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戒烟，是与恶习最彻底的告别；控烟，是和自己的意志做一场殊死较量。我控烟了。
　　 我曾经说过，无论戒烟还是控烟的人，意志都是很可怕的。如今，我也成了“可怕”的人。戒烟是斩钉截铁，控烟是藕断丝连，要控制好这份情感和爱好，把握住习惯的度，太不容易了。
　　 2020年11月9日，对于一个有着半个世纪烟龄的我而言，是一个最值得记忆的日子，那是我减轻烟草毒害的开始，是我减少“碳排放”的实际行动的起点。在吸烟人看来，烟草很香，醉人的馨香，弥漫周身；烟圈很美，袅袅的烟雾，吞吐之间，颇见风采。如醉如痴，飘飘欲仙，心醉神迷，犹如宫阙举袂起舞，步曼妙而心荡漾。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形容，这样的感受，曾经让我的五十年人生无悔过，满足过，自觉逍遥过，当年读庄子《逍遥游》，同桌让我说吸烟的感受是不是胜过“逍遥游”，他嘲弄我，我不觉尴尬，顶住了不少压力，我笑他们非鱼而不知“鱼之乐”。遇到劝我戒烟的人，我都会拿来描述一遍，以为驳论的证据。从控烟开始，我想到更多的是关于吸烟的“斑斑劣迹”了。那日谈及人生，朋友说，你觉得一生是光彩的吗？这话戳痛了我的心，他擎起一支烟说，不必罄竹来书，一支烟就可以让你劣迹斑斑的吸烟往事浮现眼前，我很相信，因为他就是从烟草危害走出十年的人。如今控诉吸烟，他是急先锋，我笑他是反戈一击的人，很厉害，比谁都狠。他抓住了一个字，说，对自己就是要狠一点，要有自挑“鸡眼”的忍耐力，就是出着血，流着脓，也要学着以笑面对，要有武圣刮骨疗毒的从容。
　　
　　 二
　　 我在我们家族，是最早的烟民。八岁上学，五年级开始抽烟，被我的叔叔称之为吸烟的“前辈”。我父亲的烟笸箩就放在炕头上，撕下一张日历，偷着卷一纸旱烟，躲进旮旯里，吸一口，咳百声，还要防着妈妈的眼睛，父亲用不着我担心，他的腿不好，走不到我的“吸烟地”，手中的棍子更是追不上我。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的旱烟减少得很厉害，他自言自语道，家贼难防！终于，他严防死守，把烟草装进了大大的荷包，挂在了腰间。凡是可以点燃冒烟的，都可以拿来吸，我曾经发现辣椒叶做烟草来吸，味道不错，辣度胜烟草。我开始大肆地采集红薯叶、向日葵叶子，搓成粉末，从一日卷一支，到得便就卷“烟”，练就了手艺，我成了合格的烟民。
　　 上学的写字本留不下完整的，母亲问我怎么养成了“焚书”的习惯。我无言以对，赶快逃之夭夭。母亲曾当着我们父子的面说，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坏孩子。意思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好不学，恶习不学就会。
　　 最劣质的烟草，我视为“烟火饮食”。1978年我去新的城市读书，学业轻松，还是不能忘记吸烟。吸烟可以有上千种理由，瘾君子从来不说自己的意志力纤弱得如蜘蛛网。我选择了那时最廉价的“葵花牌”香烟，下课拿一支从鼻子这边滑到另一边，闻点烟味以满足。一支烟分三次抽，半月一盒烟，日子拮据，但恶习不改。我的班长曾经说，香烟换烤饼，你干不干？不干！年轻人正长身体，定量供应的食粮不足，我们都在校门口的烤饼店“垫补”肚子，班长的意思是，我戒烟，他负责我的烤饼。最后班长气愤至极：饿死也不断烟火，有“骨气”！他的话说重了，一天他对我解释说，你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老师，但吸烟会让你的形象打折……
