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角色(小说)
天凉好个秋。
G城的十月,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秋风送爽,秋叶橙黄,各种聚会,像缤纷的落英,飘洒屋檐下,色彩斑斓。
有约在身的孟欣尔,推着四轮行李箱,跨进宾馆的会议室,如果不是横幅上写着“七X届高二(三)班四十二周年庆”,她以为进错了地方。因为,向她迎面走来的是当年吴清华的扮演者,洪常青的扮演者,小庞的扮演者,还有小战士的扮演者,团丁的扮演者,大家七嘴八舌地叫着:“啊,孟欣尔来了。”
“哦,连长来了。”
“你好,你好!”欣尔频频回应。她从省城坐的早班的高铁,刚好卡着点到了会场,有些匆忙。不想,还有比她晚到的,这位踏进会场来自省城的同学,一种无形的气场,周身像磁石样的聚拢了一帮女生:“啊,向厅长到了。”
一位男生拉长声音玩笑道:“团-丁-甲-到。”有心人看见向厅长脸上不易察觉的愠怒,喊话的男生被人掐了一把,又改口高喊:“向厅长,辛苦了,辛苦了。”
远远看见欣尔,向厅长走过去友好地招呼:“孟欣尔,来了?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呢,我们厅里的车送我过来的。”
温和的欣尔,只是笑笑。怎么怪我不叫你?你有便车,是应该你叫我的呀。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有什么不方便呢,不强人所难。
一
老三届,是一个人人熟悉的专用名词,新三届呢,就鲜有人知道。停课闹革命结束后,有三届初中毕业生滞留在家,复课后就混合在了一届。
八月里,秋老虎出来了,即使是强弩之末,暑热的气息也掩盖了飘香的桂花。几届的同学奔走相告:“可以上高中了,要开学了。”平时走动得热乎的同学都来告诉欣尔:“高中录取通知书到了,你收到了吗?”
一个咯噔,是啊,我怎么没有录取通知书呢?满是疑惑的欣尔,送走同学后,就在院子的大门口张望,等父亲下班。看着两手空空走过来的父亲,失望的欣尔,嘴里嗫嚅着:“我们好多同学都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了,您去单位找找,是不是把我的通知书给压住了。”
“好的,好的,我明天就找收发问,你不着急啊。”孟父掩饰不住慌乱地宽慰欣尔。虽然孟父的国民党身份特殊,又有海外关系,但他小心翼翼,生怕耽误了子女前程,平时对他们的教育都是爱党爱国的正面说教。
说起来,孟父出生在一个有钱人家,弟兄三人都上过大学。老大继承家业,挑起了养家的担子,后来去了美国;老三在国军中任职,后来去了台湾;孟父在国民党政府里当过差,1948年底参加革命的队伍,提着脑袋参与了解放G城的战斗。但最早的一次运动中,这个“隐藏在革命队伍”的国民党特务还是被揪了出来,加上哥哥在敌对的阵营,弟弟的台湾军统身份,他的这顶帽子就方方正正地戴在了头上。
因为有文化,加上会捣鼓无线电之类的玩艺,孟父就被安排去了电影院,做了一名放映员。
那时候,能够看电影,是一种高档的文化享受。孟母晩上政治学习,三姊妹就会到电影院消磨时间。什么《南征北战》,《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都是翻过来反过去地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到打仗的电影,妹妹就会调侃欣尔:“你怎么又睡觉了?”两个妹妹正好相反,看得带劲,觉得过瘾。常常是姊妹三人的笑声中含着轻微的鼾声,成为影院一景。
只有《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这两个剧目播映时,精神陡增的欣尔,盯着银屏,从头看到尾,百看不厌。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高亢绵延的歌声伴着轻盈的舞姿,撩拨得人心中柔软的部分颤巍巍地起伏,心旌荡漾。还有那舞鞋包裹着的“金莲”,直直地立在地上,支撑起腿部各种难度的动作,这种美,让欣尔生出一种翩翩起舞的冲动和渴望。
平时,孟父在放映室兢兢业业地工作,如有掐头去尾的事情发生,那可是政治事件,是要判刑坐牢的。所以银屏前,接受到文化艺术熏陶的欣尔,潜影默化,孟父浑然不知。
初中的时候,任班上文艺委员的欣尔,编排节目,教班级同学唱歌,样样手到擒来。有同学拿着歌本“为难”欣尔,欣尔浏览一遍歌谱,哼一遍就唱出来了,同学惊叹:“你会识谱?”随即树起了大拇指。
