世界一样，孤寂伤感充斥我的脑海，被生活遗弃的情绪在蔓延……
　　 车子出发前一个小时，我像往常一样，给你去个电话话别。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刚挂电话，没几分钟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你的出现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可你没理睬我的疑问，也不解释，当着众多陌生人的面，嘴里骂咧咧地把我从侯车室拉出来。你我的拉拉扯扯，还惹得车站保安都来审问我，是不是人贩子，要让我到车站派出所交代清楚。最后你来一句，不好意思，家务事，我们自己解决，就不麻烦警察同志了，谢谢，谢谢。
　　 说着你揪住我的耳朵来到售票处让我改签车次。车站旁边的饭店里，你气哄哄地坐到我的对面，隔桌对视，笑而不语，只是从头到脚地盯着我，直让我心底发毛。
　　 我究竟又做错了什么？想到这个，我手心出汗，脸耳发烫，不停地搓搓手，舔舔干裂的嘴唇，像一个待审的犯人，如坐针毡。以前你可不是样子，只有我犯错或者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才这个样子啊。我的老祖宗，求你了，干脆点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从车站拉到这，难道就是为了干巴巴地瞧瞧我。那也太哪个了点吧，至于让我改签推迟车次吗。憋不住了，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这是啥意思呀？不是说请我吃饭吗？我都饿得肚皮贴后背了，光看你能充饥填饱肚子吗？”
　　 “不急，再等等吧，还有几个你非见不可的人。”你抿着嘴，冲着我做鬼脸，真拿你没办法。
　　 “受不了啦，再不来，我可真的要走了。谁那么大的面子，让我饿着肚子等，等下我胃疼又犯了那可不闹着玩的。哎哟哟，肚子疼死了……”我捂着肚子，紧皱眉头，使劲咧个嘴，脸也扭曲得有点夸张。
　　 “你给我装，使劲地装，到时候叫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你有些愠怒了，“每回请你吃个饭见个面，就比送神一样难。你看你，那一次不是在临上车几分钟才给我电话。”
　　 “人家不是赶时间！”我低下头轻声嘟囔，“再说这次我请的是霸王假，如果不再按时到公司的话，就按自动离职处理。”
　　 “什么？就你赶时间，就你工作重要？上车前那几个钟头你干嘛去呢？我看你是故意逗我玩的。”你瞪大眼睛，鼓大腮帮，紧盯着我。你那恨不得把我吃了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哎哟哟，惹谁不行，偏偏喜欢惹你，你找死啊。我不禁暗暗叫苦，脸色阴晴不定，眼睛左顾右盼，有些烦燥了。
　　 “你骗谁啊，你虚伪。你如果不喜欢我，那干嘛每次都这样绕道过来看我，你自己说说看，多少年了，每次都是说让我再等等，我会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自己的幸福。是不是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你才肯开口吗？”你红着脸，有点着急了指着我鼻子。
　　 “是，我承认我喜欢你，可我一直把你当我妹妹。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爱。”我也急了，口不择言，“况且……”
　　 “你就是个骗子，口是心非。信你的谎话连母猪都上树。如果你是为了报恩而如此低三下四来讨好我可怜我。我会看不起你的。”你又提高了几个分贝，厉声吼道，“况且什么，该不会说什么门当户不对，你乡下人，我城里人；你打工仔，我公务员，是你配不上我……”
　　 “难道不是吗？我害怕，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害怕不能给你幸福，害怕不能给你幸福的恐惧。”
　　 “你就是个懦夫，迂腐透顶。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这般的执拗，说爱我难道真的那么难吗？”
　　 你的大胆你的直率，让我汗颜，让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是啊，爱的力量是无穷的，无人可挡的。让平时弱不禁风的你爆发出万千能量，此时我为自己的怯懦自己的退缩，羞愧难当。但大男子主义与自卑心作怪，我又挺直腰杆，沉默，不敢与你时视，闪躲你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看看，又来了，让我说到心坎上了吧，说不过就沉默不语。你能不能换个别的方式呢？”你气得要吐血，眼里冒火，足足烧死我几回都不能抵消你的怒火。
　　 “对，没有我哥推你一把，也许躺在车轮底下的是你，屋后的山坡上那一堆土里躺的应该是你，为此你内心一直愧疚不止，对吗？”从来没见你如此激动，发火过。我心里更加不安，就愈不敢出声。
　　 “是，我哥临走时候是拜托你要照顾好我，你也把我当成你的妹妹来呵护，容不得我受丁点委屈，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了。”