　　 我反驳他，这样的说教太苍白，就像一轮夕阳坠落西山，一点蓬勃之力也没有。他说我无可救药，我说有，就是那一缕烟。
　　 是啊，很快就验证了他的话的对的。1982年，我接到班级学生给我提出的意见，课堂吸烟，有碍形象。很伤自尊的啊。同时接到这样批评的还有和我一个办公室的兆震老师，我们表示痛改前非，当日就贴出了帖子，上书“今日戒烟，永不反悔”，置于办公室窗户，走过的人都要驻足一笑，校长也进门朝着我们俩伸大拇指。十多天后，兆震因工作关系调动到了石河子市一中，第二年他来信第一句问我，戒烟了吧，有没有反弹？他真的戒烟了，说他面对教师的压力很大，总要带头，原来他升任教导主任了。我很惭愧，没有一个月，重操旧业了。兆震来了第二封信，说我是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他在远方，我失去了监督，这样的标签，我不想去撕掉，这个弱点一直相随。如果他和我一起工作，我想，应该会成为“戒烟战友”的，我喜欢跟随他，他是一个有思想也有情调的人，他还从新疆石河子捎来一些烟标（不同品牌的卷烟盒），有一段话解释说，不持枪的，也可以当将军；不吸烟的，也可以喜欢烟标，不要被五颜六色的烟标迷惑了，要经得起考验。那时我一直喜欢收集烟标，主要是因为母亲在世时喜欢用不同的卷烟盒糊笸箩，糊泥斗，我就一直坚持着，每当看到卷烟盒，心头便泛起一阵酸楚来。
　　
　　 三
　　 和朋友谈到戒烟，朋友说，摔断腿的，就少走路，如果疾病所逼不能抽烟，那再怎么香的烟，再美妙的吸烟感觉，都只能留在记忆里。1986年，因为声带息肉手术，我远离烟草半年，遇见我的朋友都赞我“改邪归正”，可我重返教学岗位，又以香烟有助于备课为由，来了一次无限期的复辟。那年以来，我习惯吸山东的“将军牌”香烟，人称“将军烟爷”，这是一个讽刺的称谓，凡是吸烟的人皆知，将军烟以劲大“享誉”烟民之中，那时，我还以“扛得住”为荣，哪知以后的30多年，隐患在累加，虽然抽一支烟，大脑得到兴奋，但心脏却在承受着剧烈的扩张式跳动。这是我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后和主刀孟子敏主任交流得知的，“吸烟有害健康”这一行字写在烟盒上，我从来没有觉得可怕，在我的眼中，那就是一行起着装饰作用的汉字，并不表达什么意义，甚至有些危言耸听，我和那些痴迷烟害的人总是可以举出非常极端的例子，村中老槐树下的马老汉、张三爷、王二爷……都是耄耋年龄，烟龄少说已古稀，他们就是在烟雾缭绕里享受着生命的绵长，活得有滋有味，吸烟有益健康——我曾提出这样的奇谈怪论，更加纵容了我无视健康的恶习继续加重。
　　 一个小实验，让我觉得戒烟是当务之急。那天，护士给我测量血压，恰是我刚从医院外走廊吸烟回到病房，高压190，低压150，这可吓坏了护士。孟主任走进来，看了看说，做过支架的心脏最怕血压不稳，不吸烟可以保持血压平稳。吸烟有害健康，这是铁定的事实。
　　 心脏造影复查的当日下午，我的做了肝胆外科主任的学生进房间看我，我跟他说抽烟的危害，他说最好分两步走，第一步少抽，第二部戒掉。他是学干预医学的硕士生，对戒烟引起身体不适很是了解。他的意思是看看我戒烟以后身体会不会突然肥胖，一旦控制不住，就要考虑“陡忌综合征”的问题。不过，即使身体肥胖，也还有药物可控的，不要给自己找借口，这是戒烟的前提。
　　 你想对自己狠一点，那就当机立断戒掉；你要考验自己的意志力，那就尽量地减少。我说，再少也就是一支烟。孟主任严肃地说，最多也就是两支！在他的观念里，最小的质数是1，最大的质数才是2……
