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团圆】老屋记忆(散文)
一
故乡是什么?
我们搜肠刮肚地打捞记忆,从时间的河床深处翻出诸多关于故乡的图景、物件和故事,它们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这就在于,每个人心目中的故乡,总是不尽相同。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意味。
在我看来,故乡是一首诗歌,由诸多的意象构成的一种意境。可能是一个村落,一处陂塘,一道山岗,一片树林,一盘石磨,一把镰刀,或者一声婴儿的啼叫,一座野草萋萋的坟茔……因为,无论哪一个意象,都会让我们萌生思乡的情愫,在心底低吟那首幽长的诗歌。
我的诗歌里,就总是跳跃着一个挥之不去的意象——老屋。
一个“老”字,在中国文学词典里,素来带着浓郁的伤感情绪,宋代诗人方岳在《道中连雨》中就吟道:“老屋村舂急,归鸦半暝烟。断崖留宿雨,野水没春田。”老屋、归鸦、断崖、野水,四个景象断面,构成一组寂寥的意象,凄凉忧伤之情油然而生。
其实,“老”更多的是讲述一个故事,表述一种沧桑,暗喻一种笃守。
二
老屋,坐落在一座绵延向上大山的山腰,与奶奶、大伯家的房屋毗邻。
老屋无丝毫特殊,与当地典型农家房一般模样:土墙青瓦,木窗格。远远看去,像一个敦实的山里人,稳稳地伫立在山间,迎着晓岚薄雾和夕照晚月,为一户普通农家人挡风遮雨,让他们有了生儿育女和酝酿梦境的温馨处所。
老屋中间是堂屋(类似客厅)两间正屋各在东西两面(卧室),两间偏房衬在正屋两侧,一间是灶屋,一间是杂物间,整个房子呈一字形展开。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坐在对面的山岗上,指着掩映在林间的老屋问我像什么,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说,像燕子,还有翅膀呢。父亲笑了,拍着我的头说,嗯,真像。良久,父亲又说,你看像不像一根长扁担,两头担着箩筐。我拍着手说,更像啊,像妈妈挑扁担走着山路呢。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屋是母亲的杰作。
父亲和母亲结婚,初始住在母亲的老家,在我上小学一年级读到半级时,我们搬迁到了父亲的老家,也就是红堰乡核桃坪村。刚搬过去时,没有房子住,母亲去找了生产队伍队长,说明了我家的情况,刚刚搬迁至此,家里没有壮劳动力(父亲在外工作),更没有可居住的房子。伍队长与队里其他领导商量后,破例将队里搁置不用的一处囤粮房低价卖给了我家。
说是一间住房,其实,那是一处茅草筑泥屋,久不修葺,破败不堪。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很高兴,毕竟,有了一块憩息之地。然而,搬过去后才发现,每到雨季,屋里四处漏雨,无处安身。遇到狂风骤雨的恶劣天气,母亲害怕房屋倒塌,便会拥着我和妹妹躲在木桌下。我们蜷缩在母亲的怀抱中,并没有意识到危险,依然有说有笑,有时也会打瞌睡。可母亲一直睁大眼睛侧耳倾听,始终保持高度警惕,观察风雨的动向。待风雨小了,母亲才会把我们带出来,找一块干的地方安置我和妹妹,然后又去清理被水打湿的生活用品。
母亲是一个不甘困厄,勤奋要强的人。这样担惊受怕住了一段日子,母亲便萌生了一个想法,她写信告诉在外工作的父亲,说要建新房子。父亲就在山外购买了建房用的木料拉回家,其他建房的事情就全是母亲一手打理的。
那时山里人家修房子,用的是土坯砖。把木质砖模填满泥土定型,然后放在田埂边风吹日晒,等到砖坯干燥到一定程度后,再一起放入窑内烧制。母亲为了节省费用,就自己动手打制砖坯。白天,她照常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回到家又接着和泥制坯,从黄昏忙碌到深夜,从不间断,屋外的砖垛一天天高了起来。那段时间里,我和妹妹就是在母亲的打坯声中进入梦乡的。