　　 “除了我哥哥之外，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就是我的唯一。你为了赎罪，为了我，你忍受了多少的苦，遭多少人的白眼和误解。你说呀……”
　　 “不要说了。”我看着你因激动生气而红朴朴的脸蛋，有点心疼你了，“都是芝麻小事，也是我应该的……”
　　 “我就要说，我就要说……”你像打机关枪一样，冲着我发飙。
　　 我瞬间觉得自己要挂了，处崩溃边缘。我的妈呀，这是哪跟哪呀，我又做错了什么？爱一个人没有理由，可我还是无法忘却心中的那一份恩情，那份沉重。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都说强扭的瓜不甜。
　　 “我不听我不听，又是你的借口，我就是要和你手牵着手，走完接下来的路。什么代沟，什么年龄隔阂，这些我都不管。”你的纯真无邪，口无遮拦，把边上的吃客看傻了，都把我当成负心汉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朝我这个方向吐口水。此时的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你见我的窘态却捂着嘴偷笑。我陪着沮丧至极。哎，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
　　 二
　　 “怎么啦，你们都吵起来了。”
　　 突然有人拍着我的肩膀，“是不是你又欺负人家了。再怎么不对，毕竟你是男人，人家是女孩子家呀，你就不能怜香惜玉？”
　　 我一转身，吓得我立刻就站起来，慌乱中膝盖还磕到桌脚，疼得我直咧嘴，但我不敢吭声。而你呢？像见到了救星一样直扑上前，抱住人家撒娇。
　　 我的天啊，你把我的中学老班主任——罗老师都给请来了，还有我的父母。我见势不妙，捂着肚子一脸地痛苦，说肚子不舒服要上个厕所。
　　 罗老师按住我，瞪了我一眼：“你给我坐下，打住你心里头的小九九，甭想给我动什么歪念头。”
　　 “罗老师，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给我吱一声？”我低下头，支支吾吾。
　　 “咋了呢，我们怎么就不能来？脚长在我们身上，难道还要跟你打报告不成？”罗老师弹了我一个脑瓜崩，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我不安地看着我爸妈，可怜巴巴的。
　　 我爸妈也是陪着一脸的干笑，站在那里，眼里流露出懊悔与不安，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同样不停地搓搓手，艰难地挤出硬邦邦的笑容，这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心酸。父母把自己养了这么大，到这把年纪了，还在为了自己操碎了心，而自己只顾自己的心情做事，他们俩老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自己真的不孝。
　　 想到这个，我鼻子发酸，眼泪也不争气，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爸妈，对不起，我，我……”
　　 我爸失落地摇摇头，摆摆手，好像对我很失望；我妈呢，则是只顾抹两行老泪，一脸茫然。我心如刀割。
　　 “你小子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了，你就甭想走出这个门。”罗老师拉下脸，并招呼我爸妈坐下。
　　 你呢，则扑在罗老师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抽泣在诉苦，万般委屈，还不时侧过脸来冲着我做鬼脸。罗老师轻拍着你的背：“闺女呀，别哭了，有我在，他耍不了滑头，我会给你讨回公道。”
　　 天啊，还有王法吗？这真是恶人发告状，自己这回真的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咦，还是老办法，闭口不语，一问三不知，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打定主意了。
　　 罗老师，我爸妈，还有你齐刷刷地坐在我对面，像审犯人一样虎视眈眈。面对这个架势，我有点心慌胆怯了，这次自己不死也要掉几层皮，手心开始出汗了，口也有点发干喉咙发痒。我歪靠在椅子上，一副吊儿郎当样。
　　 “你给我坐好来，别嘻皮笑脸，正经严肃点。”罗老师端起她当年当我六年班主任的架子来，她理了理她那花白而有点凌乱的头发。
　　 你也一本正经，还郑重其事地拿出笔和记事本呢。我明白你的用意，白纸黑字，留证据，好断了我日后反悔的后路。罗老师对你的细心直竖大拇指，然后又瞪我一眼。
　　 我欲哭无泪，我爸妈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我这是自作自受，活该，与他们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对于我哀求的眼神，无动于衷。此时此刻的我真的怀疑了，我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儿子，如果是，那他们为何如此的无情呢？也许是他们的心已经被自己的“胡作非为”伤透了，死心了。
