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府河人家.破晓时分(小说)
引子
发源于岷山山脉的岷江水,穿越崇山峻岭,奔涌而来,进入西都平原后,流域宽阔,形成了数条大大小小的支流,滋润着辽阔的大地,灌溉着广袤的田野。
三条支流——郫江、柏条河、金马河,顺流而下,在古老的西都城,穿两江而过,
一条流经城西、城北、城东绕过,称为:府河;另一条在城南外缓缓东流,名叫:南河。
两河在城东南处的合江亭,聚而相拥,合二为一,河面顿显宽阔,一江如练,从九眼桥下流出城外,淌过望江楼,向东而去汇入长江。
昼夜不息流淌的府河水沿河两岸,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随着日月星辰的起落,在沧桑岁月里演绎着他们平凡生活中充满喜怒哀乐的一幕幕人间活剧。
〈一〉
抗战时期,侵华日军的飞机不时飞来西都城空袭,狂轰滥炸,城内就会拉响防空警报。
先是一次预警警报,只要听见警报响起,城里的居民们,哪怕刚端起碗吃饭,也只能马下放下碗筷,立即牵着年迈的老人、抱着幼小的孩子,急忙忙跑出家门,去四处找地方躲藏。距城外近的许多人纷纷跑出城门,躲到郊外,在乡下田野里寻觅藏身之处。
没过多久时间,又会响起第二道空袭警报。这时日本飞机已是飞临城市上空,随时要扔炸弹了。
那时候的西都城市区,穿城不过九里三,多是小街小巷,警报一响,动作慢的人,只好慌慌张张跑到街上,找一能藏身的地方,就近隐蔽躲藏。一堆一堆的人在墙边、树下,匍匐着,眼睛盯望着天上飞来的日本飞机,上点年纪的人,心里直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炸弹别丢下来呀。
当地人谓之曰:“跑警报”。
一个“跑”字,将老百姓们面临日本飞机来轰炸时,心里经历的惧怕、慌乱、惊吓,形象地表述了出来。
一九四五年,三月初,乍暖还寒。
结婚不久,租住在春光路锦华里,二十七岁的医生易剑明,眼看妻子邹秀秀已经怀有身孕,他考虑再三,打算把妻子送到乡下,找家农户,让妻子住在那里,以免跑警报时反复跑路折腾,担惊受怕。
听了丈夫的安排,刚满二十岁的秀秀说:“好吧,剑明,我听你的,只是,我们要先去给我姑妈说一声。”
第二天,夫妻二人坐黄包车来到了西门城内的灯笼街。
姑妈的家,就住在灯笼街一个小独院里。家里只有姑妈和在川军任职的姑爹,还有一个雇请来料理家务做饭的刘妈。
堂屋客厅里,刘妈提着温水瓶,泡了三碗茶。
姑妈吩咐道:“刘妈,你先出门去买点菜回来,记到买点卤好的兔肉鸭肉,秀秀她们在家吃饭。”
年近半百,性格平和,言语不多的刘妈应道:“好的,太太。”退出堂屋,走了出去。
易剑明坐在堂屋里,开始对姑妈讲他和秀秀准备到乡下去住段时间的打算。
三十岁出头的姑妈,吸着水烟,沉吟不语。
姑妈盘了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蔚蓝色的绣花旗袍,外面穿了件白色的羊绒外套。她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一阵吞云吐雾后,把手中的白铜水烟袋放在茶几上,抬起头,眼看着面前挺着大肚子的侄女秀秀,心中不由得一阵又悲又喜。
悲的是,一看见秀秀,她就想起因病去世的兄长。
自己唯一的兄长原来在部队任职,后来染上鸦片烟瘾,离开了驻扎城里的川军。兄长夫妻二人仍然在家抽鸦片烟,天长日久,入不敷出,终至家道中落。嫂子不幸染上肺病去世以后,兄长无力照顾还在花牌坊南虹艺专学校读书的独生女儿秀秀,只好把十三岁的秀秀托付给了自己这位姑妈。三年前,兄长病逝后,秀秀一直都在自己身边生活。
喜的是,如今,长大的秀秀和在荔枝巷开诊所的医生易剑明,经人介绍认识结了婚,成了家,有了依靠,生活上已无忧虑。这是当姑妈的她,最操心秀秀的事情,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
看了看坐在堂屋里的秀秀和剑明,姑妈慢条斯理地说:
“乡坝头,条件肯定有点差,不过,往在那里,不用跑警报,躲轰炸,担惊受怕,这到也好。秀秀怀了孩子,万一警报一来,确实跑起也恼火,又怕影响肚里的娃娃。剑明,只是,秀秀住在乡坝头,你一天到黑,要到诊所替人治病挣钱,又要回乡坝头照顾秀秀,两头跑,也辛苦。这个,你就要安排好,是不是请个白天照顾秀秀的人啊?虽然,我要打牌,抽空,我也会去看秀秀的。你们打算在乡坝头哪里住呢?”
