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团圆】赶海记忆(散文)
一
“奶奶!那边红彤彤的一片,是什么花呀?”
几十年前的我,指着路边的挡土墙问。
当时,我的另一只手拎了一个塑料绳编织的网兜,里边装了一个牡丹花纹的搪瓷小钵(大号搪瓷碗),碗里放了两个大铁锅烀的饼子,上面盖了一层白色的纱布,因为用的时间久了,纱布已经微微泛黄。
“静儿,那个不是花。叫爬山虎。”
奶奶用一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疼爱地摸着我的头。她的另一只手拎了一个小纤维袋子,里面放了两个工具。都是爸爸亲手做的,一个是泥抹子(刮腻子刀),一个是蛎勾子(挖海蛎子的工具)。
“奶奶,一会儿赶海回来,我可以摘一片漂亮的叶子带回去吗?”我歪着头问奶奶。
“静儿,当然可以啊!”
“奶奶,刚刚看到的那一大片叶子,明明就是植物,还叫什么虎;明明爬的是墙,还偏说爬山,那爬树不行呀?”我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头嘀咕着。
“哎吆!静儿,才上二年级,就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了。”奶奶一脸欣赏。
“奶奶,老师说:将来想要写好一篇作文,必须留心观察身边的人事物。”我回头一脸骄傲的神情,看着奶奶回答。奶奶竖起了大拇指。
我回头望着花白的齐耳短发梳得很整齐,满脸沧桑中堆叠着微笑的奶奶,得意地跑了几步。和奶奶一起出门,我总要跑在前面,然后再停下来回头等她。因为裹了小脚,她走得稍慢,还有一点儿摇摆。奶奶时常做大一号的鞋子,尽量让别人看不出来是小脚。
少儿,是无忧无虑的时代,虽然日子有些苦涩,还是会被快乐的笑声淹没。
二
那个中午,太阳高悬,天空澄碧,就像琢磨得很光滑的蓝宝石,又像织得很精致的蓝缎子。我和奶奶走在去海边的路上。
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没有一辆车行驶,马路并不宽阔,路中间也没有黄色的车道分界线,是名副其实的“马路”——行驶的更多的是马车。马路两侧一排排枝叶茂密的参天大树,树尖朝上,仿佛和太阳连在一起,形成了一把把天然的遮阳伞,在街道上留下大片的荫翳。我和奶奶就踩着斑驳的树影,慢慢走着。
“奶奶,你看……”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我倏然兴奋地叫了起来,然后丢下手里的东西,撒腿奔跑。
“静儿,别追了,这孩子!”
我把奶奶的制止声甩在身后,一阵疾奔,像百米冲刺一样奔向终点。终于被我追上了,随手抓了一把。
“奶奶,奶奶,我抓到了。”我欣喜地扬着刚刚抓到的一把苹果皮、梨皮,远远地向奶奶炫耀。
“奶奶,你先吃。”跑回到奶奶身边,我递了一串儿苹果皮放到奶奶的嘴边。
奶奶似乎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还是被水果皮的香味儿吸引住了。我们俩就坐在道牙子(路边石阶)上,狼吞虎咽地把水果皮吃掉了。又脆,又甜,又水灵,那个陶醉呀,简直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家家户户都很贫穷。对于孩子们来说,水果真是奢侈品。北方只有秋天收获的季节,才会有水果,品种也很少,只有苹果、梨、桃子这几样,基本上都是宽裕人家孩子吃的,我们偶尔才会吃到一两次。
刚刚经过的,是大连工人村罐头食品厂运送水果皮的马车。工厂生产水果罐头,要把水果皮削掉,然后由马车夫驾着一辆一匹马拉着的木板车,车厢内满载着水果皮,拉到其他地方去,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孩子们每次听到马路上传来“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就会兴奋地追赶马车,胆大一点的孩子,每一次都能追上抓到一些水果皮,然后大家分着吃。对于周边孩子来说,那马蹄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充满诱惑。赶车的人也大都善良,从不阻止或者苛责孩子们,只是微笑着扬起鞭子,在空中甩几个响儿,倒像是激励孩子们再快些追逐。
“静儿,以后不许追着马车跑,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对于奶奶的唠叨,我吐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儿。
我和奶奶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继续向工人村后海头(现在的大连香炉礁集装箱码头,之前大连造船厂)走去。
一路上,我蹦蹦跳跳,不时咂咂嘴,还品着水果皮在口中遗留的清香味儿。
三
一阵风吹来,远远就嗅到海水的鲜咸味道,我开始不停地抽动着小鼻子。那时,海对于孩子有着比马蹄声更大的吸引力。我恨不得立刻生出翅膀,马上飞到海边。
其实,走到海边还真不太容易。
那时,临近海边这一大片区域基本上就是一个大垃圾场,很多工厂的废渣,废料,以及居民生活垃圾都倾倒在这里。记得,香炉礁曾流传这么一句话:“香炉礁的天就是捡破烂的天”。这一片属于棚户区,贫民窟,大部分都是从山东过来的“海南丢”。我们穷,他们更穷,也更难。那时就业机会很少,很多人就在这里靠捡破烂儿维持生活。即使是城里人,很多户人家也只有一个工人,孩子却很多,一个家庭老老少少七八口人十分常见。家里其他人不少也靠捡破烂补贴家用。