盖房子,对于一个农村女人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仅自己要付很多辛苦,还需要众多的人手。好在母亲善良热情,和村人相处和睦,受到大家的尊重。砖制好了,母亲选了日子请人来建房子,从打地基开始,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们都自愿过来帮忙,老屋的修建用时在队里是最短的。我还记得,那几天院子里都是忙碌的人,搬砖的,递瓦的,和泥的,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满院子欢声笑语,几天功夫,房子就像变戏法似的,在山坡上耸立起来。房子建起来,在队里可是最高大敞亮的房屋,村里人都夸母亲能干,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三
新建的房子是家乡传统的房屋格式,有灶屋(厨房)、堂屋(客厅)、卧房,不仅功能齐全,还安全舒适。我们欢天喜地搬入新居,我和妹妹喜不自禁,挨个屋子跑来跑去,觉得房屋高大、敞亮、美丽,像宫殿,我们呢,就是生活在宫殿里快活的公主。母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欣慰地看着我和妹妹来回追逐。这是她呕心沥血的成果,从此不必再担忧风雨交加了。
农民有了房子,就有了生活的底气和热情。新房子落成后,母亲又开始在灶屋里忙活,想办法为我们改善饮食。
土豆焖饭,是我和妹妹最爱吃的。母亲在炉灶里放进柴火点燃,然后削了土豆切成丁,再到坛子里铲来一坨腊猪油,将腊猪油放进烧得有些发红的铁锅里,随着“滋拉”一声,腊猪油入锅,浓浓的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屋子。那一个小方块的猪油在高温下很快溶化成乳白色的液体,当只剩一个小小的油渣时,母亲把土豆丁倒入锅中翻炒一两分钟,加入水和少许米,慢慢焖上十几分钟,最具家乡特色的土豆焖饭就煮好了。馋嘴的我和妹妹一定放弃了在院落玩耍,早已乖乖地守在灶台边,不停地抽动鼻翼,深深地吸进氤氲着油香、土豆香、米香的气味。揭开锅盖,气雾缭绕中,急忙舀一大碗,再就些母亲腌制的咸菜,吃个肚儿溜圆才肯停口。母亲看我们吃得香甜,慈爱和惬意的笑容便溢满美丽的脸庞。
当然,母亲赶集时,还会从集市里给我们带回惊喜。那时的棒棒糖是甘蔗糖做的,又香又甜,在村里是很难吃到的。记得一次,我已经睡着了,母亲从县城办事回来把我摇醒,把红彤彤的辣椒形棒棒糖举到我的面前。睡眼朦胧的我瞬间睡意全无,眼睛里放了光,立刻钻出了被窝。那红彤彤的棒棒糖,甜了我的童年。
后来,我告别了老屋,但依然能够嗅到从老屋里飘岀的味道,那是母亲“熬”腊猪油的香味,是母亲从县城里带回的辣椒形棒棒糖的甜味。如今,母亲老了,喜欢吃松软的糕点。每当我们给她买糕点吃,她都会笑逐颜开,像小时候我吃到棒棒糖一样。
四
老屋前的院落里,从不会寂寞。它像一片光盘,记载了我和妹妹以及小伙伴们的笑声,也刻录了山里农民的喜怒哀乐。
那时,山里没有电,盛夏季节,也就谈不上电扇、空调之类的家用电器,避暑驱热的方式就是坐在院落的荫凉处,摇着一把蒲扇。躲着日光,趁着月光,不时地摇一摇,把山风揽到自己怀中,十分惬意。摇得久的蒲扇,就有些散碎,大人们依旧如无其事地扇着。虽然如此,山里人却不会丢弃,还是照常用,破扇面呼扇呼扇的,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可在孩子们看来,很像济公手中的那把破扇。小孩子们不喜欢蒲扇,似乎也不惧炎热。白天里,顶着大太阳上山掏鸟窝、下河摸螃蟹,玩得热火朝天,炎炎烈日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夜晚,月亮高高地照着山谷。母亲把晒谷晒粮的大簸箕用湿毛巾抹去灰,下面架两根长条凳,一张纳凉床便有了,我和哥哥、弟弟、妹妹们分摊到几个簸箕里。仰望着深遂又辽阔的夜空,小孩子的心境也静谧起来。夜空干净通透,像一块深蓝色的帷幕展开。有时,月光满满地洒下来,有时,月亮躲在薄薄的云层里,调皮的星星就跳跃出来,洒在空中,还不停地向我们挤眉弄眼。我和小伙伴们开始数起北斗七子,寻觅牵牛星、织女星,数着数着,寻着寻着,眼皮开始打架,就在叽叽喳喳的虫鸣声中睡了。
星空是静谧的,夜是清凉的,我们睡得是香甜的。