易剑明说:“离姑妈家很近,就在西门外,犀角河那边。我考虑,住在那里,秀秀去花牌坊的学校近,距姑妈这边也不远。秀秀身孕才三个月,她还要去学校学音乐课学弹钢琴,没课上的时候,她要到姑妈这里来,可以坐黄包车,也方便,这是朋友帮我找的地方。那家人条件还可以,自己有好几亩田,与我那位朋友又沾点亲,是两老表,平时两夫妇在家务农养猪喂鸡,身边有个十二、三岁读中学的女娃子,单纯,屋头房子又宽敞。朋友带我去看过,地方环境都不错。”
姑妈眼睛转向秀秀,轻言细语地问:“秀秀,你自己觉得怎样?”
秀秀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丈夫,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姑妈,轻声地说:“姑妈,剑明考虑是对的,只有这样子嘛。我主要担心肚子里的娃娃,在乡坝头,总要安稳些。那些日本飞机就是来了,朝城里面丢炸弹,不得炸乡坝头的。”
秀秀从小就爱好音乐,喜欢唱歌,为此,在秀秀十岁生日,父亲卖了一架钢琴,专门请老师教她。现在她还在艺专学校继续学习音乐。去年底才结婚,这么快就怀上了孩子,年轻的她,心中自然而然有种即将要当母亲的喜悦与幸福的感觉。她右手轻摸着自己开始凸起来的肚子,白净秀气的脸上浮现出甜甜的微笑。
姑妈没有生养过孩子,所以很心疼秀秀这个侄女。看到已有身孕的秀秀,姑妈不禁又想起了她自己十多岁的时候,和母亲一起住在五世同堂街兄长家中的情景。那时,兄长还在部队上当个不大不小的处长,日子还算过得,家里请有佣人。兄长只有一个女儿秀秀,视为掌上明珠。不到五岁的秀秀,十分乖巧听话,自己经常抱她。母亲——秀秀的奶奶,也不时会逗她玩耍。在兄长家中,自己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两年后,母亲不幸哮喘病发作病逝,自己仍然一直住在兄长家里。直到自己满十九岁时,兄长把自己介绍给了他的一位丧妻的上级长官填房,让自己过上了穿金戴银的富裕日子。整天不是坐上黄包车去新声剧场听川戏,就是到新闻电影院看电影。或者约上丈夫几个同事的太太一道逛商场、下馆子、打麻将,过着很悠闲的日子。
虽然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可遗憾的是,姑妈她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她和丈夫一起去医院检查,竟然是自己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这深深的遗憾,十多年来,埋在她心底。对秀秀,她这个当姑妈的,怀有一颗母亲一样慈爱的心,在她心目中,自从兄长走后,留下的这个女儿,也就是她自己的孩子。
两天后,在朋友协助下,易剑明和秀秀带着行李箱,搬到了犀角河乡下的农家小院。
农户主人姓江,名叫江洪。四十岁左右,正在院子里喂鸡,手中一把一把往地上撒玉米籽,一大群半大鸡啄食得正欢。
看见易剑明他们来了,江洪连忙招呼道:“啊,易医生你们来喽。”
“江大哥,这下可要给你添麻烦了。”易剑明客气地说。
他转身把站在院门口的秀秀牵着手拉进院子,“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妻子邹秀秀,这是江洪大哥。”
慌得主人家江洪,忙把端在手上筲箕里的玉米籽,一下都倒给鸡群,说:“贵客,贵客,快请到屋里坐,屋里坐。”
江洪伸手又帮忙接过易剑明手上提的箱子,朝陪同易剑明和秀秀来的自己的表弟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大家一起走进堂屋。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女主人林素华和坐在灶前添柴火的女儿兰兰,听到动静,都来到了堂屋。
三十多岁的林素华,个子约有一米六左右高,眉清目秀,丰满匀称的身材不胖不瘦,身上围着围裙,笑眯眯地走过来,她将自己的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拉起秀秀的双手,看着秀秀:
“哟,易医生,你妻子长得不错哦,身材苗条,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俊模样,端庄大气,一看就晓得,是个大家闺秀。”
易剑明笑着对秀秀说:“秀秀,这是江大嫂,她女儿兰兰。在这里,白天我不在的时候,江大嫂会帮忙照顾你的。”
“易医生,快别喊我江大嫂,我有名有姓,林、素、华。”林素华提高了点嗓门。
易剑明摸出身上的哈德门牌香烟,正递给江洪,听见女主人说的话,他笑了一下,说:“秀秀,记到,该如何称呼女主人家。”
秀秀说:“那,我就,叫林姐,行不行?”