　　 那好，我就每日吸烟两支，这样吸烟，在我们当地就叫“耍烟”。从那一天始至今，已经过去八个月15天，即使满脑子出现无数支卷烟在飞，我也只取两支，绝不突破自我规定的极限。我那做医生的学生说，如果坚持两年，就可以考虑彻底戒烟了，我不懂得他是什么理论，但我戏称他的戒烟理论很人性化，或许，他就是最懂得我的“烟瘾”，或许，他的“纵容疗法”要好于彻底告别，起码我不会反感和拒绝。
　　 我明白，放弃不难，但坚持却很难，能够坚持的人，一定也很酷。我常常这样激励我自己。关于肆无忌惮的吸烟过去，告一段落；关于美好而无毒的未来，敬请期待吧。我现在敢于在朋友和家人面前这样说了，底气来自自我觉醒。
　　 我非常喜欢这句话——做一个自己可以感动自己的人。是的，在别人看来，戒烟控烟可能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对于深受其害多次挣扎也无法摆脱烟害的我而言，能够做到这一步，我值得为自己感动一次，让这段感动自己的历史一直延续下去。
　　
　　 四
　　 吸烟的人总有着无数条理由。我的第一个吸烟理由还是被攻破了。我教书近四十年，退休后又在江山文学网写作，这都是用脑的活，不抽烟就提不起精气神。吞吐之间，文字可生香；一支在唇，灵感顿生。这些吸烟的理由曾经气得老妻无话可说，只能气急败坏地放任着。控烟这些时日，写文章五六十篇，控烟没有影响我的写作，妻子的观察很有说服力。她看了我最近的一篇《多肉》，他说风格很温婉，就像个女子写的。是的，控烟以后或许有这样性情上的微妙变化，我自己没有感觉出，写出的文字不再那么恣肆澎湃了，而是变得更接近温顺与平和。吸烟与灵感没有必然的关系，借口总是吸烟人进行辩解的逻辑。
　　 做文明社会的一员，这是公民最基本的处世目标，但对我而言，做得很不够，心怀愧疚。例如，曾躲到医院病房的楼梯口，面对“禁止吸烟”的几个字，熟视无睹，照样吸烟，有人来了，手头掐灭烟蒂，装得若无其事。现在好了，出门不带烟，不在公共场所吸烟，也不给自己留下吸烟的任何机会。曾有朋友向我“借火”点烟，我戏谑道，有借光的，有借道的，还有借箭的，借火的没有，有“火”早就和你干仗了，我敢于幽默一下子了，朋友马上理解了我的改变，彼此开心得很，他马上省掉了这支烟，我们都觉得幽默比吸烟来得更有滋味。
　　 我非常喜欢伟人所说的，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怎样算“高尚”？“尚”是崇尚的意思，一个有着吸烟恶习的人，总是原谅着自己的错误，崇尚的是短暂的麻醉，美妙的吞云吐雾感。在这个问题上，真正的高尚应该是爱护自己，遵守公德，不害他人。记得有人说，只要不是危害他人，想做什么就去大胆地做吧。人家说这个话，是那么理直气壮，也那么随和淡然，我说不出，这些年，我是二手烟的制造者，害了多少无辜者。
　　 我知道，从人类行为学看，三个月的时间可以养成习惯，而纠正一个习惯要乘以倍数，但戒烟可能需要至少三年的时间，我也知道这个判断也不全然。我还是相信，强大的意志力可以摧毁一个坏习惯。我的意志力虽不在“强大”之列，但自我控制力，已经让我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一个自我肯定对于自我否定的人，他的人生是进取的，是积极的。我在积极之列，这是我控烟的内在动力。
　　
　　 五
　　 想不到的是，我也是控烟榜样，这是两个与我一样的有着三四十年烟龄的烟民的看法。那天，我们相聚，原来是要我谈控烟的经验，我建议他们每日吸烟四支，晚上“不动烟火”，要知道他们每日吸烟都是要一包半的“自我杀手”啊，他们居然也坚持了三个月了，我们时有交流，互相鼓励，我们距离告别恶习应该是不太远了。
