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落西山，夜色苍茫。
　　 小山村几户人家的房舍，高低错落，隐没在一片灰蒙蒙的山林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已进入梦乡。
　　 时令已是深秋，寒气袭人。
　　 一户人家低矮的房屋内，昏暗的灯光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围坐在一盏油灯旁。她们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做着针线活儿。那老的说：“家里没米了，明天咱去桥头儿碾米吧！恁永生哥出门一晃半年，家里大小事我都得操心！”那少的说：“嫂子，咱起五更，天亮就把米碾完。”“那就早点儿睡！”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罢，熄灯睡觉。
　　 突然，小屋窗前，晃晃悠悠地闪过一个黑影。
　　 山风呼啸，山林猝然发出阵阵响声……
　　 二
　　 翌日，东山迎来一抹霞光。
　　 村边桥头的老槐树下，散乱地堆放着碾米的箩筐。
　　 翠枝一脸疲惫地看着眼前两筐金灿灿的小米自言自语：“兰花跑哪儿去啦，日头都爬到山顶了，咋还不见她人影儿哩。”言罢，十分焦急地朝村子里张望。
　　 小姑兰花的失约，让翠枝的心里十分懊恼，碾米的活儿让她一人干到天亮。
　　 翠枝肩挑两筐小米，急匆匆朝村子走去。
　　 三
　　 爬满青藤的农家院落。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悠闲地打扫庭院，见翠枝朝他走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米碾完啦？”老人关切地问。
　　 翠枝满不高兴：“碾完啦！爹，兰花在家吗？”
　　 笑容僵硬地消失在老人脸上：“恁俩儿不是一起碾米去啦？”
　　 “没有啊！”老人的话让翠枝十分惊讶：“您咋知道碾米的事？”
　　 “听你娘说的！”
　　 “听俺娘说的？俺娘……”
　　 翠枝立即用手捂上嘴巴，暗自思忖：“公爹年纪大了，
　　 净说梦话哩！婆婆一年前就下世了呀！”
　　 公爹的话，让翠枝心里直犯嘀咕。
　　 翠枝放下肩上挑的小米，急匆匆寻遍家里的角角落落，可始终不见兰花的影子。她神情焦虑地向公爹道出实情：“爹，兰花不知去哪儿啦！说好去碾米的，我都把活儿干完了，咋还见不着她，莫非被狼叼走啦？”
　　 “傻孩子，别瞎说。咱山里人忌讳这话哩！”老人压低了声音：“以前山里就有狼叼小孩儿的事啊！”
　　 翠枝大惊失色。
　　 老人颤巍巍地身子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翠枝不知所措，扶着公爹，焦虑地对着大山呼唤：“兰花——兰花——”
　　 喊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清晨的山谷里。
　　 四
　　 半月过去，山村人始终寻不到兰花的一点儿消息。
　　 翠枝公爹因伤心过度，思女心切，急得双目失明。
　　 落日的余晖洒满山谷。
　　 翠枝站在村头，神情忧郁地凝望远方，嘴里喃喃自语：“永生……永生，你赶快回来啊！”
　　 五
　　 一年后，翠枝的丈夫永生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儿。爹爹有病，妹妹失踪，让他心急如焚。
　　 永生义无反顾地辞别家人，朝着大山走去……
　　 山坡上，一位采药的老者告诉永生，后山的悬崖上曾住着一群猴子。一年前，他上山采药，不经意发现一个小姑娘在猴群里，待他登山去寻，那猴群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呢！
　　 永生辞别老者，迅速登上山崖。面对眼前绵延起伏的群山，发疯似的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兰花——兰花——”
　　 山谷回响。
　　 不远处的半山腰上，一片树丛在轻轻晃动。
　　 树枝被慢慢移开，一个不大的山洞出现在永生的视野里。
　　 永生小心翼翼地攀爬过去。
　　 接近山洞，永生大吃一惊，一身褴褛的兰花扑倒在他怀里：“哥，是你吗？”说完便晕了过去……
　　 六
　　 “兰花，你醒醒！你怎么在这里？家人寻你好苦啊！”永生使劲儿地拍打着兰花的身体，看着眼前骨瘦如柴的
　　 妹妹，禁不住泪如雨下。
　　 兰花哽咽着告诉哥哥，一年前的一个夜晚，她跟嫂子约好一起碾米。夜半时分，听到嫂子在门外叫她，便急忙起床追出村外，心里埋怨嫂子起得太早。突然，一只木棒将她打晕。待她清醒后，发觉自己躺在了一处山半坡上，周围一群猴子”唧唧哝哝”地叫个不停。她害怕极了，想挣脱猴群，可身子像是被捆绑了一样动弹不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只好在这里生活下来。
　　 “哎！那天，你嫂子以为你被狼叼去了，家人都快急疯了。”言罢，永生关切地说：“没想到，这竟是猴子在作孽！兰花，这么长时间，你怎么生活啊！”
　　 “哥，你就不要问啦！”兰花急忙站起身来，慢慢低下头去，满含眼泪。
　　 一群猴娃活蹦乱跳地从山洞里跑出，一个个目光迥异地看着永生，而后迅速蹲坐在兰花周围，十分亲昵地看着兰花唧唧叫唤。