　　 “你是男人吗？那有你如此自私自利的人啊。”罗老师发话了，口气里充满了怨气。
　　 “对啊，你是男人吗？”你也是近乎吼叫。
　　 我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罗老师，你看，你看他，一有事就不说话，气死我了。”你又哭鼻子了，气不打一处地把笔记本砸向我，脸色苍白，嘴角在抽搐不止。罗老师抚摸着你的头发，安慰你不要着急。
　　 “你不说是吧，好，沉默是金，沉默意味着你默认了，你是爱人家的，”罗老师也站了起来，满脸通红，搂着你，她身子都有些发抖，“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爱不爱她？”
　　 我爸妈也被罗老师的发怒而惊呆了，想不到罗老师如此的激动和认真。我妈同样站起来，用亲切的目光打量，急切地问：“你说话呀，你心里到底是啥意思啊？”
　　 我思量许久，猛抬起头，咬着牙说：“我喜欢她是真的，但我不爱她。我一直把她当作我妹妹。”
　　 我的话犹如旱地惊雷，一下子把罗老师和你，连同我爸妈都给震住了，都惊恐地盯着我，好像都不认识我一样，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就连旁边的陌生人和店老板都一脸愕然地看着我们，低声议论，这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啦。你脸色十分不好，割不出一丁点血丝来，都快昏过去了，要不是罗老师扶着你，你准摔倒在地上。蛮吓人的，我的心猛地抽缩了一下。
　　 我爸“嚯”地站起来，一过来就给我一巴掌：“你说的什么话，畜牲，混帐。”
　　 我妈也是泪流满面的，小心地拉住我爸，挡在我爸面前，她身体护着我，回头低声问道：“疼不疼啊，你就应了吧。”
　　 看着你痛苦伤心愤怒的样子，我的心也在滴血，想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不能说真话，为何要如此这般的委屈求全呢，爱一个人哪来那么多的理由，难道这么难？我有点难以自拔，甚至怀疑自己的诚心，难道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虚伪，自私自利，口是心非？
　　 “如果你不爱我，那这么多年了，中学六年，大学四年，工作五年，你为什么对我这样用心，这么好呢。你为什么不谈女朋友，不结婚呢？你说呀，为什么？”你咄咄逼人。
　　 “你小子给我讲清楚，不然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罗老师也一脸怒气，又弹了我一个脑瓜崩，“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等你这么多年，一个女孩子能多少个五年青春。可你倒好，连人家的手都没牵过，空给人家画什么’明日复明日’的饼。你还算个男人不？”
　　 看着伤心欲绝的哭得稀里哗啦的你，我咬破上嘴唇，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咙，我强忍着。此时我的脑海里又重现去年年底公司组织体验时，那医生的话以及那张诊断书，胃癌，犹如晴天霹雳一直在我头顶轰炸。我爱你，可是自己又不能给你带来幸福，何必把自己的痛苦强加别人呢，真正爱一个人就希望她（他）幸福安康，过得比自己好。自己的生活已经没希望了，只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自己受点委屈误解算啥呢。
　　 想到这，我已释怀了，“是，我不是男人。我对你的好都是基于报恩，报答你哥的救命之恩。对你只有同情可怜，连喜欢你都是带水分的，甭提那深情爱意，你就是个傻瓜，自恋狂。让你等我……哈哈，你认为我真的对你动心，痴人说梦吧。”
　　 “我恨你，恨你一辈子……”你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被我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吃了。你指着我的鼻子，“你，你……”说着你一跺脚就哭着跑出去了……
　　 “啪”一声，罗老师把一张单子拍在我面前，吼道：“你自己看，你的心被狼吃了，咋这么狠心这么绝情……”
　　 我定眼一看，一张你的体检化验单，尿毒症，三个字眼，像一根根钢钉猛插我的眼我的心。我心慌意乱，看着罗老师，真的吗？
　　 “难道有假不成？你师伯亲自检查的，还不赶紧去追，气死我了。”罗老师朝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这下子连饭店老板娘都看我不顺眼了，扬起扫把催我赶紧把你追回来。
　　 我抓起那张化验单就冲出门去……
　　 三
　　 广场上，我逢人就问，有没有见一个身穿米黄色连衣裙，扎马尾辫子，并一直在哭的女孩子。行人都是摇头摆手，没见过，没见过……
　　 我大声地喊着你的名字，回应我的都是噪杂的车子汽笛声和人们大声说话声。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还是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我都快疯了，拼命揪住自己的头发。心里头一直在骂自己混蛋，不是人，太不是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