林素华笑了:“秀秀,这就对喽,叫姐,显得亲热。”
秀秀面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心想,这个女主人心直口快,做事一定也干脆利索,在这个家里面,看起来,肯定是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主妇。
兰兰提着茶壶给中间大方桌上的几个碗里倒茶,江洪招呼道:“三位客人,先喝点热茶,一会儿就快要吃午饭喽。素华,你快去弄饭,我都有点饿了。”
放下秀秀的手,林素华笑嘻嘻地望着江洪,说道:“哪个喊你睡懒觉,不吃早饭。兰兰,走,去烧火,客人都来了,妈要炒菜喽。”说完,和女儿快步向厨房走去。
江洪说:“易医生,我们去看看环境和你们的住房。”
院子内右边是厨房,厨房外面围着一个小菜园,种了些葱葱蒜苗小白菜等,再后面旁边是厕所和猪圈。
左边紧连着堂屋,一排小青瓦白墙壁的房子共六间,江洪夫妇俩住离院门最近头一间,女儿兰兰就在隔壁第二间。
靠近堂屋这头,第六间房子是主人家为易剑明和秀秀安排的住房。跟着江洪,易剑明和秀秀,与朋友走进屋内。宽敞的屋内,摆放着家具,有双人床、大衣柜、长条桌、一个茶几两把椅子,进门一侧,放了个洗脸木架,上面放有搪瓷花洗脸盆,旁边地上放着洗脚木盆,雕花大床上挂着蚊帐,床脚那头,靠里面空处,地上放有一个盖着的新马桶。
秀秀心里十分满意,满脸笑容,高兴地说:“江大哥,太好喽,谢谢你和林姐。”
江洪笑了,说:“谢啥子哦,易医生,你们两夫妇来,我们就是一家人,有啥子事,尽管说。”
同来的那位朋友显得也高兴,说:“易医生是我朋友,江洪是我表兄,都不用见外。你们住一院子,很快就熟悉了。”
站在屋内,易剑明看着玻璃窗户敞亮,收拾得干干净净巴巴适适的房间,他笑着说:“江大哥,为了我们,你们还新添置了几样家具,实在是麻烦了。”
屋外传来林素华的声音:“快来吃饭喽。”
〈二〉
日子过得很快,秀秀住在乡下江洪家里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春暖花开,乡下,别有一番风光。田野、树木、农户,溪沟里流水潺潺,金黄的油菜花,起伏的麦浪,让人心旷神怡。
每天清晨,秀秀都要走出院子,沿乡间小路走上一大转。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散发,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炊烟袅袅,小小的麻雀不时飞来飞去,发出叽叽喳喳地欢叫。面对眼前这环境,她很是喜欢。
秀秀对易剑明说:“城里,人多,有时闹麻了,让人心烦。乡下,真的好,清静,空气又好,住着舒服。”
秀秀,她已经习惯了这乡下的生活。
每天早上,易剑明用温水瓶里的水洗脸漱口,等约好的黄包车来了坐车走后,林素华从厨房提着烧水壶来把温水瓶灌满开水,倒半盆水在脸盆里,让秀秀洗漱。然后,叫秀秀到堂屋里一起吃早饭。荷包蛋、煎蛋面、煎饼和稀饭,每天都变着花样,
洗碗、扫地,家务事都不让秀秀动手。
用林素华的话来说,就是:“秀秀,在林姐这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好生将息保养身体,准备生娃娃。”
弄得秀秀怪不好意思的。但是,看到林姐的真心相待,秀秀只好听她的了。
进入六月,天气渐渐一天天热起来了。
这段时间,日本飞机还是有两次飞来西都城上空,丢几个炸弹。只不过,地下有中国军队布防的高射炮放炮打,天上有同盟国苏联和美国的战斗机在空中狙击,日本轰炸机虽有战斗机掩护,投弹准确性也还是受到了影响,飞机也有损失。最近这次飞来,匆匆地把炸弹丢下去,掉头就飞跑了。
这天,易剑明从城里坐黄包车回到江洪家已经晚上快九点钟了。
主人家江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看到易剑明走进院子,他喊了声:“易医生,过来坐一会儿,坐一会儿。”说着起身,把在堂屋门口的一张空竹椅子,端到自己旁边。
易剑明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抬眼望了一下自己和秀秀住的那间房子,窗户里还亮着油灯光,便走到放在矮桌子旁的空竹椅子前,坐了下来。
“喝茶吗?易医生。”江洪拿起茶壶往自己面前的碗里添加了些茶水。
“不用不用,我不渴。”易剑明边说,边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江洪,用打火机给他点燃,自己也点了一支。
江洪吸了口烟:“易医生,那天傍晚,日本飞机来,听说城里头遭炸得凶啊!”
易剑明:“就是。就在离我诊所不远的地方,盐市口、打金街,还有少城公园都遭炸。”说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听说炸死了好多人。警报一响,少城公园多了不少城里的居民,可能有暗藏的日本奸细打信号,公园里落了两个炸弹。有人看见,树子上都挂着人的断手,到处血淋淋的,吓死人。”
江洪皱了皱眉,问:“易医生,您是有文化的人,城头又有报纸,您看,日本和我们中国这个仗,还要打好久?好像都打了有六七年喽。”
读完整篇,觉得生活不易,作者对家长里短琐琐碎碎的平常日子的叙述把生活描摹得如江水一样,那样司空见惯,那样平淡无奇,但这就是支持革命的战士的另一面,让人觉得在看一张黑白色的老照片。
那时候也是一个时代的大变局,在这种变局中能坚持自己的信仰并为之添砖加瓦奋不顾身的精神是崇高的。
值得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