　　 永生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火冒三丈，抄起随身带来的木棒朝猴群打去……
　　 七
　　 “哥，不能这样啊！”兰花急忙拦住永生：“趁老猴子上山没回来，咱们得想法离开这里！”
　　 “离开这，我也要把这群孬种干掉！”永生怒不可遏。
　　 “哥你消消气，它们毕竟是我的孩子。”兰花安慰道：“打死它们容易，老猴子回来报复咱咋办！”
　　 “不这么干，咱们如何脱身回家，难道你还想带着这群猴娃回家吗？”永生愤愤道：“爹爹，哎……爹爹想你眼睛都哭瞎啦！”
　　 兰花坚定地握紧拳头：“我自有办法！”
　　 八
　　 山洞边，一方水池流满了清冽的甘泉。
　　 兰花变戏法似地在水池里放进了一些什么东西，她用擀面杖，一边搅一边唱：“金擀杖，银擀杖，洗脸看清猴娃娘！”
　　 猴娃们迎合着：“金擀杖，银擀杖，洗脸眼睛明晃晃！”。
　　 看着猴娃们洗脸的乖巧模样，翠枝脸满泪痕。
　　 永生站在一旁，挥舞手臂，焦急地催促兰花跟他离开。
　　 一只个头儿较大的猴娃跌跌撞撞地跑到兰花跟前，用前爪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
　　 兰花把脸扭向大山，眺望远方，低声吟唱：“洗洗脸，摇摇头，跑到大山石头后。大石头上晒太阳，晒了太阳眼明亮！”
　　 猴娃们迅速朝后山跑去。
　　 永生和兰花望着猴群奔跑的背影，迅速转身下山，消失在山下那片茫茫的林海……
　　 九
　　 乱石嶙峋，山道弯弯。
　　 永生和兰花小心翼翼地行进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它们会死吗？”永生问。
　　 “不会的！”兰花答。
　　 “那它们会跟来吗？”
　　 “也不会。泉水里有熬制的树胶，太阳越晒，它们的眼越睁不开！当初，老猴子就是用这办法把我困到山上的。”
　　 “那树胶平时何用？”
　　 “粘蜜蜂用。山洞里还养着几窝蜂呢，便宜了那老猴子！”
　　 “老猴子会寻来报复吗？”
　　 “不知道！”
　　 “它寻来咱也不怕！”
　　 永生和兰花边走边说，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兰花弯着腰身，兴奋地去采摘路旁的野花。突然，一只脏兮兮的大手从野花丛中伸了出来……
　　 十
　　 “啊……”兰花惊恐万状，尖叫了一声，躲在了永生身后。
　　 永生拨开花丛，发现里面躺着一位身着破烂衣服的老者，那老者竟像是遇到了救星，孩子般地放生大哭：“救我呀！俺爹逼我上山砍柴哩，不让我回家吃饭啊！”
　　 永生和兰花面面相觑。
　　 一位头发花白，手拄龙头拐杖的老汉蹒跚而来，举起拐杖朝老者的头部打去。永生旋即将他拦下道：“您都恁大岁数啦，有话好好说，干嘛打人呢！”
　　 老汉动了怒气：“他爷爷上山采药，回家竟没饭吃，就等他把柴扛回家生火呢！”
　　 老汉说着，怒气未消，仍要追打。
　　 老者旋即爬起，惊恐地一步一回头，朝山下溜去。
　　 老汉气喘吁吁，仍紧追慢赶。
　　 永生和兰花做梦般地凝望着两位老人消失的背影，嘴中说道：“莫非……莫非遇到神仙啦？”
　　 十一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山村小街，空旷无人。
　　 微风吹过，山坡上几处倒塌的房舍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
　　 远处山色朦胧。
　　 山村院落，残垣断壁，杂草丛生，一派荒凉。
　　 村头石桥，老槐树下的石碾依旧。
　　 小山村物是人非，全然不是永生和兰花记忆中的模样。
　　 “家在哪儿，爹在哪儿，翠枝在哪儿？”
　　 山村长满荒草的小街路边，永生和兰花六神无主，一脸茫然……
　　 一位蓬头垢面的说唱老人拄着手杖，颤巍巍地沿着荒凉小街走过……
　　 山村里传来阵阵哀婉、嘶哑的说唱声：
　　 从前小山村，有一老人家。
　　 老爹有一子，名字唤永生。
　　 媳妇叫翠枝，姑子名兰花。
　　 永生不在家，老爹种桑麻。
　　 姑嫂去碾米，碰到狼来了。
　　 狼叼小姑去，愁煞老爷子。
　　 永生回家时，去寻小姑子。
　　 小姑无影踪，永生不得终。
　　 慢慢日月长，翠枝苦断肠。
　　 老爹哭瞎眼，一家多祸患。
　　 多亏好媳妇，养老又送终。
　　 春秋耕薄田，守寡度日年。
　　 德高又望重，寿终九十三！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雷声和雨声淹没了浑厚、嘶哑的说唱声……
　　 天色渐渐变暗。
　　 雨点似哀婉悠长的乐曲，敲打着一盘长满青苔的石碾。
　　 十二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神情恍惚地蹲在石碾上，不厌其烦地诉说着一个古老传说：
　　 很久以前，山村里来了一只老猴子领着一群猴娃，天不亮蹲在石碾上。那老猴子拿着擀面杖敲打石碾，不停地呼喊：“金擀杖、银擀杖，谁是俺猴娃它亲娘！”猴娃子学着老猴子的模样，挥舞手臂齐声应答：“金擀杖、银擀杖，俺娘穿着花衣裳！”一天天过去了，那喊声十分忧伤，又让人觉得十分讨厌。人们找来一只烧热的铁鏊子，悄悄放在了石碾上边。猴子们一阵惨叫，再也不往山村来啦。后来，猴子们的屁股红彤彤的——那是让铁鏊子给烧的！
　　 ——“猴屁股生火啦！”山村传来一阵嘶哑的吆喝声。
　　 一群猴子惊慌失措，沿山坡落荒而逃，红彤彤的猴屁股恰似空中飞舞的小灯笼……
　　 于2021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