老屋外的山谷里,除了鸟虫的啼鸣,还不时传来人们劳动时的歌声。有时,我就坐在院落里听山歌,常常听得入了迷。山间的歌声好听,悠悠扬扬,断断续续,飘荡在树梢上,回响在山谷里。如果有风,那就传得更远,绕过山梁,隔山都能听到。老一辈山里人,大都会唱山歌。他们充分利用山谷扩声、回声的自然条件,通过山歌来表达感情,沟通信息,或者表达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有打谷时伴奏般固定节奏的山歌,也有山这边与对面山坡兴致勃勃的对歌;有姑娘岀嫁时的哭歌,也有送去世人下葬时的出殡歌。而且,他们还能即兴编歌,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能马上唱出来。所以说,他们应该是最原始的词曲家、歌唱家。
我总是能够听出,山谷里传来的歌,也有奶奶唱的。奶奶是极会唱山歌的人,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奶奶唱的“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笆蒌”。这样的歌儿很多,可惜我就只记住了这几句。后来,奶奶老了,我就再没听过家乡的山歌。我想,如果把奶奶唱的山歌都记下来,应该也是一种民俗文化的传承。
五
我在老屋住了大约五年。一九八五年,小学毕业,我没考上公社的初中,母亲便送我去父亲工作地找学上。到父亲工作地不久,便得到一个好消息,父亲工作的工厂开始对家在农村的单职工实行农转非政策,我们家恰好符合第一批农转非条件。于是,母亲回老家办理了农转非手续,我们搬家到父亲的工厂。在不经意间,我便离别了老屋,这一别,就是三十五年。
想想小时候,常常坐在老屋前,托着下颌,望着连绵的群山,想象山外的世界,有着怎样的天空,怎样的河流,怎样的晨曦,怎样的黄昏。每次父亲探亲回家,我也总是要缠着他讲讲城里的故事、工地的故事……一颗女孩的心儿,飞得很高很远,飞向外面陌生的天空。即使晚上做梦,也在憧憬着一个梦幻的世界。然而,当真正告别了家乡的山谷,家乡的老屋,而且一别便是三十五年,在城市过上安逸的生活,却又每每怀念那山谷,那老屋。虽然,在老屋居住的时间不过几年而已,可对于老屋的记忆太多、太多,它不声不响地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留下了纯真而美丽的记忆,成为耸立记忆中的永恒宫殿。
去年奶奶去世,为了送奶奶最后一程,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当看到依然卓立在山腰的老屋,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往事潮水般涌来。那里存储着我童年的纯真、欢笑,还有难忘的小学时光,以及关于故乡的一切、一切。
返回故乡时才发现,原本房屋林立的生产队已少有人烟了。放眼望去,伫立在山间的老屋,只有我家那一幢了。我走近它,站在它面前,心情忐忑,仿佛拜谒一座神圣的庙宇。它老了,已然不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墙体松疏皴裂,屋顶满是枯黄的茅草、树叶。老屋老了,原本觉得宽敞明亮的屋子,现在看来却是低矮狭窄,似乎还有些昏暗。
本想进屋里去看看,又怕我的脚步惊动它摇摇欲坠的骨架,加速它的坍塌。我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在它的前面照了张相,把我和它紧致地镶嵌在一起,叠合在一起,之后离开了它。其实,我和它本来就是一体。即使我已然身处异地,展开人生的翅膀飞向了另一片更为寥廓的天空。但是,飞翔愈远,就愈加怀恋起飞的地方。不管我飞得多高多远,身后,总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那就是,山腰的老屋。
“月亮走,我也走……”坐在回程的车上,家山渐行渐远,不知不觉间,我哼起了奶奶常唱的那首歌。
故乡是首诗歌,老屋是个意象。老屋可以老,但意象不会老,它永远跳跃在这首诗歌里,由我用一生去吟咏。
或许,当我再返故乡时,老屋已不复存在,甚至没了一块土砖碎瓦。可在我心中,它永远不会老,更不会坍塌。它已融入那山、那水、那歌,那个女孩的灵魂。
(原创首发)
文笔细腻生动(土豆闷饭那一章节),布局严谨,抑扬自如,虽散而紧致,虽遥远却犹在昨天。
老屋里有父母的唠叨,有饭菜的香味,有兄弟姐妹的打闹……
老屋是我们生命行程的第一串脚印……
欣赏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