暑热的气息渐渐褪去,风儿吹送到皮肤上的是阵阵爽意,孟父却分明感觉到了背心里沁出的汗珠,他无比歉意地看着欣尔,那份让人期盼的通知书在哪里呢?不忍看到父亲的愧疚,欣尔假装快乐,低头轻手轻脚走出了家门。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城墙边上。空无一人的城墙,荒草萋萋,残垣断壁下的杂乱,将小径掩埋,看不到出路在何方。欣尔低头摸索,找到一处被古代士兵踩踏过的阶梯,拾级而上,捡一视线好的地方倚墙而坐。
护城河里的莲叶,不再碧绿,莲蓬已经被采摘完,有些凋敝。触景生情的欣尔,漠然地收回视线,两手抱住双腿,头埋在两腿中间,心中涌动的酸楚,漫过喉头,喷发出轻轻的啜泣,继而放声大哭。安静的郊外,风声卷裹着哭声,婉转幽怨。
第二天早上,孟父不安地看着欣尔,轻声说:“我再去看看,也许真是收发员放错了地方,他自己也记不起来了。”望着孟父出门的背影,欣尔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怎么才能实现上高中的愿望。
突然,叫喊着“孟欣尔”名字的声音,断断续续,由远及近,以为是幻觉的欣尔,慢慢走过去拉开家门,原来,以前一起上学的闫妮站在门口。可能是一路小跑过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欣尔:“快,雷老师要你到学校去一趟。”像是从梦境中回过神来,来不及多想的欣尔,带上家门疾步向学校方向走去,闫妮跟没有跟上来她都没有察觉,也管不了。
进到办公室,欣尔叫了声“雷老师”,就毕恭毕敬又大义凛然的等待宣判似地站在那里。雷老师拉过一张椅子招呼欣尔坐下,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后,才以循循善诱的口吻说道:“是不是很想上高中啊?”
“当然,做梦都想。”
雷老师看着这个以前喜欢的学生,字斟句酌:“是这样,你作为能够教育好的子女,可以上高中。”
这段时间,为了上高中的事情,憋闷得快要窒息的欣尔,哭过,梦过,争取过,刚才雷老师说可以上高中,这是真的?是真的吗?出奇平静的欣尔,有些呆木的欣尔,雷老师并不惊讶。家庭成分很高的雷老师,深谙欣尔的自尊、敏感和自卑免受伤害之道,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你可以上高中。”
二
高二(三)班就是新三届的一个班,是一个文艺班。那时候,八个样板戏如火如荼的在全国大地上演,电影里,收音机里,无不播放着八个样板戏的唱段,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能信手拈来地唱上一段。
欣尔就在这个班。作为“能够教育好的子女”,她自然没有当上班干部,不争不抢,听从安排,性格和其他因素使然。班主任雷老师,看见样样不落人后的欣尔,在班里成立了一个通讯小组,让欣尔负责全班通讯报道的事情。
有了这个文艺班,学校就动开了心思。当学校的决定在班里传开时,全班都沸腾了:“哇,排舞剧《红色娘子军》全场。”
“这回可要过足戏瘾了。”
G城文化馆老师来到班里选苗子,物色剧中人选。最先定下的角色是洪常青,看他一脸正气的国字脸,挺胸亮格的走路姿势,就连单眼皮都像电影中的王心刚,大家觉得符合预期。人们常说,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洪常青的选角,却是众望所归。欣儿暗自惊叹,文化馆老师好厉害,看人的眼光就是独到。
吴清华的演员套用了AB角,班上一个,低年级的一个。最后,剩下连长一角,说是也要釆用AB角。可不知是A角还是B角,老也定不下来,最后校长拍板:“这和出身没有太大关系。”遵从了文化馆老师的意见,连长A角由欣尔出演。
就这样,欣尔肩负着学校的重托,和洪常青、吴清华的扮演者去到省歌舞剧院学习。那时,既无录像设备,也无录音器材,他们除了要学会自己的角色外,还要把全场的动作默记下来。
欣儿纸笔不离手,每一场,每个角色的位置,她都在观看省歌舞剧院演员们排练时标记下来,光场记就记下了厚厚的一沓纸。她只恨一周时间太快,满脑子闪动的不是连长的动作,就是小战士洗衣服的欢快场景;不是《娘子军连连歌》的出场,就是《万泉河水清又清》队型的变化,她的小脑袋快要被这些塞满,挤爆了。
回到学校,他们趁热打铁,现炒现卖,借助在省城作的场记,按照画报上定格的剧照,根据舞剧音乐,硬是把《红色娘子军》全场串了出来。整个排练中,欣尔既是演员——连长,又是监制,场记,编导。
坚持选择欣尔的文化馆黎老师,不仅从专业的角度认可欣尔,还喜欢她不随意外露的艺术灵气。看到新鲜出炉的全场《红色娘子军》,虽然问题不少,稚嫩有余,但瑕不掩瑜,黎老师高兴地说:“好,好,慢慢打磨,一定可以成为精品。”
学校里有座层高三楼的教堂,是早年荷兰传教士修建。青砖红瓦的尖顶,落地的半圆弧窗棂,质地坚硬的厚重基石,在当时满是平房的校园真是一景。关键是,地下室上来的地方,突出外延的一个平台,仿佛是专为高二(三)班修建的舞台,前面宽阔的操场就是观众席。