　　 多少戒烟理论都是一个调门，“吸烟有害健康”是一句说烂了的话，对吸烟者有多少震撼作用呢？我们可以去吓唬别人，但不能吓唬病人，我觉得每个吸烟者都是一个于沉疴中麻木了很久的人，患者的精神世界就像一片深秋临冬的旷野，只要袭来一阵轻微的寒风，都会吹落萧瑟的枯叶的。那天我把医生的话告诉了我的朋友，吸烟不一定患肺癌，但肺气肿、肺大泡、肺心病等不可逆转的肺部疾病会导致吸烟者晚年很痛苦，戒烟，控烟，可以缓解肺部的压力，一部带病工作的器官机器，在无法更换的时候，我们只有呵护着使用。我的朋友中有一位已经有了肺结节和肺大泡的症状。他说，这些吓不倒他，但可以让他暗自垂泪。他也在打算控烟，理由是回应老妻整日的唠叨，真正做一个善良的人，他的意思是，对自己狠一点，就是对别人好一点，对家人好一点，不想满世界地“放毒”了。
　　 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一个人的价值胜于整个世界。我说给他听，他说当家人需要自己的时候，才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而且那么幸福。控烟，延续自己的人生价值；戒烟，保证自己的价值不贬值。我们也很清楚，在吸烟和治病之间是不能选择的，选择是残酷的，不能选择更残酷。接受命运，是多么无奈，又是多么愚蠢的结果。
　　 我们想到了我们这些控烟者的前途，制定过“君子协定”，不要轻易改变我们对吸烟的态度，希望三年后我们都能够减少一个社会身份。朋友戏说这个协定是“瘾君子协定”，很惭愧，对自己还是不够狠，但我希望这一次不再食言。
　　 有两个朋友知我控烟了，见我就幽默一番，说话居然像预先通过气，念台词一般：天庭饱满，印堂发亮，红光满面，气色楚楚！我知道这是他们捧人的招数，但我还是喜欢这样被“戏弄”，起码我的脸色较之疯狂吸烟时有了“新旧两重天”般的巨变，虽不是粉面桃腮，却也红润生光了。
　　 我已经感觉很自豪了，自认为不再是“烟民”了，起码是不合格的烟民。乘一次飞机，我可以一点不去想烟草的香味，坐在舷窗处静观天空的游云，舒卷自如，游弋有趣。
　　 我乘坐了高铁，四五个小时静心享受着风驰电掣的快感，烟瘾远遁，不再左右着我的脑神经。出了地铁口，看到几个年轻人转身面对墙壁，匆匆点着香烟，吞云吐雾，时不时回首看看有没有管理人员走来干预，显眼处挂着“严禁吸烟”的标志牌，我明白，他们不会熟视无睹，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猥琐，此时是吸烟者的心态。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我跳出了圈外，走进了文明的人群中。
　　 控烟，让我的感觉真好，要彻底告别50年的恶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意志力的弹簧绝不能轻易弹回去。
　　 三月的一天我去一处饭店吃饭，看到货架上摆着苏烟和大中华，我毫不犹豫地各买一盒，回家拆封，各抽一支，一点也不能感觉到抽名烟的陶醉感，抽不出昔日那种醉人的香，再也没有动这两盒名烟了，找不到从前贪婪吮吸的那个快感了，也就没有了好感，我觉得这是控烟成功的标志，我暗喜。
　　 我有一个收获，我看到了一个做事不会失控的我。和朋友聊天，谈到老了之后，大家都认为，去掉唯一的恶习就是愤世嫉俗，我说，我的恶习是和烟草难舍离。我记得一段戒掉咖啡的感言：坚持把咖啡换成白开水，味道也出奇的好。习惯并不是戒不掉，只是一直不愿。我愿从控烟开始，戒掉吸烟的习惯。
　　
　　 2021年7月2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