我们家还好,爸爸在大连钢厂上班,妈妈教抗大小学,算是双职工,奶奶也会积攒一些可回收的废品,卖了钱都给我买零食了。可是一家六口,每个月的生活费还是捉襟见肘。在月底,常常看到母亲忧郁的神色,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因此,从小我就有了一种对生活的忧患意识,也早早养成了节俭的生活习惯,从不胡乱花钱。
当那些运送垃圾的大翻斗车“轰隆隆”驶来时,场面也是相当的“壮观”。无数双守候的眼睛登时明亮起来,仿佛饥饿者突然发现一个油汪汪的面包,眸子里闪烁出异常兴奋和贪婪的光芒。车还没有停稳,一些年轻力壮的人已经从侧面攀上车,用各种自制工具翻腾车厢里可用的东西。比如没有燃尽的煤块,木块,废钢铁的边角余料等等。直到翻斗车把废物倾倒了之后,眼睛发红的人们便蜂拥而上,根本顾不得灰尘漫天,奋力扑向垃圾堆,埋头寻找起来。灰尘还没散尽,有所得的人就窜出尘雾,一脸欣喜,就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还在灰尘中逡巡的,左右扒拉着,大都眼神失望。最终,沮丧地走下垃圾堆,把希望寄托于下一辆翻斗车。
那时候,虽然拾垃圾是一种普遍现象,但在城市里还是比较另类。我也一度瞧不起拾垃圾的人,觉得他们邋遢、低贱,似乎没有生存的本领和志气。其实,这种集体性的“沦落”,并非完全源于个体懒惰等因素,它更有着深刻的社会、时代因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自然灾害、社会动荡等因素导致国家经济发展缓慢,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时代背景下,生存的考验成为第一要义。而且,正是因为如此,我也感到,这不是一种“沦落”,而是一种勇敢,一种生命的担当和勇气。这些拾垃圾者倒是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和敬佩。
由此,似乎也应该感恩这片海边垃圾场,它不仅是一个时代生命顽强不屈的见证,也是一片生命福祉之地,让一代人走出了那段贫瘠的历史,走进富饶的新时代。
四
绕过那片垃圾场,我和奶奶终于来到海边。我饱吸了一口海水鲜咸的味道,顿时心旷神怡。
其实,那时海边的大连毫无现代化大都市的壮观和繁荣,倒像一个宁静的渔村。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海水碧波万顷,海岸植被茂盛。美丽富饶的大海,孕育了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也养育了勤劳的大连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们经常去“赶海”,人们根据潮起潮落的规律,赶在潮落的时机,到海岸的滩涂和礁石上打捞和采集海鲜。
这里海鲜的品种繁多,有礁石上的海蛎子,礁石缝里的香波螺,孩子们最喜欢的躲藏在礁石缝里的小螃蟹,还有尖波螺、偏腚波螺、海螺、花蚬子、沙蚬子等,偶尔,也能捡到鲍鱼,海参,扇贝等等珍奇的海产品。
吃完这些海鲜,大人们都会把那些闪闪发光的漂亮贝壳收集起来,尤其是鲍鱼壳,扇贝壳,偏腚波螺壳等这些美丽的贝壳。后来才知道,这些贝壳也是可以卖钱的。那时大连有一个贝壳制品厂,把收集来的形态各异的贝壳制成工艺饰品,听说,有的还远销国外呢。现在大连星海广场还有一个贝壳博物馆,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们前来参观。
每次大潮汛来到的时候,就能听到大人们在院落里喊道:“今天退大潮,快去赶海了。”话音未落,院子里的大人、孩子就拎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自家制作的赶海工具,三五成群,一拨一拨地涌向海边。
儿时觉得很神奇,那些不识字的爷爷奶奶们,是怎么样计算出的潮起潮落的。后来才知道,根据的是阴晴圆缺的月相变化。每月农历初二和十六前后两天都是大潮汛,海水退得又远又快,海面裸露的礁石也多,如果再赶上西南风,更是赶海的好日子,整个沙滩上满是赶海的人。于是,退潮的海浪声,男女老少的笑声、呼唤声一起飘荡在海滩上,连那些懒洋洋聚集在礁石上晒太阳的各种海鸟,也不甘寂寞,在海滩上空盘旋发出愉快的叫声。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如同过年。
当然,家家户户也都满载而归。在那清水寡汤的日子里,大自然总是及时地给人类带来馈赠。
傍晚时分,圆月升起,炊烟袅袅,整个居民大院弥散着海鲜的味道。
五
“奶奶,快把那个小铲子给我。”
一踏上海滩,我就被那些裸露在礁石上的海蛎子吸引。回头接过奶奶递过来的小铲子,还有一个大饼子。
别看我小,刨海蛎子却是高手。蹲下来,把饼子放在大腿上。瞄准一颗鼓起来的海蛎子,熟练地用左手摸着海蛎子开合口的边缘,右手用小铲子慢慢推进将它翘起,再用手一掰,一半海蛎子连壳带肉就成了我的囊中物。
“奶奶,我挖到了一颗又大肉又饱满的海蛎子!”我立刻兴奋地站起来向奶奶炫耀。这一嘚瑟,大饼子不小心掉在礁石上,赶快弯腰捡起来。
正在低头刨海蛎子的奶奶,抬起头笑着说:“这个疯丫头,快吃吧!”