他们依仗这个舞台反复练习,幻想着操场上几个老师的小孩流连其间,就是观众如潮;小孩的叫好,就是雷鸣般的掌声。他们越来越熟练,演的越来越好,在黎老师的一句:“可以汇报演出了。”他们登上了G城只有专业演员才能登上的舞台——人民剧场。
红色的金丝绒帷幕徐徐拉开,衣衫褴褛的吴清华被吊打,不可一世的南霸天,南霸天的狗腿子老四纷纷登场,凶相毕露……直到常青指路,吴清华参军,台下的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场景转换。万泉河边,小战士洗衣戏水,一派祥和。练兵开始,党代表洪常青出场,连长出场,一身戎装的欣尔,军帽下齐耳的短发,目光炯炯,一扫“我怜优伶”的削肩美女态势,迈着矫健的步伐,带着娘子军连,操练搏杀。台下的校长看着勃勃英姿的欣尔,兴奋地对身边的黎老师说:“孟欣儿有点官架子呢。”
“怎么样,选孟欣尔没错吧?”黎老师眼睛盯着台上回答校长。
大获成功的汇报演出,为学校打响了名声,也为文化馆的群众文化推广工作树立了标杆,《红色娘子军》剧组开始了乡镇的巡回演出。
同样也做巡回放映的孟父,在各个乡镇都有熟人,《红色娘子军》下乡演出时,台下就会有人大叫:“孟士成的女儿,演连长的是孟士成的女儿。”在街上,在校园,总能听见有人对着欣尔,惊喜而友好地叫着:“连长,连长。”
三
这次四十二周年庆,和前两次不同,除高二(三)班的同学外,还邀请了《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两个舞剧的低一年级的参演同学。几十年的光阴,一瞬之间,恍若昨日,今日相聚,分外亲热。
欣尔认出了《白》剧中跳窗花舞的同学,交谈中才知道,这个同学因为父亲是走资派,没有上成高中;《红》剧中的吴清华B角,也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早早下乡。她们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像是讲述一个多年前别人家的故事。有过相似经历的欣尔,却感同身受。
饰演团丁的向厅长,被一群人围着:“真不简单,你可是我们的骄傲,官至厅级。”
“啧啧啧,厅长,我见过最大的官是县老爷,你可是比他们的官大哦。”
一双双羡慕的眸子在他暗藏惬意的脸上扫来扫去,向厅长没有一点局促,众星捧月惯了,很是受用。
听着同学的一个个故事,看着被热情围住的向厅长,欣尔想起去年周年庆完毕后,她和向厅长坐高铁回省城时的一席对话。
“孟欣尔,你可是这次聚会的明星人物。”向厅长首先引出了话题。
“哪里,高中也就是演个连长是件值得回忆的事情,别的都乏善可陈。”
“怎么讲?我们那时可是仰慕你,男生都怕你的。讲讲吧,很想听听你的故事。”向厅长一副关心下属的口气,尽管他有意克制,让说话的语气不那么官方,但做过办公室主任的欣尔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欣尔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致,感觉昔日的一切就像这路边的风景,别人只是看一眼,而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却萦绕于心,难以抹去。
欣尔讲到了自己入团时的磕磕绊绊,不想,向厅长云淡风轻一般:“嗨,我那时刚随父亲工作调动,由乡镇转学到班上,父亲一个电话打给校长,我的入团问题就解决了。”
望着一脸轻松,满不在乎的向厅长,欣尔才知道,那个转学伊始就入团的同学原来是他。而欣尔即使因为《红》剧的演出,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她的方方面面都表现突出,终因她是一个“能够教育好的子女”,而始终在团组织的大门外徘徊。
欣尔记得,也就是在向厅长那一批入团宣誓后,欣尔一个人从礼堂出来,顶着片片雪花,在学校南端的小河边,嘤嘤的抽泣,寒冷的风儿乘机钻进肚里,冰凉冰凉。
在高中即将毕业时,雷老师因为欣尔的表现,不忍她带着遗憾离开学校,最后一批让她入了团。宣誓时,距离高中毕业只有一周时间。而和同学们分别的时候,欣尔还在安慰和她一样是“能够教育好的子女”而没有入团的那个“小战士”。
流年似水,人生如戏,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间扮演自己的角色。
读友友文,也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样板戏和电影,想起那些纯真而贫穷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