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多钟，我关掉电脑刚要睡觉，手机响了。一看，是我一个多年不见的同事——刘江的电话，他说要跟我聊有关他和他父亲的一些事，以下就是刘江所聊的事情。他说：
　　 在江南汽车站，我们要了两碗老友粉。
　　 爸，你加鸡蛋不？你没怎么说话，只是点头应了一声嗯。
　　 粉端上来了。你把一直抱着的用红布包着的匣子搁在你两腿之间，小心护着。拿起筷子，加了胡椒粉，拌了两下，就低头猛嗦粉条，发出嗦嗦的声响，还不忘跟我打招呼，快点吃粉，咱好赶路。
　　 这老友粉，不错，味道正宗，笋脆嫩，烫汁酸甜微辣。正好可以解乏，除旅途疲倦。见你吃得正欢，我也动筷子下口了，大口大口地吸汤汁，声响比你的还大，惹得对面的几个女子侧目掩嘴而笑。
　　 你用食指敲敲桌面提醒我斯文点，饿鬼投胎呀你。我扶正眼镜，只见你额头鼻尖出了微汗，我不好意思地扭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太好吃了，好长时间没吃到这么有味道的老友粉了。
　　 你用手抹掉嘴角的汤汁，盯着那已经见底的碗，意犹未尽，若有所思。粉条像是在你我身体里长成，拥挤着，自带离愁与家的故事。
　　 有多少年了？二十年了吧。这次回去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吃到这口老友粉了。你在自言自语。你抚摸着那红匣子，你妈也好这一口，要是她还……
　　 那就再来一碗呗。我不加思索就接上你的话，老板，再来两碗老友粉。
　　 你没再说什么，也就再吃上了，还是那么粗鲁，嗦粉条的声音还是那么大。我看着你疲惫苍白的脸颊因用力吸粉条而泛红，眼角不禁湿了。我知道你这是替母亲在吃，你怕她听不到闻不到粉香，定会馋的会饿的。
　　 我也是，筷子一搅端起碗就吃，吧唧吧唧地打响嘴。眼镜模糊了，我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水汽给蒙了，我不顾那么多了，头都要埋进碗里了。
　　 喂喂，注意点形象。你看不惯我的馋样就给我一个脑瓜崩。
　　 各位旅客，南下广东的最后一班次班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了，请大家拿好行李准备上车。广播，在我们粗重的呼吸中，在汗滴里，一声重过另一声，嗡嗡作响，互诉衷肠。它像我们的骨头砍削而成的竹筷，在唇齿与粉条上闹腾。
　　 吃饱喝足了的你，身子往后一靠，目光时不时落在那个包着红布的匣子，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眼里流出外人难以觉察到痛楚，手有点微微抖动都夹不紧香烟了。你知道我在看着你，但你硬忍着，两腿夹紧，挺直腰杆，吃完了没有，车子要开了。
　　 车门口，上车的人又多又挤。脚穿着解放鞋的你，背一布袋，头顶一草帽，右手紧抱着那红匣子，拼命往车上挤，左手拉住我的衣角，怕是被走丢了？
　　 来，你伸出手。我把宽大的手掌还给你吧。我握着你那粗糙过树皮的又冰凉冰凉的手，我的眼睛已混浊，你的如此澄澈。
　　 终于上车了。找到我们的座位，你靠窗而坐，怀里抱着那个红匣子不放。我说，爸，要不让我来拿吧，或放到行李架上吧。你就是不给我，你用大衣一角盖住那匣子，头一歪，两眼直盯着车外，给我一个瘦瘦的背影，它像一把刀直插进我的眼我的心。
　　 爸，那好吧。那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我轻轻地拍着你的肩膀，累了跟我说一声。
　　 嗯。你头也不回就应到。
　　 我昂起头，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你这个月忙碌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晃动不已。
　　 上个月，很少串门的你，一会儿李大爷家，一会儿刘大哥家，没消停过。你的热情反常让李大爷他们有点吃不消了，都不敢跟你说话了，暗地里跑到我这里告状了呢。要我管管你劝劝你不要那么消沉那么折腾了。
　　 我也问过你几回了，可你呢，要我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毕竟是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哥们。一天，李大爷把我拉到楼道的消防通道里跟我说到，你爸想你妈了，说什么你妈在梦里托梦给他，说你妈在老家那里孤苦伶仃的，吃冷饭剩菜的屋子漏雨长草的不说，更是没什么玩伴，夜里一个人，好冷清，好凄凉的。
　　 李大爷说，你爸的意思是要把你妈带到他身边，可能是怕你不同意，有意见。毕竟在城里和乡下，把骨灰盒搁在家里头的人家不多见。所以有事没事就找我们几个老骨头诉苦喝闷酒抽闷烟。
　　 哎，你爸也太难了。这个事是你爸一直以来的疙瘩，让他纠结看不开。可他有难言之苦衷肠事只能借酒浇愁，愁更愁啊。你有你的难处，所以他就一直忍着。本想等你大了点再说，可你爸他就是那样的人，脸皮薄，一大男人提这种在外人看来荒唐的事，他是怕给你丢脸。你妈在世时她是你爸的精神支柱，没了你妈他死的心都有了。可你那时还小，你爸只能当爹又当妈把你拉扯大。
　　 我们哥几个曾劝他再找一个女来暖床，他不肯，怕人家对你不好，辜负了你妈的嘱托。就狠心把你妈寄存在老家的后山山洞里，带着你外出打工，一出来就是几十年，可他心里一直挂念着你妈呀！说等你成家后他会落叶归根回老家陪你妈的。
　　 世事难料啊！后来你有出息了，在外面安家立业了。他看着你们整天没黑没夜地工作，他有回老家自己过的念头又怕别人说三道四的，说你太不孝了，有了自己的家就扔下老爹在老家不管不顾。所以你爸只好把这个埋在心底，这其中不好受的滋味只有他自个知道。