那时,许多礁石上生长的海产品是可以直接生吃的,大概这是沿海人类祖先留下来的基因。我用小铲子尖轻轻铲着海蛎子丁让它松动,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将海蛎子肉捏起,仰着头放到了口里,那种特有鲜咸的味儿,瞬间溢满全口。我贪婪地嚼着,不愿一口咽下去,赶紧再咬一口饼子,那满足感无与伦比。
突然,一阵清脆嘹亮的叫声,在头顶上方回响。我仰脸张望。几只海鸥在低空盘旋鸣叫,那红色的嘴、红色的脚、白色的羽毛和矫健的身姿美极了。我认出了其中的一只,它就是与众不同,尽管拥有海鸥身上的所有特征,但是它是特别的,头顶上和洁白的腹部上都有一圈黑毛,像套了两个圆环。它似乎就是为了我而来。我赶紧掰了一小块饼子向空中抛去,它抖动着两只灰色的大翅膀,向下俯冲,稳准叼起饼子,再来一个华丽的转身,整个动作就像舞蹈表演,给湛蓝的大海增添了勃勃生机。我快活地和它互动,大半个饼子也都成了海鸥的口粮。
我们是熟稔的。记得那次,我在海边破着海蛎子吃,差不多快吃饱了,抬眼望见它立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用两颗晶莹剔透得黑宝石一样的小眼睛望着我,凝视的样子似乎在欣赏一位可爱的人鱼公主。“喂,你好!”我忍不住跟它打了声招呼,还把剩下的一口饼子掰成几小块儿抛向它。阳光下的海面上波光潋滟,那几块漂浮的饼子闪着金黄色的光。它就扇动银灰色的大翅膀飞过去,像蜻蜓点水一样轻盈地悬浮在海面上,准确叼起那几块儿饼子,吃完之后,居然向我点了一下头,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之后展翅高飞,腾空溅起的浪花像一串串儿晶莹的珍珠飞溅过来。我呆呆地望着,它在盘旋中似乎回头望了我一眼。就那一眼,我便认定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静儿,你这个小黑丫蛋子,一会儿又吃不饱了。”奶奶的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赶忙蹲下身子,继续破海蛎子吃,装着没听到奶奶的话,心里还想着那个小朋友——戴环环的海鸥。
奶奶走过来,把饼子带硬壳的一面掰下来递给我说:“奶奶咬不动硬的,静儿吃吧。”
我知道,奶奶是怕我吃不饱。每次我在礁石上玩的时候,奶奶手中的搪瓷小钵都装满了海鲜。晚上,弟弟妹妹,爸爸妈妈就可以品尝到鲜美的海蛎子了。
六
几十多年过去了,赶海已经成为一个记忆,深深埋藏在我人生长河的河床之下。因为各种缘故,我也经常去海边,但没有一次是去赶海,倒是为了人生而奔波忙碌。
其实,即使到了海边,也觅不到儿时赶海的情形了。比如,手里没了那玉米面的大饼子,身后也没了步履蹒跚,不时唤我的奶奶;没了那条坑洼不平的马路,没了“哒哒哒哒”悦耳的马蹄声,没了水果皮,只有一座高大回环的立交桥耸立在香炉礁,车水马龙,彰显着一个现代化大都市的繁华;没了垃圾场,没了翻斗车,没了拾破烂的人群,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海边公园、时装店铺、海鲜馆、私家轿车;没了可以即时生吃的海蛎子,没了凝望我的海鸥……
时间——近四十年的岁月,把一座城市的过往掩埋了。掩埋的还有生命,比如奶奶,父亲,比如那只美丽的海鸥。剩下的,只有记忆。当然,这个记忆是饥饿而苦涩的。也正因为如此,它似乎更适合于掩埋。
痛并快乐着,是我在那个时代的少女记忆,赶海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插曲。有时我会竭力删除这个插曲中的痛苦部分,试图单单保留其中的快乐。比如,偶然心血来潮,我会来到星海广场海岸边,购买一些鸟食抛向海面,看无数只海鸥展开灰色的大翅膀飞向我,在我眼前悬浮盘旋。
然后,我开始寻觅,其中是否有一只戴着美丽的双环。
如果"散文"本身也有性别的话,那一定是女性。