　　 所以你爸就和我们几个商量，悄悄地把你们的老屋给卖了，这个你后来才知道是吧。
　　 嗯，我知道。李大爷，别说了，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哥几个能帮的，你尽可开口，我们的时日不多了。我们是回不去了，落叶归根，难啊。像我们都把老家房子卖掉了，回去，连个上香祭祖的地方都没有了，已是无根的老家无根的人呀。咱村啊，几十户人家差不多都走完了，没几个人啦。所以你爸要把你妈带来，你要理解。刘大爷紧握着我的手，老泪横流，一声叹息，向老家方向的天空，痴痴地深深地鞠了个躬。
　　 爸，看着你整天闷闷不乐，还强挤出笑脸相迎我们。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我直接跟你提这个事情，你肯定不同意的，都说树要皮人要脸。于是我就跟李大爷刘大哥他们叨唠叨唠该如何样来了了你的以及他们的心愿。
　　 一天，你乐呵呵地跑过来跟我说老家来信了，咱村要修祖祠堂和族谱，要求所有人都回去参加。你李大爷刘大哥他们都已准备好了。
　　 爸，这是真的？这是族里大事，必须回去的。我准备一下，咱们马上回去。听到我爽快的回答后，你像个吃到喜糖的小孩一样蹦蹦跳跳地溜回房间。望着你有点弯驼的瘦小的背影，我眼角湿了，顿时变得高大挺拔了起来。
　　 回到老家那一天。我们刚一进村，立马围上一大帮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你拉我我拉你说个不停。
　　 二狗？你？赖子……哈哈，什么小名外号都叫上了。只见你抱着你孩时玩伴，拍背跺脚，几十年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这不，阎罗王嫌我瘦没肉不收呀。
　　 我就站离你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已经放开了的你，心里默念着：爸，这才是真实的你呀。
　　 你不顾自己年纪已高，挽起袖子跟着村里人杀鸡汤猪宰羊，喝羊瘪汤，大碗喝生猪红，红薯酒……你跟李大爷刘大哥以及留守村里的老伙计们，在村里四处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咱老屋跟前，可在你面前的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低矮的土墙瓦屋了，而是一栋两层红砖房了。热情的新房子主人拉着你们进屋唠嗑讲古呢。
　　 盛情难却，你随着主人参观新房子，房前屋后走个遍，连猪圈都不放过，每到一处，你都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那么的虔诚，眼里满满的不舍和回忆。
　　 你抹抹眼角的那一道湿痕，你说是风太大了，给吹到的。可目光不时地往后山偷瞄几下。你这细微的小动作没逃得过李大爷毒辣的眼光，李大爷拍拍你的肩膀说，走，咱们去找族长和八公。
　　 不用去找了，我们来了。年过八旬的八公和族长，风风火火地来到你面前。
　　 赖子，你的事，我们听说了，今天这是黄道吉日，万事皆宜。道公出身的八公捻捻他那仙白的几根山羊须，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起本家妹子“起金”（动金坛）上“黑椁”（黑匣子）好上路。其他诸事都已经给你备好了，就只等时辰。
　　 族长握着你的手不放，老伙计，你还是那么瘦，是想本家妹子害的吧。
　　 咱村呀，人走得差不多了，已经没几个人，就只剩下我们几块老骨头在这山旮旯耗着。哎，现在政策好了，整村搬迁到外面的移民新村。再说明年咱这里就被征用了，咱柳村呀，哎。八爷还是乐呵呵地笑着，只要还有时间走得动咱们还是会回来看看的。
　　 你只是像小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点头，是是。
　　 本来应该是我抱的黑匣子，你顾不了那么多的规矩了，你接过去后就一直不放。怕是再挨丢了。
　　 隆重的修缮祠堂和族谱活动完后，整个柳村顿时就静了下来，静得让人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只有你磨磨唧唧地在老屋周围不停地走来走去。
　　 最后，我们急追慢赶，在夕阳抹去最后一缕红艳的时候，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南下广东的班车。
　　 座位右边，一对三十岁出头的父母，面对面坐着，一人盯着一部手机，敏捷地划着手机屏幕，表情木然专注。身边约五六岁的女儿，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下着雨的渐渐暗下来的天。这是一家三口的寂寞，浓厚而粘稠。这寂寞瞬间裹紧我，如果不是你时不时“回家了、回家了”的叫着，我一定深陷其中，无法呼吸，无力自拔。
　　 至此，我确定我也在默默深深的寂寞。在喧嚣的静谧里寂寞，在车厢里的单调苦闷味道里寂寞，在无边的黑暗里敲打着玻璃的寂寞的风声里寂寞，在遥远的家乡的寂寞的老屋里寂寞。
　　 也许真是累了，你身子一歪就靠在我的肩膀上，随即整个人就枕在我怀里，还有一份是我们痛不欲生时母亲让我转给你的不舍。
　　 睡梦里的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完全放松了，干瘪的脸颊骨嘴角还在微微翕动，有时还笑出声来。换得了今夜，南下难得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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